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十日之后，玄洲苑中鱼越鸢飞，正是秋日高爽时节，其间正堂静微堂之中，我身着着厚重的皇后服饰，头戴十二根凤钗静静端坐，淡淡看着五步之外对着绢帛挥毫不休的沈周，任他为我描绘着画像。耳边阵阵金铃之声换若隔世的乐曲，我一时竟有些恍惚，玄洲苑和仙都宫中许多宫室一般，亦是仿制西裕旧时宫殿而造。据传西裕武帝专为其宠妃李宝瑟而起玄洲苑，其奢丽豪华在西裕一朝无有出其右者，静微堂中用玉珂千计，大小铜镜两万枚，丁香末抹墙，胡桃油涂挖，四面皆垂金铃，数以万枚，地设白玉壁，置纯金制成的莲花数千；静微堂以北的会仙楼用金银装饰，悬挂五色珠帘，白玉代钩，又凿地为池，引承上谷郡钟山中温泉之水成汤池，另有曲觞流水环绕整个宫苑，颇有几分仙雾缭绕，世外孤岛之境，想必当年长孙昭业醉卧宫中，醉眼朦胧之际观赏自己的爱妃赤足在金莲花上如仙女一般翩跹而舞时也定是相信自己此时正置身仙境之中，也更坚定了他求仙问道的决心。但可悲的是所谓升仙的丹药加速了他身体的衰颓，也使得他越发变得多疑擅杀，巫蛊之事中，不知多少宫妃、宗室、朝臣被他屠灭，以至于到他闭目之际，身边除了刚满双十的司马皇后和沈昭仪所出的他嗷嗷待哺的幼子外便再无其余亲人。可以说长孙昭业一手缔造了西裕的辉煌也一手葬送了自家的江山。后世中洲离乱，为王为帝者不知凡几，对这位前朝的帝王有指摘，但多多少少却都对他和他的宫室心向往之。父皇即位之初便扩建龙首宫，更是以仙都宫为纲，萧德妃所居的廊庑居便是以玄洲宫为蓝本，其内亦以金莲为设，以供萧氏献舞，更别出心裁在正堂之中不设烛蜡，而悬数百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以盈光。父皇夜夜流连萧德妃宫室，那时，穿着凤衣的徐皇后想必定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吧？以她的心计，若不是随后的亡国之祸，她定还是会与萧氏争个不死不休的吧？当时漠然看着这一切的我绝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披上和徐皇后相差无几的服饰，成为后宫这场逐鹿的戏中人……
　　“娘娘，这画已成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周停笔，敛了眉目，踱步出了支在他面前的绢布，躬身言道。
　　我微微一笑，扶着红药的手臂起身径直走到绢布之前，细细端详了起来了，沈周似是未料到我会不顾礼仪、径直走到与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只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再抬头看我一眼。
　　“久闻沈周沈玄成画艺惊人，今日观来，果然名不虚传。不枉至尊将你急急从晋城宣来为本宫作画。只是要左冯翊大人操画工之笔为本宫作画，您可觉得委屈？”
　　我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手来，指画着绢画上细腻的纹路淡淡言道。自云乡殿那日后，塔娜虽然未有正式受封却被拓跋昊留居在了云乡殿侧殿之中，备受宠爱。随行的宫妃虽有怨怼，但终在偶尔的雨露均沾和宣召伴君下平息了下来，就连久未见君、肚腹渐隆的王繇也多蒙宣召，隐隐又有了得宠的趋势。但是，这些宣召与宠信的宫妃中却唯独没有我，正当后宫外朝都议论纷纷，猜测我圣宠不再、后位或许另有他人得之时，华源儿却郑重其事的在后宫众目睽睽之下将凤衣华钿并玉璜、凤印送到了玄洲苑，我成为皇后所欠缺的似乎只是一纸诏书和昭告天下的典礼。之后，拓跋昊更是将远在晋城的正任左冯翊的沈周宣召来专程为我画像，更是让众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为君分忧是为人臣的本分，娘娘即将贵为一国之后，臣的微末之技能将娘娘芳华记存，亦是臣的福泽，岂敢称委屈？”沈周一身绿色的官服袍衣下高瘦的身姿微动，话语之间依然无懈可击。
　　“本宫美吗？”
　　“娘娘？”
　　我突兀的问话惊得沈周猛然抬首，温润的眉宇盛满了惊慌。如此引人浮想联翩的轻浮问话出自
　　“本宫听闻当年沈大人为了寻得入得了你画的女子而险些惹出了一段姻缘，想必那女子自是绝美的，如今本宫倒是有些好奇那位能成得了沈大人笔下巫山神女的女子是何等的容貌性情？”
　　我莞尔一笑，眼前人眼中的落寞可是因为那个可以媲美巫山神女的女子？
　　“娘娘的美，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却偏偏带了不该有的世故聪颖，披上了这层衣衫却是白白拖累了。就如微臣身上的这层皮衣亦是拖累。微臣眼中的巫山神女却是在山野之中，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纯良之美，这世间能如此的，或许就只有她。”沈周沉默片刻，终是直视着我开口问道，“桃枝她还好吗？”
　　“大巽义成公主的名讳不是沈大人该言的。”
　　敛袖转身，背对沈周，以手拂过绢帛，只见宛若行云流水一般的笔画下勾勒出的女子衣着最为尊容的衣衫、发钗，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行到静若深潭似的眼眸中时却化为无形，只剩下淡淡的疏离与漠然，这竟就是即将为后的我？我垂下了眼睑，暗叹，桃枝桃叶面貌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我背后之人却能一眼看出她们的不同，他对桃枝恐怕真的是动了情。
　　“是我害了她。本以为她已远嫁瀚海，今生都再无缘与她相见，却不想还能再见……”
　　沈周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涩意从我身后响起。
　　“于是沈大人便将通侯夫人搂在了怀里，恰好这一幕被推门而入的王夫人、陆夫人、郑夫人等一众‘凑巧’在王氏家宅相聚的贵妇看见……”我微微冷笑，而世上似乎再无人能够比这些内宅妇人更能传播香艳情事亦或是丑闻。
　　“沈大人可知，你这一时的情难自已，断送的或许会是你自己的前程和通侯夫人的性命？”我转过身对着面前缄默不语的男子开口。“桃枝看似柔弱，内里的刚烈却不弱于她那敢作敢为的同胞阿妹，那日她身旁若不是有独孤丹蔻拦着，恐怕她当场便会血溅五步，触柱而亡。”
　　“那日王九郎新得了一幅沈白子的碑帖，邀臣去他的宅邸一观，却不料在雅舍之中等着臣的却是桃枝。”沈周沉默片刻，瘦削的脸上满是嘲意，“至尊着令臣为左冯翊，一再告诫我无论士庶权贵，无分夏荻，一断于法。王氏一族自来京师，门户家奴依仗其权势，为非作恶者不少，臣欲张法度，有心打压，却也严惩了不少世家族人。想不到我和王睿十几年的相交竟也敌不过一个利字。”
　　“君子不入险地，沈大人大意了，如今你既入了局，又待如何？”我摇了摇头，越过沈周，望了望数步之外的玉石屏风叹道。
　　“人言可畏，臣再留在晋城只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笑柄。至尊诏令臣来仙都宫名为画像，实为保全，知遇之恩，臣就是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臣已自请前往西陲北荒十城，至尊也已答允了。”沈周淡淡言道，躬身对我郑重施礼，“臣还要谢娘娘对桃枝的回护保全，但求娘娘在臣走后能够代臣多为照顾于她。”
　　一阵悉悉索索的裙角摩挲之声从屏风后面传了过来，但似乎一瞬间便被吞噬在徐徐而来的金铃之声中。
　　“沈大人忘性真是很大，本宫又怎能照顾得到远在异国他乡的义成公主呢？”我将手搭在红药的手臂上，缓步从沈周身侧走过，复又开口，“据闻当年沈大人本可娶得巫山神女，为何蹉跎了大好良缘呢？如今你可是悔了？”
　　沈周神色一僵，却是抿唇不语。
　　“沈大人，依本宫看，你最大的拖累不是你身上的这层皮衣，而是你的姓氏。当年之事，沈大人无从悔，也悔之无益。此去西陲望以国事为重，无复他想，否则只会害人害己。”他对桃枝的爱慕几乎一种痴迷，这样的痴迷无法让他将尊为仙女的女子纳为妾侍，但他的出身他的宗族却绝不会允许他私娶桃枝为妻，他既然无法背弃他的宗族，要舍弃的自然是心中的仙子，当年他既然如此选了，如今也不会再有他选。没有停下脚步，我扶着红药在胡床上坐定，淡淡言道。侧耳倾听，身后的玉石屏风后似死一般的平静。
　　沈周不语，良久，默默施礼，只踱步将欲呈递给君王的绢帛收好。
　　“娘娘，人活于世，终有脱不出的孽障，您的拖累又是什么呢？”
　　斜阳夕照，铜镜掩映着的夕阳静微堂却越发光亮，沈周被斜阳拉长了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最后的问话却似有回音一般久久在我耳边徘徊。
　　“女人的宿命，不过是由一个囚笼换成另一个囚笼。身为女人，你的心就是你最大的囚笼。既然是女人，既然要去爱，就是要把自己关进自己缔造的囚笼里，何谈自由？”
　　曾几何时姑姑的话似乎是我最好的答案，身为女子，何人能不被情字所累？
　　“出来吧。”
　　揉了揉额头，我轻轻对着屏风开口叹道。这一声叹息却不知是为了屏风后面的人还是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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