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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11)
五月的南方尤其多雨。
窗外的风雨浸湿了屋子,卷着腥臊的雷声轰隆隆地滚了满地,阴暗的光线下,唯有桌上的瓷瓶幽幽地泛着冰光。
程朝看着窗外的雨,她乖巧地收着手,像个俊秀的陶瓷娃娃。
她问:“大管事是不是战死了?”
老仆勉强笑了笑:“小姐说什么呢!前线战事紧张,等事情都解决,夫人就回来了。”
“……每次搬家,大管事都会抱着我,告诉我要去哪,怎么安排,她会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这次只有你们。”陶瓷娃娃一错不错地盯着窗外,语气依旧轻柔,“不久前,府里多了很多金银,那是大管事的抚恤金,对不对?”
“小姐……”老仆哽咽着,泣不成声。
雨打在了芭蕉叶上,啪嗒、啪嗒。
程朝专心致志地看,忽然说:“您还记得大姐姐吗?”
老仆忍着哭腔说道:“记得的,姬主当年最是与人为善,处事英明,家中大小事都有她决断,上下没有不敬爱她的……”
忘记了。
程朝关于大姐的记忆早已模糊,一年更比一年模糊。
最开始时,她还记得大姐是怎么抱着她,又将她交给老仆人。大姐身上的衣料有些滑,泛着一股藏春香,靠近怀抱就是温暖的。后来大姐没回来,大管事穿着身沾血的盔甲,对她说,以后由她来照顾自己。
后来,关于大姐的记忆全部模糊了。程朝忘记了衣料的质感,也忘记了熏香的味道,唯一记住的只剩大管事那身冷而硬的盔甲,以及她总抱着她的有力臂膀。
她总会说:“等安顿下来,我就带您出门踏青!”然而每一年的春天,大管事都忙得不可开交。
桌上的瓷瓶映着光,那光由冷变暖,渐渐变淡,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庭院中被打落了不少叶子,新招的五个仆役在管事的指挥下开始了打扫。扫帚在青石板上剐擦,沙沙作响,湿润的叶子很快扫作一堆。
有个仆役笨手笨脚的,被同伴的扫帚绊了一跤,引得人发笑。
姚兰生朝那头看了一眼,不是房明珠,她又转过头继续专心扫地。
混进城中是第一步,紧接着,就是想办法打探粮仓周围的监守情况,找准机会把毒药混进去。投毒的方法各个编队都是统一的。南部气候湿热,虫多水汽重,粮仓需要时常燎熏驱虫草药。
这些除虫草药往往会炮制成熏香,在粮仓通风口处放置,由专人看守。而她们需要把毒药粉末混进熏香中。
连泽给出了五个可疑地点,还需要一个个去排查。
接下来几天,姚兰生都耐住性子老老实实当杂役,老仆人并未对她们起疑心,还会派她们出门采买。姚兰生趁机观察了城中的情况,等程家人放下戒心才开始与房明珠商议探查之事。
经过一番商议,她们决定好探查顺序,借着采买的功夫轮流探查。
前三个地点都毫无收获,两人不得不继续在程家扫洒做事。
时间一久,姚兰生就注意到那个总在窗口发呆的小贵人。她没打算多生事端,不料小贵人却对她很是好奇,时常盯着她看,这一次更是叫到跟前问话。
程朝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
姚兰生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小的叫花梅,原是康灵城人。”
程朝说:“我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家里从前做什么的,可读过书,有几个姐妹?”
姚兰生心下诧异,不知道这大小姐打到什么主意,嘴上老老实实地胡扯:“我阿娘识字会算数,从前替主家管账房的。主家仁善,我有两个姐妹,三人都读过书。”
程朝微微惊讶:“两个?”
姚兰生点点头,神色有点落寞:“……还一个妹妹在家中,没出来。”
程朝欲言又止,只能宽慰道:“节哀顺变。”
“你们在程家,过得怎么样?”她又问。
“有吃有穿,管事们也好,过得很好!”姚兰生答道。
程朝看着她,说道:“你见过望青人吗?她们怎么样?”
仆役的脸上露出几分茫然,程朝就知道自己问错了。她笑了笑,说道:“下去吧,我知道了。”
姚兰生乖乖退下了。
左思右想之下,她还是不太放心这个大小姐。
姚兰生知道她就是程耀当年从西北抱出来的少主,自己也是精挑细选之下才选定了程家,原因就是这家人少。程耀没有子嗣,一心照顾少主,少主又不到年纪,府中的“贵人”就她一个。
稀少的贵人是珍贵的,各个奴仆都会往前凑,前呼后拥地簇拥着,排挤新来的,她们在外围搞点小动作也没人知道。而新招来的仆人手脚“不干净”也是常有的,寻常不会往出格的方向猜。反倒是人多的府邸,管事们会打起精神定制一套精细的规矩,力求不出错。
现在看来,大小姐似乎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奇,动作得再快点了。
姚兰生对房明珠说:“每天我们俩都要去采买,你我一起去排查剩下两个位置,找到了就先动手,日后再慢慢混进去。”
房明珠依旧是点头答应。
次日,两个打扮寻常的家仆就混入了拥挤的街巷,不一会便被挤得没了踪迹。两人开始前往第一个目标地点,半路上,沉默多日的房明珠突然开口:“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哪方面?叛乱?”姚兰生不明所以道,“你的事我大概听过。我不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不曾经历你遭遇的一切。我也没法说什么让你别恨祁姐姐,都是没办法的事。”
“……你就不怕我继续向她报仇吗?”房明珠拢了拢袖子,压低了声音。
四下无人,她们交谈的声音都轻。
姚兰生平静道:“尽管去呗。你要杀她,我就杀你,我们各论各的。”
“我是使徒,你杀不了我。”
“只有我会杀你?”
“……”
突然,姚兰生脚步一顿,隐蔽身形往外一望,几里外走出一队执甲兵士。
粮仓,找到了。
确认地点后,姚兰生开始侦查其他信息,终于锁定了负责看守熏香的守卫。守卫有三人,日夜轮班,都是军队中人,平时统一住在附近的屋子里,每半月从军中领一次熏香料带回屋子里,轮班时再带去粮仓。
姚兰生有心继续调查,无奈天色渐晚,再不回去就起疑了。两人各抱着一筐木柴,一进侧门,就见程朝在等她们。
大小姐看着她们“风尘仆仆”的模样,担忧道:“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被摊贩为难了?”
房明珠闭紧嘴巴,装出木讷呆滞的模样。姚兰生就歉疚地说:“小的还不熟悉路,一时走岔了,多花了些时间……”
大小姐软软一笑:“没关系,安全回来就好,快去休息吧!”
姚兰生为难道:“管事说小的还得去打水扫地。”
大小姐有些尴尬,只说:“……那做完了就早些休息吧。”
姚兰生腼腆一笑,带着房明珠走开,加入忙碌的粗实奴婢中老实干活。大小姐看着她们的背影,脸上软和的笑容慢慢褪去,她问老仆:“大姐姐当年是这样吗?”
老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先说:“小姐做得是极好的。”
俊秀的陶瓷娃娃立刻笑起来,又端庄了姿态,四处去慰问家中奴仆。傍晚,她又问老仆要家中账本,看看产业经营得如何,老仆人面露难色,连连推脱,一会说明天送来,一会说不方便。
程朝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那就明天吧。”
老仆如蒙大赦,擦着冷汗退开了。
程朝看向窗外,傍晚时分,蚊虫活动得厉害,仆役正舀着浸过蛇果花的水四处泼洒来驱虫。
那个面貌端正的仆役也在那,她似乎叫“花梅”?
程朝扒着窗户喊她:“花梅!你过来!”
花梅茫然地看向她,又急忙放下水桶跑过来。仆役身量不高,手脚有力,穿着粗布衣裳,挽起了袖子,身上不免沾了水,发间沁着汗,发丝上又沾着蛇果花的清香。她整个人像个顽皮的野猴,目光清澈灵动,往窗内小心看去,听候发落。
“小姐有何吩咐?”
鬼使神差地,程朝问:“你明天出门吗?能不能带我出去?”
姚兰生愣住了:“可是……”
“你直说,带不带我出去。”大小姐说。
姚兰生有些为难,思来想去还是答应了:“小的当然愿意,可明天没有我的采买任务……”
这对一般奴仆来说是“珍贵”的机会,自己要是拒绝未免显得可疑。反正已经找到了熏香守卫的住处,接下来只要想办法混入毒粉就行,带个小孩出去玩一天,不碍事。
大小姐看着她,突然就笑了。
“这不难,交给我就行。”
……瘆人。
第二天,姚兰生带着大小姐上街,身后还跟着几个老仆人塞过来的护院。姚兰生装作激动又殷勤的姿态,正好大小姐对什么都好奇,一个问一个答,看着气氛热烈。护院一开始还仔细盯着,后面也放松不少。
街道上满是吆喝的摊贩,偶尔有权贵乘着马车穿过,她们就要赶紧撤开自己的草席和孩子,省得被马车冲撞。要是真撞上了,别说赔偿,被贵人恼得顺手抽两鞭子都是常有的。
程朝这一路上也不得不避了好几次“锋芒”。最险的一回,要不是姚兰生动作快把她抱起来,那匹飞驰而过的骏马就把她踏过去了。那嚣张的纨绔回头叫骂两句,又策马向前了。
程朝惊魂未定,整个人都发愣,后知后觉自己被花梅抱了起来。仆役就要放下她,程朝连忙抓住她的衣服:“别放!”
姚兰生一顿:“小姐?”
……这样确实于礼不合,她飞快想了个借口说:“你看这么多车马,我自己走太危险了!”
姚兰生看一眼不敢阻拦的护院,可有可无地应了。
……大小姐又不知道在笑什么。姚兰生就说:“一会回去我可不能抱您了,否则管事要教训我的。”
大小姐有些不高兴地说:“她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姚兰生摸不着头脑了,大小姐忽然像找到树洞的松鼠,一个劲地叽叽喳喳起来。她说:“我要看账本,大姐姐以前也管家的,她都不给我看!”
姚兰生哑然失笑。
程耀死了,程家又迁到了前线,还能有什么家业,无非是守着旧财过日子罢了。反正不仇琬对程耀还有些香火情,庇护肯定是有的,她们也守得住这些旧财。至于更远大的目标,只能看大小姐自己了。
她的表情大约有些明显,大小姐就收敛了脾气,轻声问她:“花梅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姚兰生随口道:“小姐您还太小,管事的不想让您操劳而已。而且您也看不懂账本呀。等过几年,管事就会给您找个老师,然后您就能接过家业了。”
大小姐问她:“要过几年?”
“三五年?”
大小姐看着车水马龙的街景,情绪低落:“大管事一个春天都等不了。婆婆几年后一定会做到吗?大管事说,春天到了就带我去踏青,她从没带我去过。婆婆几年后真的会给我请先生,再教教我管理家业吗?”
姚兰生有点不敢说话了。大管事,那不就是程耀吗……算算时间,程耀会没空还都是因为望青开战的事。她干笑两声:“会的,一定会的。”
大小姐就开始盯着她。
大小姐说:“花梅,你带我去吧。正好现在是五月,踏青还来得及。”
姚兰生随口应道:“只要管事答应,小的就带您去。”
……大小姐又笑了。
姚兰生糊弄完大小姐把差事应付过去,躲开外人,立刻去问房明珠:“怎么样了?”
房明珠说:“第一个守卫子时开始看守粮仓,她子时前就要出发,申时换班给第二个人,下一个人是辰时。每个人都是从领来的香料袋中各自分装自带熏香出门,如果要动手脚,最好直接加在香料袋里。”
“明天就动手。”姚兰生说。
末了,她又想起程朝,不由得头疼道:“如果大小姐临时把我叫走,你一样行事。事成之后不要逗留,假装偷盗财物离开。我会用同样的借口离开,不用担心。”
……
姚兰生行动很快,但她万万想不到也有人和她一样快。
首先是程朝,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了老仆,第二天一早就推着她衣服,说是要去踏青。姚兰生只能庆幸自己提前交代过房明珠,好歹任务有人做下去。对于房明珠来说这也是个好结果,左右姚兰生不需要功劳赎罪,她现在多做些回去也好交差。
两人暗中对了对眼神,各自努力对付上司。
程朝坐在马车中,依旧保持着仪态,那双眼睛却暴露了她的兴奋激动,不住地四处张望。不仅眼睛张望着,她的嘴巴也说个不停。依旧是那轻柔和缓的语气,语速却飞快,像只欣喜的小鸟。
“我记得很早以前大姐姐也带我出去过,不过那时太早了,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一家人都出去,几个姐姐会骑马,就跑在前面,不停打闹嬉戏。大姐姐和别家姬主聊天,我就被大管事抱着。”程朝高兴地说着,“她会给我编花环,还能用草叶吹曲子,可惜我没学会,还被划了嘴巴。”
“下人给我上药,不小心撕着伤口,大管事可生气了。但是下人跪着求大管事,大管事就问我生不生气,如果我不生气就放过她。我说不生气,大管事果真没罚她!”
她说得高兴,半路上就把她这短暂人生中有关大管事的全部故事都说出来。
……帘子抖动着,露出些许缝隙,开阔的野地水草丰茂,一闪身就能不见。
大管事马上功夫很好,几个庄园管事比打猎,她最能给大姐姐正脸。其他姐姐们缠着她请教,她也一一指导。她还会雕木雕,凿具一敲,木屑赏心悦目地掉下来,一只小鸟就成型了。
……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后来程家败了,大管事带着她一路从西北到西南,换了很多宅邸。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程朝都是在她怀里睡去,又在她怀里醒来。马车太颠簸,大管事就一直抱着她。一路走着,天气冷过热过,雪渐渐看不着了,夏天热得出奇。
……最好多下几天雨,她们才会多熏些草药。
她们终于安定下来,大管事成了将军,立过很多功,赏赐一箱又一箱地往府里抬。大管事说,她打算请一个名士来教导程朝,重振门楣。兴许是为着这个名士,大管事常常在外忙碌,府里只有忠心耿耿的老仆人们。
……希望观棋能平安无事。
年轻些的奴婢都不许靠近,婆婆说,她们都是存了花花肠子,要哄骗她的。
……马上就能回去了。
“……大管事却说,要和府里的管事多说说话才不会被骗了。”程朝说着,马车停下了,她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花梅!我们去玩吧!”
姚兰生一路上都沉默地听着,她想,这个大小姐很听程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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