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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意流水心 9
钟问策的声音已经哑到不能再哑,嘴唇干裂,稍微一动就溢出血丝。
符容眼明手快,将一杯热茶塞入桑兔手里,“你先照顾一下,我得休息休息了。”说着就伸着懒腰快步走出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桑兔就这么站着跟钟问策对视,她的眼前潮湿一片,而从他眼中渐渐亮起来的光晕,却慢慢地让尖锐的思念和晦涩的酸楚变得温和平静。她不知道自己是笑着还是哭着,直到手里的茶杯透出冰冷,她才赶紧回神,手忙脚乱地添了点儿热水,蹲在床边。
“钟阁主,我喂你喝水,好不好呀?”她朝着钟问策笑,似乎要把体内搜罗得到的全部欢欣都传递给他,声音却仍是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钟问策眨眨眼,嘴唇开合几下,看唇形应该是在说“有劳你了”。
“不会不会,正好我也想喝。”桑兔朝他拼命眨眼,然后在钟问策怔楞的眼神中仰头灌下一口,还不等他有更多反应,她就凑过去贴上他的唇。
茶水温润,不只茶水。
钟问策终于反应过来,凭着意识拼命吮吸,将她口中的热茶一饮而尽,还不够似的,非要用舌尖游走几圈才肯罢休。
一壶茶见底,两人皆是面红耳赤。
钟问策眼睛一刻不错地看着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你怎么……来了?”他说得很慢,音色已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明朗。
桑兔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如今她作为灵璧剑派掌门,不能随意地仅凭个人意识就行动,得为大局着想,得为灵璧剑派及众弟子负责。
桑兔立刻板起脸,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唔,本掌门听闻此地有奸邪出没,灵璧剑派责无旁贷,特来为民除害!”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了,指尖一下下地在他掌心画着小圈圈,如实道来:“是周家的人帮忙打听到夏云回雇了船往玉衡山庄方向来,我们本就是为了寻他么,自然就跟过来啦!你放心,我没有任性妄为,也没有不管不顾,更没有见色忘义。”
钟问策翘起嘴角,随即又压平,半垂着眼眸,哑声问道:“你说的色,是指我吗?”
桑兔一看他这幅模样,胸中似乎有一面小白旗正疯狂地摇动呐喊着,挠心挠肺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凑过去就狠狠压在他的唇上,辗转厮磨,直到他笑出声,她才放开他。桑兔看着钟问策仿佛海棠承露、红碧浸染的面容,心中啧啧不停,终于有点理解那些“色令智昏”的人了。但她不说话,只在他的手心挠着闹着。
钟问策笑个不停,手指微动,轻轻地捏住她捣乱的指尖。“那,他们呢?”
桑兔立即正襟危坐,把卫捕头和凌霄的计划一一说明。末了总结道:“所以,护送钟阁主回扬州的重任,就被分配到灵璧剑派了,准确地说,是由我这个掌门亲自护送你回去。怎么样,可还满意?”说到此处,桑兔抽回手一指,故作凶巴巴地瞪着他,“我警告你哦,不可以说不满意!”
钟问策立即跟上去又捏住她的手,笑得万花摇落,很愉快的样子。
桑兔也跟着笑。两人相视着笑了一会儿,见他唇角仍翘着,眼睫却像杨柳拂堤般不停颤动。桑兔轻抚过他的脸颊,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钟问策唇间漏出几个气音,依稀是句“有劳了”,而后呼吸渐渐变得清浅,手也软软地挨着她。
暂时无事,桑兔又开始数他手上的伤痕,新的落在旧的上,已经数不清了。桑兔不满,这符大哥也真是的,有祛疤膏怎么也不帮他多涂一涂,好吧,那等以后她来给他涂。唔,不只手上,还有肩部、胸脯、腿上……桑兔不自禁地清了清嗓子。
“嘟嘟——”有人轻扣房门。
桑兔小心翼翼地起身,绕过屏风,一个略矮的人影映在门上,大概是怀年想好了答案,过来找她的。
门一开,桑兔很惊讶,来者不是怀年,而是左执通。“左老英雄,您怎么来了?”
左执通尴尬一笑,指了指屋内,“长公子,他在吧?”
桑兔心中疑窦丛生,但还是如实告知:“他刚刚睡下了。您是有什么事吗?”
“哎呀,不多说了,我得赶紧带他去见一个人。”左执通说着就要进屋,却被桑兔挡住了。“见谁?”
左执通哼哼唧唧半天,又是看天,又是搓手,“这个,那个,哎呀,实话告诉你吧,就是那个小妗玉,她说要见到长公子,跟他谈笔交易,就可以让我那宝贝徒儿回来。”
“钟离小公子?”桑兔听柳莺她们说了,虽然妗玉尊主带走了钟离诀,但是并没有为难他,只是留他做客而已,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救人”的事情。毕竟顺天钟离世家的威望都还在,钟离诀定无性命之忧,除非......除非妗玉尊主要跟朝廷翻脸。
“是啊,我徒儿还被扣在那里呢。”左执通一脸焦急,踮起脚尖不住地往屋里张望,“长公子在里面吧?我去看看。”
“……等!”桑兔一个措手不及就没有拦住他,追进去的时候见左执通正要掀钟问策的被子。桑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却被左执通一个巧劲给卸掉了。
桑兔捂着自己发麻的手腕,快速说道:“左老英雄,他伤得很重,能否等他醒来后再说?”
左执通咬咬牙,“不行。”
“就等一日都不行吗?”桑兔恳求道。
“不行。再等半日恐怕都要坏事。”
“为何?”桑兔追问道。
“小丫头,虽然你我一见如故,但……”左执通瞬间板起脸,“这件事忒复杂,三言两语没法跟你解释。”左执通手一挥,大有不管不顾之势,“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现在必须要跟我走。”说着就要去拉钟问策的胳膊。
桑兔情急之下抓住左执通的肩膀用力将他掀开,而后身形一转,转眼已护在钟问策榻前。她压着声音道:“左老英雄,如果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是嘛,那就对不住了。”左执通突然起势,枯瘦的手掌挟着野马无缰的威力直拍向她。
桑兔正欲硬接下那一掌,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温热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往后带去。
竟是钟问策强撑病体而起,一手揽她入怀,一手迎上左执通一掌。而左执通掌力相当强势,迫得他鲜血自唇间喷溅。
“钟阁主!”桑兔大惊,就要去捉他手腕,却被他一个云手轻巧避开。
钟问策咽下口中腥甜,拭去血迹,朝着左执通说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左执通面色一变,心有余悸。适才他甫一接触到钟问策的手就意识到不对劲,还好他及时收回大部分掌力,否则对方当下就会心肺爆裂而亡。再细看钟问策的脸色,左执通连连顿足,“长公子啊,你的身子竟是……”他叹了又叹,终是狠心道:“老夫虽于心不忍,但事出紧急,非得带你走不可。”
“好。”钟问策应得干脆,转头望向桑兔时,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缓缓推开了她,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一场梦。
真的就像梦一样……等桑兔回过神的时候,床榻冷硬,已经没有了余温。余温……刚刚钟问策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也无法分辨,只觉一阵心慌,心慌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浑身轻飘飘地无处着力,唯有愣在那里。
“乖乖,他们待会儿就要出发了,我来给你们送吃的。”符容脚步轻快,话音刚落恰好绕过屏风,只看到桑兔一人坐在床头,一边放下餐盘一边问道,“他人呢?”
“符大哥……”桑兔喃喃唤了一声。
符容一回头,看到桑兔眼神涣散,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按住桑兔的肩膀,仔细看了看屋内状况,沉声又问了一遍:“小兔,你怎么了?他在哪里?”
桑兔眨了眨眼睛,这才惊觉眼眶早已干涩得生疼,闭眼的瞬间泪珠便不受控制地滑落。“他被左执通带走了……”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去探春城见……用他换回钟离诀……”
符容一个踉跄,双眼瞬间充血,嘴唇蠕动着,努力厘清桑兔说的话。“所以,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老匹夫带走了他?你都没有阻止吗?就算拦不住你难道都不会喊人吗?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内力散尽,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内力……散尽?
听力……全失?
“我不知,可他自己……”桑兔说不下去了,因为她不仅没有拦住,她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一句挽留的话。
“他是什么样的心性你不知道吗?他把忠孝仁义和责任担当看得比什么都重。还有你,他把你都排在他自己的前头!结果连你都不在乎他的性命安危,呵——!”符容转身就走,冷冷留下一句:“桑掌门,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太让我失望了……
桑兔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心口、肺腑,到处都疼。
“嘭——”地一声,窗户被风吹关上,桑兔终于清醒了,她狠狠地吸了两口气,箭一般冲出门外。
怀年刚来到门口,见到桑兔跑过来,开口唤道:“掌门,我……”少年眉头紧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桑兔没有耐心等他说完,匆匆留下一句:“回头再说。”就往大堂奔去。她飞奔过曲折的回廊,刚要踏入大堂,就听到凌霄的声音传来。
“……计划照常。”
“可是他现在那种状态,万一……”符容急的不行。
“你冷静一些,眼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计划不能变。若是顺利,那么一切都将水落石出,这么多年的努力就不会白费。”
“可是……”
“符容,你知道的,这也是他的夙愿。”
片刻沉默后,符容狠狠一抹眼睛,“行,那你们还是按计划进行,我先回扬州去找姜叔。”
“嗯,一路注意安全。”凌霄按住符容的肩膀,“还有,要相信他。”
“好,我现在就走。”符容跨过门槛,余光看到站在那里的桑兔,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绕过她径直离开了。
“小兔?”凌霄看到桑兔无措的样子,再看看符容焦急的背影,他叹了口气,“符容也是担心。”
桑兔摇摇头,“凌大哥,现在我能做些什么?”
凌霄思考了一会儿,“夏少侠和另外三名灵璧剑派的弟子也会随行,目前已经足够,人太多的话会过于惹眼,不便隐藏行踪。你还是先回去吧,还有那个小弟子。”
桑兔顺着凌霄的视线回头,怀年站在她后面不远处,正局促不安地朝这边望来。
烟波浩渺,水雾缭绕,前路茫茫,混沌不堪。
怀年望着船头那道茕茕孑立的身影,她的衣摆被船头风吹得翻飞不停,御风欲仙,但是怀年就是觉得她现在很低落,很沉重,仿佛随时都会坠入河底。
怀年情不自禁走上前,轻轻唤道:“掌门?”
“怎么了?”桑兔扯扯嘴角,实在是笑不出来,此刻的她正被困在自责的漩涡里。她反复问自己,是不是没有太把钟问策当一回事。口口声声说倾心于他,却总因种种缘由轻易地弃他而去,让他在原地苦等。说到底,她与那些贪恋他容颜的登徒子又有何异?原来自己所谓的深情,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掌门,我想过了,可还是分不清其中的区别。”
“什么?”桑兔心不在焉,随口应道。
“就是,就是你说的,到底是为想师傅报仇还是为了锄强扶弱,我分不清。我只知道那些是坏人,必须做点什么阻止他们继续为害……”怀年越说越小声。
桑兔蓦然怔住,是啊,人怎么可能把心里的想法桩桩件件都理清呢?总有想不开、辨不明的时候。多少抉择,不过是凭着本心那瞬间的直觉罢了。
直觉……
桑兔忽然迫切地想去扬州,看看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哪怕什么都做不了,也想等他回来,这次,换她来等他。
然而下一刻,直觉就告诉桑兔,她去不了。
船刚泊岸,周家管事便匆匆递来一封急信。信上只有十个字——集灵台遭偷袭,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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