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蜀中，张翠微同韩香絮一同归家，无论乐游山发生了什么事，蜀中是他们张氏的地盘，总不会看着自家人被人打杀欺负。

　　张翠微同韩香絮定亲的事得了双方长辈首肯，那韩香絮就是他们家未过门的媳妇。

　　两人遍身风霜归家，素色衣袖的胳膊上系了黑色纱巾，张家姐姐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宽慰几句后让人安心住下，转头和张翠微说要怎么办。

　　“阿姐阿兄近日出门都要小心些，嘱托家里的弟子仆童要当心，太和山手段下作，知道是咱家的人，恐怕会有危险。”

　　张翠微面有忧色，乐游山没有了，他还有家人，可三师妹失去了父亲和师父，她是乐游山的少掌门，不管多悲伤哀痛，她总得担起重振乐游山的重任。

　　“若是太和山的人找上门来，阿姐阿兄也不要同他们硬碰硬，我和师妹总有地方去，不好拖累你们。”

　　张家姐姐忧愁苦思，问道：“为不连累家里，你要跟她一起走？”

　　“三师妹拥有的东西不多了，我答应过要做她的剑，做乐游山的剑。”

　　这话里有多少心酸无奈不必言明，张家姐姐无奈，她家小弟从来都是有主意的人，也怪家里人也太娇惯了他一些。

　　不过是提了一句要再见仙人带着的小姑娘，兄长姐姐不遗余力让他登了仙山，他自己运气好，还真找到了那一面之缘的小姑娘。
　　若非横生的许多波折，娶亲的日子都定下了。

　　张家姐姐不再说什么，嘱托他们好好休息，处理余下事务去了。

　　家中亲长并没有将张翠微所忧之事放在心上，每日里照常去出入往来，全然不见收留了两个被追杀的人还受其拖累。

　　本来韩香絮心中还有惊恐忐忑，唯恐连累了二师兄的家人，见没有因为他们招来祸事，心下安稳了不少。

　　这日，张翠微想让韩香絮出门散心，两人结伴出门了，身后仆从片刻不离。

　　张翠微跟兄姐提过多次不用人跟着，别的事都能应允他，唯独这事，提一次答应一次，依旧故态复萌毫无用处，哪怕是在山庄内都没离过人。

　　兄长姐姐一番好心，韩香絮也是这么劝他的，好在之后便没有人跟着了，但张翠微以为哪里不太对。

　　他不是个疑心深重的人，近来却总能感到若有若无窥伺的目光，待到他循着踪迹找过去后，那目光要么干脆消失了，要么是自家的仆从不闪不避，挠着脑袋笑道：“自从小少爷小时候走丢那次差点被拐子卖了，从那之后家主和大小姐时时耳提面命，您身边不能离一个人。”

　　“您不喜欢被人跟着，那我们在暗处看着，不招您烦。”

　　乐游山求仙后他回家的时日少，出门在外确实有随从左右常在，这话没有一丝异常之处。

　　听过仆从的说辞，张翠微偏着脑袋想了想，笑着牵韩香絮的手回家去了。

　　送韩香絮回房之后，张翠微脸上的笑意一瞬消失殆尽，阴沉沉的，眸光闪动。

　　没有告诉三师妹，他又去找了兄长姐姐，道：“三师妹肩上扛了乐游山的责任，我们一直在家中待着不是办法，她必然要报仇雪恨的，我也是。不管是到别处学厉害的术法还是另寻山野闭关修炼，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张阿姐道：“蜀中不能闭关修炼吗，非得跑出去？仙山福地都是有主的，逞凶斗狠一番，再伤着了，报仇也好，振兴师门也好，那可就真无望了。”

　　“是啊，阿微，你和那姑娘待在咱家，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你就是闭关修炼我也叫人不去打扰你们。等过个几年，给你们俩完婚，一家人天伦叙乐的滋味不比什么都好？”

　　兄长素来是个英雄气短的人，治家手段比不上姐姐，但张翠微早领教过他的智慧。

　　一家人天伦叙乐当然好，兄长姐姐是一家人，乐游山的师兄师弟妹们也是一家人，亲疏远近上或有不堪比较的地方，但报仇雪恨不是三师妹一个人的责任。

　　“我一身的本事都是师父传授，掌门和月桥师叔是三师妹的师与父，其他师叔待我亦如子侄，和父母兄姐天伦叙乐固然是好事，但这样的日子太消磨心志，忘记仇恨的话，我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张阿姐和张家主是多巧言的人，听了这话竟然齐齐沉默，无话可说。

　　张翠微盯着他兄姐看，想起白日里遭到的窥伺与摸不着的人，露出一抹真诚的笑容。

　　他道：“我和师妹不日便离开。”

　　蜀中铸剑世家张氏一脉是他的家人，张翠微不愿深想，离乐游山覆灭一战已近月余，太和山会轻易放过他们吗？

　　不可能。

　　那追来的人为何没有出现，因为他的家族够强大。

　　此言狂放，放在凡俗里，铸剑世家确实算得上一流世家，可太和山连皇位都玩弄股掌中，凭什么忌惮一个凡俗世家。

　　张翠微想，他家说不定有些面子，在仙门面前，准确地说，是在太和山仙门面前能说得上话。

　　家族与同他有仇的仙门勾结，兄长姐姐求自己呢保全性命平安无恙，太和山想要的是乐游山未除尽的余孽再没有挑起事端的本事。

　　这事说来难办其实也不难，以亲人情分困囚张翠微不让他离开蜀中，以儿女私情困囚韩香絮，要他们两个安心待在这里，两全其美。

　　多好的主意。但张翠微说，那些失去的人也是他的亲人，既是他的亲人便没有拦着他为别的亲人报仇的道理。

　　七月廿，张翠微和韩香絮离开蜀中行至渝州，不见太和弟子也没有遇到熟知的人，反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

　　行至背山处，才知道这要倒大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青山葱茏，玉溪深远，今年的天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还是南地，竟然冷到有人穿了锦裘。

　　仙人不受寒暑侵扰，但山石缝间淙淙水却是凉得刺骨。

　　张翠微和追过来团团围困住他和韩香絮，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们中还有个老不死的李还真，这一战委实艰难。

　　“三师妹……阿絮……”

　　张翠微第一次这么坦然喊她，仿佛喉咙间横亘了无用的骨头一样断断续续哽咽，其实是脱力的缘故。

　　“你走，好不好？”

　　“不好。”

　　韩香絮背靠着单薄的人影，说：“我爹和师父已经把我许配给你了，打从那时候起，你就是我乐游山的女婿。”

　　“君子有信必诺，有诺必践。我不会食言，我是你的夫婿，我答应你，会去找你。”

　　“二师兄，你在骗我。”

　　不由他辩解，韩香絮很确定，从不骗人的人说起谎话来，一眼就能看穿。

　　韩香絮看着他们所处的境地，三面虎狼环伺，背后青山无路，二师兄受了些伤，碧海潮生剑法耗了太多的仙法力气，他们两人杀掉了小半数追来的人。

　　剩下的人里有李还真坐镇，没有冲出重围的把握。

　　到了这个地步，韩香絮居然有些释然，乐游山已经没了，她只有二师兄了，到这时，也幸好是二师兄。

　　韩香絮忽而想起逍遥峰的竹林，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也是那里，远望能看见雪水破冰流经脚下的稷泽，近看咫尺野花长在湿泥中，为了看不知名的花，她喜欢踩在泥泞中的感觉，眼中所见温柔足以抵消得过尘泥。

　　心上人犀利聪慧让人无可奈何，张翠微手腕微动，剑尖向内侧撩起，掀动云气和湿润，划出一道高高的水雾墙面，弃剑旋身，向外用力推开了韩香絮。

　　“抱歉。”张翠微悠远的声音响在渺茫里，不偏不倚落在她耳边。

　　“你是乐游山的继承人，是阿絮，还是我的……”

　　轻吟飘在风里，还是我的什么？

　　“挚爱。”

　　韩香絮的耳朵没有听到，她的心听到了，她手上握着两把剑，一名曰“朝歌”，是一名谦谦君子的剑，是她心上人的剑。

　　几年前刚学天演的小师妹说过，二师兄和三师姐的星星是绑在一起的，所以有很多事都不必说。

　　不必说，可我想听你说，不是这样匆匆忙忙来不及的道别。

　　张翠微空手如刃，双手指尖捏起法诀，等韩香絮离开后才撤去冰鉴。

　　对面的仙人嘲笑他，“本来就是强弩之末，弃剑还敢用冰鉴，你找死！”

　　另一曾经景仰过张翠微的弟子沉默半晌，“翠微师兄，你的冰鉴撑不了多久，周遭的水汽被调开，你已无路可走了。”

　　冰鉴的水墙壁凝成雾，渐渐地，连周遭都热了起来。

　　“不，还有路可走。”张翠微拭去脸上的脏污，对称他为师兄的弟子浅浅颔首。

　　“乐游山我大师兄说，人体内有很多很多水，血液里几乎全是水，我不信诸位身上没有一丝伤口。”

　　“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依依君子面含谦恭有礼的微笑，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照水冰如鉴，扫雪玉为尘，冰鉴！”

　　身上有伤口的弟子发现伤口在无限地扩大，伤在手上或是腿上的，不多时深可见骨，终于变成了残肢断骸，没有伤口的弟子体内的血液不受控制从口鼻间涌出。

　　草地干枯一遍后又被鲜血浸润，场面一片腥气，痛到呜咽的人怒呵：“你……你如此作为怎堪为仙道！”

　　“彼此彼此。”张翠微浑然不在意，片刻的功夫，地上多了几具干尸。

　　张翠微的目光放在太和山的李还真身上，心下长叹。

　　奇技淫巧或可出奇制胜，但修仙的漫漫岁月，若要跨越，须得以命来试这半步的生路。

　　三师妹，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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