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立秋之后水退，李松延打道回府，撤走了闺楼的守卫。石韬玉解了禁，当天便动身回胥家。暗卫没有收到李松延的新指令，仍旧一路护送。
　　进门时已是傍晚，夕阳照在花园里，风温柔而恬静。石韬玉路过平桥，看到生机盎然的荷塘，花叶参差摇曳，小船静静泊在码头。此情此景恰如她记忆里的画面。她闻着晚风里的荷香，放松心情在平桥上漫步。
　　胥善则在花园里看家丁们补种花木。这场洪灾损毁了园中不少花草，尤其甘棠生前侍弄的几丛香草，都在长期浸泡下腐烂殆尽。胥善则吩咐下人尽快补种，心知无法完全恢复原样，直接指定了一些强健的品种进行替补。
　　平时他并不会亲自监工，只是今日特别，要种的是一株丹桂，品名为朱砂沁。家里原先没有种丹桂，这棵是他花重金从南郡引入的。他记得和石韬玉婚前在项府凉亭里相拥，凉亭外有一棵盛开的朱砂沁。每每回忆起来，鼻尖又仿佛萦绕那馥郁中带着点青涩的气息。那晚大概是他们最接近圆满的一次，二人都心无旁骛，对两情相悦笃信不疑。再后来时移世易，心随境迁，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曾许诺，要为石韬玉种一棵朱砂沁。虽然那人再未提过此事，或许早就忘了，他却牢牢记着，这次必须亲眼看着定植才能放心。
　　家丁培完土浇完水，继续去下一处栽种。胥善则蹲下来，仔细查看根部的土壤。基部的叶子有几片焦枯了，他伸手摘除，听到身后传来石韬玉带笑的声音。“欲木之硕茂，必顺其天性，置之若弃，去不复顾。若忧之太勤，旦视暮抚，虽曰爱之，其实害之。”
　　胥善则起身，笑意先于意识浮现：“你回来了！”
　　石韬玉站在不远处，望见背影恨不得冲上去，此刻面对面却有些踟蹰。她笑笑，微微垂首，像等待夸奖的孩子：“小时候种胡瓜，你给我讲郭橐驼种树。”
　　“你还记得。”胥善则忍俊不禁，见她除了清减些许，精气神却好，心里十分高兴。
　　石韬玉点点头，看他比从前消瘦许多，鼻翼翕动着不说话。直到胥善则朝她招手，说：“过来。”她才慢慢走上前，却近乡情怯似的，停在他一臂距离之外。
　　胥善则不疑有他，长臂一伸把人搂到怀里，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来。这段时间他为应付水患疫情左支右绌，实在无暇他顾，但因笃定李松延必会护她周全，才敢心安理得地放手。此刻重新把人拥在怀里，虽然倍感满足，却又暗生些许愧疚。
　　石韬玉连日来想着李松延当天在城墙上说的那些话，始终如鲠在喉。胥善则待她越是亲昵，她反倒越是心虚。她僵了片刻才张开双臂回抱过去，两手摸到对方的肩胛骨，又顺肋骨而下，心里好一阵酸涩。
　　胥善则松开臂膀，改牵她的手。二人走了两步，石韬玉猛然觉得不对劲，歪过头去看他脚下：“你受伤了？”她印象中胥善则向来步态清朗，绝不会像方才那样微微歪斜着，那分明是一种病态。
　　胥善则神色淡然：“前些时日在药庄摔了一下，腿受了点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石韬玉想起暗卫曾报爻山山洪致药庄失联，想他遇险的时候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从未设想过胥善则会遭遇危险，此刻后怕得厉害，盯着胥善则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胥善则微笑着安抚她：“没事！”
　　她忽然抱住胥善则，把脸埋进对方怀里：“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胥善则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
　　石韬玉没再追问，也不敢抬头面对他。胥善则记不起她上一次跟自己撒娇是什么情形了，此时此刻怀里抱着的仿佛还是天真懵懂的小妹妹。他喉头发紧，眼底有些酸涩。
　　赖了片刻，石韬玉感觉胥善则放在自己背上的手有力地拍了两下，像在提醒。她抬起头来，一眼瞥见站在不远处的胥若拙。胥若拙似乎对撞见二人此番情状也很意外，脸上表情微愣。石韬玉顿觉尴尬，抹了抹眼睛站直身体。
　　胥若拙朝这边走来，二人迎上去。石韬玉看父亲身形健朗步履如常，想必在药庄时也是安然无恙。她恢复常色，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行礼问安。胥若拙点点头，问她前段时间的境况。
　　石韬玉正色，坦言自己被李松延拘禁在行辕里无法外出。
　　如今她面对胥若拙已不再流露女儿的亲昵，而是认真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媳。她自知扰乱了胥若拙对儿女婚事的安排，成了他对胥家的规划里最大的变数，为此她愿意接受胥若拙的冷淡态度，不再奢求重获父爱。只是想到胥若拙为了眼不见为净宁可长期留守药庄，她仍不免有些遗憾。如果她能早日让胥若拙接受自己，或许他就不会避居药庄，胥善则也就不必涉险受伤。
　　胥若拙和两人一起吃了晚饭。这是灾难之后胥家第一顿团圆饭，席间气氛平和而温馨。石韬玉看着眼前的父慈子孝想起了林泽，想他对那面目全非的经历讳莫如深，也从不主动联系自己或打听胥家，似乎真是完全割舍了这段亲缘。石韬玉自觉不该干预，但又见这父子二人言语提及时仍流露神伤，心里不禁动摇。
　　饭后胥若拙和胥善则讨论了一下药庄改建的事，然后便回房了。石韬玉跟着胥善则去了听松阁，见书桌上堆满了账册，镇纸下压着一份写了半页的清单。胥善则要书写，石韬玉站在旁边为他研墨，发现他在清单上不仅列了粮食药材，还有现银。石韬玉意识到这是一份捐献名录。
　　胥善则写罢搁笔，见她凝眉思索，问怎么了。石韬玉不解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要送给李松延？”
　　胥善则摇摇头：“不是送给李松延，是送给钟陵百姓。”
　　“家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吗？”石韬玉有些担心，想起李松延曾经打过胥家家业的主意，“是不是他又刁难你？”
　　胥善则摇头解释：“虽然捐得多，却还算力所能及，不至于伤到根本。你别担心！”
　　石韬玉想了想，直言心中疑惑：“当初你想平稳药价，却不愿直接赠药于民，而是用了迂回的手段去影响市价。那时李松延施压，你仍坚持在商言商，何以如今改了主意？”
　　“当时我想，时间尚有余裕。看李松延的所为，钟陵会慢慢恢复生机。病去势缓，何需猛药，我也要为家业打算。只是没想到水患疫情接踵而来，若无及时救济，恐怕钟陵就要大乱。”胥善则忧心忡忡，望向石韬玉的眼睛：“我们卖粮、卖药，做的是活命的生意。要是天下大乱，民不畏死，我们还做什么生意呢？”
　　石韬玉懂了：“就算今日还是丁兆守钟陵，你也会捐的。”她苦笑了一下：“我还担心是李松延逼迫。”
　　“那倒没有，他派庄校尉到城中各家募捐，并不止我们一家。”
　　石韬玉噗嗤一笑：“我想应该无人敢抗捐吧？”她想起了当年丁兆强征固城金一事，笑意微微变冷，但想到钟陵眼下的形势，又微微蹙眉：“此事不知王长史是否知情。”
　　胥善则看穿了她的担忧：“庄兄第一个就来找我。我听他的意思，是要损有余而补不足，不会去骚扰贫苦百姓。”
　　石韬玉稍稍放心，继而恍然。庄如诩第一个就找上胥家，怕是和胥善则商量好了，让胥家做这身先士卒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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