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申之撑着站起来，扯过醇音紧追而上。前面金坤步履轻盈，左弯右拐，走的是一条幽暗阴森的石洞。申之带着一脸视死如归神色，话在嘴里转了三圈，终于嗫嚅说：“青青姐……”

　　金坤回头扫他一眼：“你跟来做什么？金离那里很闲吗？”

　　“青青姐，大家都说你人最好了，这个新来的是我旧友，我……我听说暖春坞那边的打扫刚出了事，能不能让小音先过去顶替着？”

　　金坤轻轻一笑：“你以为暖春坞就不死人了？”

　　申之垂着头：“或许他能与里面的人处好也不一定呢。”

　　“我那边缺活人，暖春坞一时不扫有什么关系。”

　　“青青姐……”申之只差跪下恳求。

　　“好了，多费口舌无益，快回吧。”

　　申之无奈站住，愣愣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醇音忍不住问他道：“金坤那里究竟是个什么去处？”

　　“有去无还之处。”申之抬起手拍拍他的肩，扯动伤口不免呼痛，苦笑一番方说：“每一个金面所辖之事都不同，离总管负责工程，青青姐负责宗主和十二银面的各项实验以及重要人犯的关押管理，离总管会定期送几个人去她那边，没有人可以活着回来的，当然，她人是不错的，只要不是死在暖春坞，都不会太痛苦……醇音，看来我帮不到你了。”

　　“实验的材料吗？”醇音皱眉，却并未慌张，申之一番话，内里值得挖掘之处很多。首先，宗主在做什么实验？是否和九窍石有关？其二，金坤负责重要人犯的关押，那么，师父等人是否在她那里？趁此机会探探，不是坏事。其三，暖春坞又是什么地方？为何单那里会死的很惨？

　　醇音心思微转，直问他：“暖春坞是何去处？既然会死的很惨，师兄为何还力荐我去？”

　　“一处很大的琉璃暖房，里面关着两个重要的人，宗主很在意……”申之吞吞吐吐，看似不愿明言：“去那里其实也就是干点打扫送食的轻快活儿，起码不用即刻就死，如果你足够小心，或许能逃走或者长长久久的活下来呢。”

　　“听起来不是危险的地方，为什么会死的惨？”

　　“不清楚，听说上几个打扫都是几个月内从暖春坞里丢出来的，已经烂了，浑身是伤不成个人形。”

　　“那两个人干的？”原以为暖春坞内重要的人犯许是师父师伯呢，如此看来，分明是两个残暴的疯子。

　　申之没回答，只是一径的说：“醇音，你本事大，虽然危险，不失为一个机会，青青姐人好，你切记求她派你去暖春坞……”

　　醇音心头一动：“好，我会的。今日若不是师兄舍命相救，醇音早就死了，如此恩情，我怎能一再辜负呢。”

　　果然，申之神情更为闪烁：“你在初云山是顶顶重要的人，我帮你就是帮大家，帮自己，是值得的。”

　　原来他知道了。

　　醇音点点头：“好，今天也是我的错，在金离那里不该冲动的，你放心，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金坤最终还是派他去了暖春坞，原因却非是因她心软禁不住恳求。

　　那日在带醇音去实验的路上，途径一处整洁干燥的琉璃洞窟，适逢醇音苦求金坤准他去暖春坞，金坤冷脸不许，两个人的动静大了些，就听一侧琉璃屋内有人提着声音叫了声：“金坤。”

　　那声音哑的厉害，听来像是将死之人或是大病初愈，却带了分说不出的熟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醇音一时没听出是谁。

　　金坤脸色微变，附在壁边轻哼：“金震，你醒了？”

　　“你进来，我有话说。”那声音又模糊下去。

　　金坤触动机关开门进去，再出来，目光已与之前大为不同，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醇音，末了淡淡发话：“你叫醇音？”

　　醇音奇怪：“是。是里面那位金震说的？青青姐，他是否是我认得的人？”

　　金坤笑了声，情绪莫测的答道：“人总是要变的，即使是从小玩到大的同伴。谁敢说自始至终都认得一个人呢？就好比如今的金坤和从前的颜且青，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罢了。”

　　醇音听的莫名其妙，尚在思索，金坤已将一物扔进他怀中，拎起一看是一枚雪白的鱼骨令牌，上面拴着个沉甸甸的黄铜钥匙。

　　“暖春坞进出的令牌和钥匙，每天午时取饭进去放在指定处，未时末打扫必须结束出来。住的地方在暖春坞正门一侧，你自己过去吧。”金坤说罢即转身而去。

　　醇音发愣：这就同意了？那个金震不知说了什么，金坤竟然立刻就同意了，还话里话外的点明这个金震是他认得的人，这实在令他对金震的身份更加好奇。

　　然而，当他再返回那处琉璃墙外，任是如何敲打呼喊，里面再无声音传出，看来人已经走远了。无奈之下，只得捧着钥匙自行去找暖春坞的入口。

　　金坤的辖地名唤霰雪洞，地方广大曲折，四处乱转半日，两旁多是无法进入的琉璃房间和大厅，一个人影也没有遇到。诺大的洞穴无人，金坤倒也颇为自信，不怕他趁机逃走。醇音将此处地形暗暗记熟，终于在边缘地带找到一座横跨地下裂隙的琉璃小桥。

　　过桥时裂隙内涌起阴风飒飒，身后是冷清清的霰雪洞，过了桥则有融融热气扑来，带着些许花香和绿植的青鲜气。

　　走了不远但见暗幽幽一座小厅堂，正面是不大一座琉璃月亮门，门内五光十色不甚清晰，诈一瞥煞是好看，只是上面落着一把硕大的铜锁。

　　看来此处就是暖春坞入口。醇音在门一侧石壁上摸到一扇小石门，想来就是他的住处，进去一看不禁又吃了一惊。

　　小屋内十分狭窄，一张粗糙的石床把空间占的所剩无几，正对着门一面醒目的全透明琉璃大窗，雪亮的光线透过来，外面是花草俨然的一座世外桃源。

　　醇音趴在窗前不禁看住了，这暖春坞的设计实在是巧妙，隐秘、温暖还巧夺天工的引入了阳光和水流，花树下落英缤纷，偶有造型精致的凉亭一角探出，清新雅境使人见之忘俗。

　　什么样的重要囚犯会被阴阳宗主关在如此地方？醇音百思不得其解。

　　至次日午时他去领饭，说明了来意又被发饭的同情的瞅了半日，最终给他两只沉甸甸的木桶。

　　醇音惊愕，为什么会是两只木桶盛饭？发饭的附耳道：“每天少去两次，每次多给一点，你的危险便少一分。”

　　头几日遵着众人嘱咐，醇音颇为谨慎，把木桶放在暖春坞指定的树下后，他会走远了拉扯铃铛，然后趁两个疯子进食的机会抓紧打扫，未时末回原处取桶，快速退出。没有和关押之人打照面，这几日也算平安顺遂。

　　待到他把霰雪洞和暖春坞两处地形记熟，准备有所行动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琉璃门前遇到了来此巡视的阴阳宗主。

　　殷如棠还是带着那张没有表情的木质面具，颀长身形，一身黑袍深沉如夜色，身后跟着四个随从，似乎还有个矮小人影相随。

　　醇音来不及细看，因为其中一个随从大声吼他：“宗主少宗主驾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醇音微愣，默默把木桶放在地上，慢慢的在路旁垂首跪下。他认为，作为生他的父亲，自己是应该下拜的。然而想到阴阳宗曾做过的那些残忍之事，飞鹰盟的覆灭、天玺盟的牺牲、母亲的疯癫、凡璃的一步之失，还有大师伯华琛……想到这些，他心中到底意难平，他想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想搞清他这位父亲究竟是不是个十恶不赦之人，他胸中千头万绪，可看着对方那张冷淡的木头脸，醇音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正在发怔，那随从又吼他：“哪来的野小子，活腻了吧，不懂规矩!”

　　醇音回过神，发现自己竟又站了起来，宗主背着手看向自己，目光中征询意味忽的加重，也是久久不言。

　　这不是相认或是质问的最佳时机，他身上还背负着初云山乃至整个嵘国的命运，不能就此孤注一掷，冲动行事。

　　醇音忍了又忍，垂下头，弯腰去提那两只木桶。

　　谁知殷如棠那冷淡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他缓缓的说：“抬起头来。”

　　醇音草木人一般依言照做，顺从是最不会引起注意的伪装。

　　“你很像一个人。”殷如棠语气毫无波动：“一位故人。”

　　醇音心中剧烈颤抖起来，他知道对方说的是谁。他忐忑的等着殷如棠的后话，不想他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迈步独自进入了暖春坞。

　　四个随从止步门前，再不搭理他。唯有那个黑袍的小个子步步走近。

　　他说：“醇音，你怎么也在此处？”

　　醇音看向他，宽大的黑色兜帽下，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烁烁发亮。

　　“绯玉！怎么是你！你不是回乡躲藏了吗？怎么也被他们掠来？”

　　绯玉抬起食指示意他轻声，把他拉至一旁隐蔽处。

　　“一言难尽。我接到了师父的信，要我来此助他，我便故意落入敌手，本想与师父里应外合，没想进了阴阳宗，宗主却错认我做了少宗主。”

　　“三师伯烈羽？”他潜伏许久，果然是对阴阳宗有所计划的。

　　“醇音，我不知你也到了，有件事我得求你帮忙。”

　　“何事？”

　　绯玉的红眼睛平视着他：“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少宗主，我会尽量保你，请你不要说穿这件事。”

　　“你知道？”醇音讶异，这桩秘辛到目前为止都被掩藏的很好，殷如棠都不知道，绯玉也不该知道他的身份。

　　绯玉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你忘了，什么都瞒不住我这双眼睛。”

　　“哦！你也和三师伯一样呢。”

　　“窥心是瞳术的基础能力，我和师父的眼也有所不同。不说这个……”绯玉从颈间提出一根红绳，上面拴着个小小的黑竹皮鸟哨：“多亏了你的哨子，有少宗主这个身份，我和师父的计划也能顺利一些。”

　　“原来是它，果然是来自父亲的东西。你和三师伯的计划能透露一些与我听吗？或许我也可以帮上忙。”

　　“时机未到，不能小瞧了阴阳宗主这个人，我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有些看不透。现在的每一步都好比踩在刀尖上，你不要卷入太早，届时我会找你的。”

　　“好吧，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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