怀珠抱玉

　　二更过后，石韬玉回自己的闺房休息。次日一早，她便回了行辕，到闺楼更换衣装。
　　项明珠发现她换上了平时随李松延出入的男装，意识到她又重新过上了两头奔波的日子，心里十分疑惑，逮住她问：“你不是回胥家了吗？”
　　石韬玉敷衍地点了点头：“昨晚回去的。”边说边束好发髻，扯着衣袖朝外走。
　　项明珠忍不住拦她：“阿玉，你是怎么了？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多久？”
　　石韬玉听她语含痛惜，不由茫然。
　　“先前你受伤，又逢水患，你受制于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留在这里。可现在呢？”项明珠实在想不通，“难道你是舍不得李松延吗？”
　　石韬玉下意识想否认，但话未出口，念头已转过几个弯，遂改了主意。她反问：“为什么这样就不行呢？我既没有耽误胥家的事，也没有耽误君侯的事。”
　　“难道你不觉得辛苦吗？你本该留在胥善则身边，而不必这样来回奔波。”项明珠目光犀利起来，“既要做胥善则的贤妻，又要做李松延的良臣，奔波劳苦，饱受非议。而你之所以宁愿承受此间种种辛苦仍要坚持，其实是不愿放弃此间种种好处。阿玉，你不觉得这么做太贪心了吗？”
　　石韬玉心里别扭了一下，坦然直视她：“你说的对。姐姐，我在君侯身边还有要事未完，但我终究会回胥家去的。”
　　“我明白，你要处置石家还需倚仗李松延的威势。可是，非如此不可吗？你明知道，你只是在利用他。”
　　石韬玉看看她：“姐姐，你从前不曾干涉，为何今日突然要劝我？”
　　项明珠默然片刻，道：“我并非想劝你这样或那样，只是你这样生活异于常人，我怕你犯糊涂，希望你考虑清楚。”
　　石韬玉感念她一番好意，点了点头，听到外间隐约传来护卫向庄如诩行礼的声音。她忽生触动。庄如诩和王攸这些人，除去随军的时间，不也是白天来晚上去，在李松延和家人之间来回奔波吗？京师那些大臣不也是白天上朝晚上回家这样来回奔波吗？这些人在为人臣子的同时不也都担当着谁的丈夫、儿子甚至父亲吗？石韬玉突然笑了一下，对项明珠道：“我听说庄校尉新纳了一房妾侍，正新婚燕尔，没想到这么早离家来见君侯。他这样辛苦，世人却不会觉得他异于常人，反而还会觉得这是种成就。”
　　项明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在质疑什么。项明珠惋惜道：“怪只怪你是女子。”
　　石韬玉没想争辩，只是越发觉得好笑，感慨道：“可我到底成了李松延的掌策，尽管我并没有想做一辈子。”她说完便出门去了。
　　项明珠目送她离开，心里幽幽地发堵。她没告诉石韬玉，今早李松延曾经来过，得知人在胥家时难掩满面的失落。她相信石韬玉始终会选择胥家，但她希望这抉择能尽快到来，免得再起风波。
　　石韬玉走出闺楼就看到了庄如诩。庄如诩见到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君侯已经到议事厅了。王长史让我带你过去，今天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议，他希望你在场。”
　　王攸居然亲自点名要她到场？石韬玉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王攸一向不喜欢她参与议事的。她有点受宠若惊，更不愿迟到，忙点头催促：“那快走吧。”
　　庄如诩看她面带喜色，想到李松延今早的脸色，问：“你回过胥家了？”
　　石韬玉心想，莫非他要和项明珠一样来劝自己。她点头：“回过了，也知道了你们要募捐的事。”
　　庄如诩看她有些不乐意似的，笑起来：“这可不是君侯的主意。自从你求他取消和胥善则的约定，他就有些投鼠忌器。”
　　“为何？”石韬玉挑眉，“我去求情，是因为胥善则做不到。但君侯意气未平，变本加厉才是，怎会投鼠忌器？”
　　庄如诩有些意外：“你何以认定胥善则一定做不到？依我看，他非常看重与君侯的约定，就是为了你，也定会千方百计达成。”
　　事到如今，石韬玉已经从李松延的态度明白，这个约定绝不会是为了刘进，必定是与自己有关。只是李松延绝口不提，她昨日也未记得去问胥善则。眼下看来庄如诩倒是个知情人，她眯了眯眼，佯做犹疑：“不，他懂得审时度势，自会量力而行，绝不会拿胥家家业犯险。”
　　庄如诩看她这反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就知道她还不明内情。他想了想，认真道：“未必就要犯险，难道他的手腕你还不了解？他曾经替刘进争取到张显支持诛杀刘楚，又帮刘进在张显打压之下建立威信笼络人心。我还听说，他在投靠刘进不久就为其定下十年之计。不能因为他如今仕途中断，就抹杀了从前的功绩。”
　　“十年之计？我从未听说。”石韬玉有些迷糊。
　　庄如诩瞥她一眼：“图大计，谋长远，自然行事隐秘，岂能轻易昭示于人？不过，如今都付诸东流了。”他自己仕途顺畅，想到胥善则犹鸿鹄折翼，不免恻然。他再看看石韬玉，突然对胥善则生出无限同情，于是感慨：“他的才能，用来治家委实有些浪费。不过就算他能抛却对刘进效忠的承诺，因为你的缘故，君侯也绝不会用他了。”
　　石韬玉蹙眉道：“校尉此言差矣！君侯虽然偶有因私废公，但他不用胥善则的主要原因并不在我，而是他自己无法交托信任，更不自信能驾驭得住。况且在他身边，已经有你和王长史等人辅佐，他不缺贤才，也就不愿为此冒险。君侯不是色令智昏的人，我也担不起红颜祸水的罪名。”
　　庄如诩看她如此敏感，微哂：“你说的有理。君侯与他约定平抑物价，也并非信任他的能力，而是做一桩交易。你可知胥善则提出的条件是什么？”他不打算卖关子，满怀遗憾地叹道：“他要君侯给你选择来去的自由。你说，他是不是糊涂！他虽是被迫，但平抑物价是什么样的功劳，他就算要换成丹书铁券，君侯也会答应。他若还留恋仕途，用这样的功劳表示归附，君侯又岂能不信？可他偏要为你再得罪君侯，哪怕他直接跟君侯要你，也好过让君侯任你选择。君侯讨厌别人觊觎自己所爱，更讨厌被别人的无私无怨衬托得落了下乘，为此愤懑了好一阵子。这样的交换条件，伤人伤己，徒劳无功，只为了成全你，还逼着君侯也成全你。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石韬玉听他说完已全然呆滞，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交换条件。她终于懂了，难怪李松延绝口不提，更明白了为何胥善则从不主动说起。她心里犹如狂风过境，将凡情杂念扫荡一空，只剩下一个孤单瘦削的背影，蹲在桂花树下凝望叶子。她深吸一口气提振精神，那背影便转过身来，朝她笑道：“你回来了！”
　　“……石掌策？”庄如诩的声音将她拽回现实。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吧，君侯他们都已在议事厅了。”
　　石韬玉猛喘了一口气，强行将翻涌上来的千头万绪镇压下去，疾步跟上庄如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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