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待到醇音再度在噩梦中挣扎猛醒，惊坐起身，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处窄小琉璃屋内。他还沉浸于昏迷前如在风口浪尖般的大起大落情绪中，惶然四望，包裹这间屋子的墙壁呈现出半透明的乳白色泽，枕席冰冷，空气中有种淡淡咸湿的海腥气息。

　　多半仍在阴阳宗之内。

　　醇音镇定下来，寻着外面人语声，沿六菱形的墙壁慢慢摸索过去，一扇同色的门应声而开。

　　门外是好大一座灯火幽暗，人影幢幢的洞窟，头上脚下，六菱形的琉璃屋鳞次栉比，有简陋的回廊相连，交汇在脚下远处唯一一方石头洞口。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巨型的蜂窝。

　　四下里张望的功夫，众多同龄人从这一层各栋小屋内走出，在他身侧绕过，有的他认得，有的从未见过。醇音随着他们上上下下，向出口而去。

　　出口处未经修葺，青黑怪石随处皆是，丈高的洞顶还在滴答渗水，醇音抬头望向高处，昏暗火光里，什么都看不清晰。

　　一侧高台上，有人蹬蹬的跑下来，从人流里一把拽出他：“你醒了！”

　　醇音抬目一看，却是那个臂有万均力，打起架来废话连篇的申之，不禁惊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他不是该在赵彦舟的飞鹰盟中养伤的么？

　　申之心酸一笑：“一言难尽，怪我时运不佳，返山时被逮了个正着……”

　　醇音目光在他身上寻睃一番，见他一身黑缎衫子，头戴翠玉发箍，似乎与众人装束不同，再看他怀中抱着个厚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勾选着人名，醇音猛然醒悟，警惕道：“你投了阴阳宗？”

　　申之神情顿时有些闪烁，压着声音回道：“怎会？他们看我力气大，叫我帮忙做事罢了，都是被掳来的，你可别乱说。”

　　醇音犹疑的看着他，一时没说话。迎新节相识之后，因华琛经常役使申之跑腿送物，醇音与他见面机会多，关系自是比其他师兄弟亲近些。见了他本是惊喜，想趁机打探师父师伯等人的下落，哪知他现在的这个身份倒教醇音拿不准，不敢倾心相托。

　　见他不语，申之知他所疑，无奈扯过他袖子往洞穴深处走：“你不信也罢，我是无愧于心的。上面吩咐我，你若醒了，就带你去见离总管寻个活儿做，阴阳宗不养闲人的。”

　　“寻活做？什么活儿？”醇音一指向外而去的人流：“不是应该把我们关起来吗？不怕我们跑了？”

　　申之向后一扫，眼底有淡淡苦涩：“跑不了，这里虽四通八达，但确是完全封闭的，我劝你不要乱走，被管事的捉到，下场很惨的，我也救不了你。”

　　醇音那里肯听这些？边随他向前边默记两旁岔路。

　　申之又说：“宗主一心想建造最大的海底堡垒，被捉来的孩子都被按能力分组做活儿，力气大的、具有破坏性能力的就去开凿岩石，火系的去熔炉那边铸造墙体，水系的凝冰阻断海流，剩余的都是搬运、打扫一类的杂役。等下见了离总管，你巴结一些，有什么说什么，或许给你分派个像我一样清闲管人的活儿。”

　　醇音越听越是恼怒，忍不住甩开他的手诘问道：“你们难道就那么甘心受人驱使？阴阳宗总共才有几个人？我们这么多人齐心协力，想出去还不是易如反掌？”

　　申之脸色一变，捂着他的嘴拽到一旁：“你初来乍到，不知那离管事的厉害，单他一人就能瞬间杀光我们所有人，你实在想死我管不了，求你别去惹事连累大家了。”

　　醇音正待辩驳，却见前方一处狮口圆门内慢慢退出几个人，两个低眉顺眼的男孩抬着副单架子，上面仰面躺着个人形，用灰扑扑的脏布盖着头脸身上。抬人的垂着惨白的脸一言不发，见了申之与醇音也不招呼，匆匆而去。

　　他们经过时，醇音分明的看到那脏布上氤氲而出的红迹，闻见腥甜的血气。

　　申之浑身一颤，低声道：“前面门内即是离总管理事的地方，他现在大概情绪不太好，我再提醒你一次，进去之后看我眼色行事，切记不要乱说话。”

　　醇音当下猜到七/八分，沉着脸压抑住怒气，随申之弯腰而入。穴内空气滞涩，光线幽暗，绕开满地飞溅的血点，两人停在一张宽大几案前，只听申之恭敬禀道:“离总管，新来的到了，我带他来见您。”

　　“嗯。”几后安坐的金面揉揉额角，语调淡漠平缓，似乎刚才发生在眼皮下面的血溅三尺根本不是出于他的手笔：“名字？”

　　醇音确定他就是那日声音冷淡，个子高高的金离，咬了唇硬邦邦回了句：“醇音。”

　　“会什么？”

　　“什么都不会。”

　　申之吃了一惊，上前一步惶恐欲言：“离总管，他会……”

　　金离用手势止住他，那张金光烁烁的面具微抬，霎时这洞穴里又冰冷了几分。他冷冷开口：“哦？什么也不会？那倒好，省得不安分到处闯祸，害我这里天天清洗地面。”他瞥了眼地上血迹，很快厌恶的别开眼：“你这种人在这里用处少，但也不至于一无是处。请金坤来领人吧。”

　　角落里，一个瘦小黑影当即得令而出。

　　醇音忿然，欲仔细刺这杀人魔几句，申之忽而紧紧的拽住他，拧向背后：“离总管，他刚来不懂事，在山上那会儿我们都知道的，最和气勤快不过的，我那边还缺人，离总管把他赐了我吧，我一定好好调/教。”

　　醇音双眉一拧，愈加看不惯他弯腰点头的样子。申之急匆匆低声冷语：“不想现在死就别说话！”

　　金离看着这拧来拧去的两人缓缓笑了：“我的人已经去知会金坤了，我金离是出尔反尔的人吗？”

　　申之脸色一白，双膝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金离淡淡瞥他一眼，转看醇音：“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不是一句好话，因为接下来，牛犊大多会死的。你大概不知道金坤那里是做什么的。”

　　醇音心下隐隐预感事情不妙，仍旧不卑不亢道：“非是我不知死活，只是阴阳宗这见不得光的宗派终究令人不齿，随意捉人杀人的做法，恕我不能苟同。”

　　金离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样死物：“没关系，死了就不用苟同了。”

　　醇音一震，原来金坤来领人的意思果然就是要他死，可他当然不可以就这么去死，他手在袖中暗暗作势，捏了个万箭齐发的冰诀，又恐不能击他要害，在内里密密的藏了一层气刃雨：“离总管，我死之前，至少让我见见师祖、师父和师伯。”

　　“生死之事，半死之人，你去求金坤，别来问我。”说完这句，金离的视线便垂回桌上去了，那里铺着一张宽大的羊皮工程图纸，边缘还溅着暗红的血珠。

　　醇音趁他分神之际突然出了招，洞穴里森森潮气被他凭空凝成细如发丝的数百冰针，飓风鼓动，看不见的气刃霍霍作响，一股脑向桌后之人倾泄而去。

　　这一招合两种术力，覆盖范围大，时机巧妙，速度迅捷，且后续气刃雨足够隐秘，任是谁也要被打个猝不及防。醇音不是轻敌之人，若是这一招伤不了对方，他还备了一道更加凌厉的雷火之术。依他现在的实力，即使治不住对方，自保也该足够。

　　然而当他见了金离的反应，却惊的忘了凝诀。

　　金离周身黑气霎时暴涨，整个几案后方都被鼓胀的黑气吞没，哪里还看得到人影？冰针悉数没入，一丝声响也不闻，继而黑雾骤然一缩，内里嗖嗖喷出一众冰针气刃，向醇音兜头盖来。

　　自己的术没有一点减损的反扑而来？这算是什么术？

　　醇音慌忙闪走，但见针雨追随着他激射不停。奇怪，他何曾凝了这么多冰针？难道，这个叫做金离的金面非但可以吸收反射别人的术力，还具备强化的效果？

　　醇音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明白了为什么金离一人就可以杀了所有人，借力强化反击，这样古怪诡异的术简直就是不可能战胜的。

　　一分神，一弯月牙形气刃猛的划开他肩头的衣料，血肉被破开，血色染红了半只袖子。

　　忽见一人影在眼前一晃，冰针气刃立时被他挡下一部分，袭来力道之大使那人平飞过来，与醇音撞了个满怀，两人都翻倒在地。

　　醇音顾不上两肋剧痛，一把扶起他，咬着牙急急唤了声：“申之，你这是做什么！”

　　申之喘着气低头看前胸的血肉模糊，挣扎着爬起来趴伏在地，开口却是对着金离说话：“谢离总管不杀之恩。”

　　醇音明白方才金离对他和申之已是手下留情，否则二人现在早成了肉沫血渣，哪里还有命在？只是不明白，饶过申之情有可原，金离为何也轻易的放过了他？

　　有人在门口轻轻嗤了声，那里不知何时站着另一位金面。只听金离淡淡说道：“青青，劳烦你亲自过来领人了。”

　　看来这位青青就是金坤了。

　　金坤开口是清冷女声：“我若不亲来，手下岂不又白跑了一趟，领具尸体回去？”

　　金离音调不变，口气却软了下去：“上一次是意外，我说话算话，你那里既缺活人，我再无可能送个死的过去。”

　　“有什么关系？”金坤漫然扫了一眼醇音：“反正很快都要变成死的。”

　　金离顿了顿，终于接话：“人手这边有需要，尽管开口。”

　　金坤不等他说完已经转过身，自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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