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来的就这几十个人，他们体内的血干涸了，你还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李还真憋着一口气抵挡张翠微的冰鉴调动周身血液。

　　余光瞥见四下尸首，嘴上逞强，心有戚戚，但料想张翠微已无他法，才敢嚣张放言。

　　他所料不错，张翠微调动数十人的血液勉强杀了他们，却没有结成冰，湿濡的腥臭浸透尘土。

　　张翠微脱力到站得摇摇晃晃，眼前眩晕看不清人影子，前后晃了晃，终于倒在地上，仰面看到长空盘旋低飞的白鸟，勾起一抹笑意。

　　鸟儿羽翼闪烁着暮光，很漂亮，絮状的云朵在夕晖下像一道洞开的地狱之门，连接生死。

　　李还真见他倒地，狐疑地靠近，打算正面击杀他，走过去看到张翠微上扬的唇角，忙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

　　迎面直刺过来百十根指头粗细的血箭已近在咫尺，李还真避无可避，晶莹剔透的深红色冰箭刺穿皮囊的几处要害，随着地上人勾着唇合上眼，血箭缓缓融化在他体内，血窟窿扎在人身上像个筛子，筛来筛去，淌走了血液，顺便带走了生机。

　　李还真死前最后一刻还在想，怎么会！

　　怎么会死在一个垂死的小弟子手上。

　　冰鉴费力费在调动水源将其凝结成冰，张翠微确实没有能力连用三次冰鉴，第二次的冰鉴并不完整，没有结冰，他体内的血听他调遣，不过是赌一把以李还真多疑的性格会不会靠近他亲手了结他。

　　这不算骗人吧，他在地上躺了躺，是李还真要走近的，张翠微心满意足对自己说道：放心吧，不算骗人。

　　赌输了可能就白死了，幸而赌赢了。

　　身躯内的血液慢慢流干，身体渐渐便冷，手指僵持着捏法诀，直到渐渐变成一具枯老的树枝，滋味不好受。

　　张翠微也清楚知道自己死了。

　　他的魂魄锁在枯木一样的躯体中，不得离开，曝尸荒野果然不是个好去处。

　　就见一位浑身披了黑斗篷的魔道中人为他收敛遗骨，他不认得此人，想道谢也无从下手。

　　再睁眼的时候——或许不能称之为睁眼，死人不会睁眼。

　　有知觉的时候，张翠微平躺在屋舍内头顶有屋檐，身下是一床矮榻，他下意识地起身，听到一声“嘎嘣”的脆响，眼神向下看，从前称之腰和腿的东西，现在像干脆的柴禾一样，不过是起身的一个动作就折断了。

　　“谁救的我？”

　　如果称得上是救的话，张翠微拜恩人拜得很是不甘不愿。

　　风干的皮肉与骨架黏连，紧贴着勾勒出骨头的形状，像是一具披了人皮的骷髅，骨架也不牢固坚硬，宛如风吹雨打烈日曝晒了许久，稍稍动作如同掰断空心的苦竹一样，“咯嘣”一下应声而碎。

　　黑袍人没有显露真容，张翠微猜测他是魔道哪位不出世的大人物，脆皮竹一样的身体，他就是想三跪九叩拜谢恩人也做不到，口头上客气两句，“多谢救命之恩。”

　　要是熟人在应能听出他道谢言辞中的嘲讽。

　　黑袍人从袖袍中伸出手来，和张翠微一样的手骨，八成也不是活人。

　　嘶哑的声音犹如年久落满灰尘的门枢作响，搔刮得闻者心下烦躁难耐。

　　“不忙谢，此术名为百年身，或可说你如今是不死之身了。”

　　张翠微无可奈何，体内血液流尽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如今不过是鬼道术法拘魂魄于体内，操纵这具干尸而已，称不上不死之身。

　　因为死去的人没办法再死一次。

　　“你一直在旁观战，等我和李还真双双殒命后才现身，那么多尸首，为什么偏偏要选我施术？”

　　“你这副身体是我早看中的，本来我看中了谢三问，他死了魂魄早已离体，没办法施展百年身了，可惜。”

　　张翠微：“我是你看中的试验品，看样子试验还算成功，如此也不算救命之恩。劳烦您动手，让我这死人安歇。”

　　“你不去找你送走的那个小姑娘？”

　　“怎么去，走一步骨头断一根，最后让头顶着满身的碎骨头跟三师妹说，师妹我来了？”此刻张翠微脸上并无神情，但透漏出的语调很不高兴。

　　“跟我学鬼道术法，操纵残躯，你还能见她。”

　　张翠微奇了，这人看中他试他劳什子的百年身就算了，不成想还要将他收作弟子呢。

　　“晚辈师从乐游山李孤阳，不会再拜第二个师父。”

　　黑袍人道：“不必执弟子礼。”

　　张翠微不为所动，黑袍人循循善诱，“你不想见那个小姑娘了？”

　　想啊，当然想，怎么会不想。

　　面貌丑陋，还要背弃仙道去学那鬼道之术，而且他是死人，不信这所谓的鬼道之术当真能不死不灭，与其让三师妹心痛无奈，倒不如将离别当成死别。

　　伤心一次就够了，张翠微没有说话，黑袍人容他思考些时日，这人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跑不了。

　　……

　　而在太和山掌门李还真亡故之地，仙门找到了太多血液流尽的尸首，因其手段太过残忍，他们疑心是魔道妖人所为，苦于没有证据，且都知道李还真在此地与张翠微打斗，死了这么多人却不见张翠微的尸首，实在奇怪。

　　众人不做他想，默认张翠微八成死于山间。

　　太和山丧事办得挺大的，执剑长老顾双城亲自主持，李还真之子李常金披麻戴孝恸哭嚎啕，参与丧事的弟子瞧瞧已故掌门的亲子，再看看顾双城身侧那名眼熟但不敢认的少年，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和山的未来会交到谁手里。

　　反正不是李常金就是刚回来的曲濯了。

　　才回来的师兄，他本来是已经凋零四散的乐游弟子，不过顾长老亲口承认的，曲濯在入乐游山之前就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但这事叫人怎么说才好，不管怎么解释都会落人口实。

　　“曲濯一直是太和山弟子，藏匿乐游山多年，一则为仙道百年昌隆，铲除心术不正之辈，再则是他的私事，乐游解依山乃是他生身父亲，因嫌他母亲出身寒微且是个凡人，犯下杀妻弃子之恶，为人子当报生养之恩。”

　　顾双城此番义正辞严，没有了乐游山，浮玉山不会听他放屁，仙室山和红枯山不曾掺和到破事里来，也不知说给谁听的。

　　太和山掌门人选不着急，顾双城还能活许久，曲濯和李常金都能多等一等。

　　倒是曲濯，回到太和山后再不是以往那个任人欺辱的小可怜了，也不是在乐游山无足轻重夹在亲传和外门之间的便宜弟子，还得了一干人等的追捧和称赞。

　　他面上应承，急着脱身，脱身后又四顾茫然，无奈寻了一处山峰，恰能望见锦绣朱楼辉煌万千的太和山。

　　“一切顺利……”但为什么他有些开心不起来。

　　曲濯第一个熟知的仙门就是太和山，李还真也好，顾双城也罢，他知道，他们想利用他。

　　一介凡夫哪里有能被仙人利用的地方，尤其是，和他一起来到太和山本该同病相怜的还有一个真正的仙人楼夙。

　　怎么说他都该自卑，但都是人，谁和谁哪里差那么多了。

　　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曲濯他还有曲伯相伴长大，楼夙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乞儿，有仙骨才被李还真带上了太和山，还以为是当作门派的中流砥柱培养的，哼，做梦去吧！

　　太和山以活人养蛊，养死了就烧成一把灰当花肥，这等龌龊事干得多了总有兜不住的时候，楼夙就是把料理后事的刀，哪里屁股没擦干净就往哪里用，脏活累活都是他的。

　　听说他入乐游山的时候还带了条毛发金黄的大狗，那条狗让李还真的儿子伙同其他弟子逮住炖了肉。

　　楼夙的狗进了别人肚子的时候，他就在楚中太和山下的街巷间，杀了一个目睹了太和山蛊虫控尸的老叟，听说是卖鸡汤面为生小摊贩，不知有亲眷没有。

　　真是可怜呐！

　　曲濯自问他还是高楼夙一等的，起码这等脏活累活没有给他干，如此反过来解释，也可以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被人利用说明是有用的，倘若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活得也太失败了。

　　曲濯淡淡回想往事，右手摸着竹笛，又碰到了腰间挂着的剑，烫手一般连忙缩回。

　　东方吐白，渐次的层云笼不住金光，他想起了和楼夙的初见。

　　两个小小少年并肩而立，山风送来晨露和清香，曲濯以为他如初日高阳般的一生从这里开始。

　　他扬着笑脸跟楼夙说：“虽然我是凡人，但顾长老说有办法让我有仙骨，我不会比你差！”

　　楼夙那时候的神情是震惊的，茫然的，还有几分怜悯。

　　后来知道楼夙被用来干什么的时候，他细细回味深嗅记忆里的日出，直到今日才明白。

　　楼夙闻到的不是芬芳，而是枯朽腐烂，他们两个的一生都不能摆脱太和山的阴影，鬼魅藏在犹如暗夜的内心里，不可超脱。

　　曲濯将头埋到膝间，那次瀚海操纵尸傀，使解依山受了那拦腰一剑，也是他和楼夙一起做的，不一样的是，楼夙听命于李还真，而他，步步算计想要解依山的命！

　　如今解依山死了，曲濯回首，难以相信自己的仇恨的深渊里偏执到了什么地步，又是怎样被榨干利用价值的。

　　是李还真命楼夙将蛊虫下到解依山身上的，通过那拦腰的一剑，在楼夙还未叛离太和山的时候，在风陵渡还不曾被屠戮的时候。

　　是顾双城让他每日给解依山服下催动蛊虫的药物，他说，那是慢性毒药，常年累月能化掉解依山的仙术，就算被毒死了也看不出异样来。

　　直到乐游山大战的时候，他吹了曲不成调的曲子……

　　之后，曲濯被逐出乐游山，他本就不是乐游弟子，逐便逐了。

　　他还有大好前程，只不过……很多人失去了乐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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