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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回乡
王庭中的炭火烧得极旺,烘得内殿暖意融融。
原奉坐在狼皮毛毡上,轻轻地翻动着一卷已经旧到泛黄的书页。
蔡昇打了个哈气:“将军,书里都写了什么?”
原奉抬起头,露出了围在狐裘绒领中裹着伤布的脖颈,他答道:“这是莫英神女留下的古书。”
蔡昇睡眼惺忪:“马上就要过年了。”
“是啊,马上就要过年了。”原奉望向窗外。
蜡台上的胡灯传来竹油燃烧的噼啪声,原奉直起身,用铁钳夹出了胡灯芯子。
他笑了一声:“还记得从前广宁按需拨发竹油的日子吗?”
蔡昇乐了起来:“当然记得,那时候属下得拿着军营里的花名册,跑去刺史府找许辑那穷酸书生讨钱,许刺史真是一手糊涂账,算盘都得打半天。”
听到蔡昇提起许辑,原奉夹灯芯的手稍稍一顿。
“也不知道宝珠怎么样了,”蔡昇低下头,小声嘟囔道,“循儿应当是能满地跑了,也不知道那帮看守广宁的鞑克蛮子有没有好好待他们……”
“你想回去吗?”原奉蓦地问道。
“属下……”蔡昇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若是乌赤金真的兑现承诺,归还北境州府给长鹰,我会求他放你回去……”
“属下跟着将军,属下哪都不去!”蔡昇叫道。
“荒唐!”原奉斥责道,“大丈夫有家有室,把自己妻儿抛在一旁像什么样子?”
“那将军你难道就要一个人待在上离,孤零零地……”蔡昇哽咽了。
昨日来把脉的巫医说,原奉这些年旧伤未愈,新伤不断,已近灯枯。他或许还存着一口气,留着一寸心劲儿,可谁又知道他能撑多久呢?
两年,那巫医这样说道,最多两年了。
原奉靠在软榻横梁上,静静地听着窗外风雪渐盛。
有树桠被雪沙压断了枝杈,随之落下了一片干枯的秋叶。巫兰山口吹来的北风卷起万丈白雾,裹着无数冰花旋转飘散。
原奉兀自道:“她知道我还活着吗?”
“谁?”蔡昇迷茫。
“如果她知道,她会来找我吗?”原奉又道。
蔡昇沉默了。
在莫英神女留下的无数部残书中,有一卷记载了她南来北往的人生事。
在一百多年前,莫英曾从遥远的巫兰河谷出逃,她一路跌进错综复杂的大卑山中。在那里,她望见了展翅飞于长空上的数只苍鹰。
可惜的是,断石崖阻拦了莫英的去路,她被柘木儿氏的将军抓回了巴尔耶兰部,关进了神女宫。
当凡人成神,便肩负起了神的使命。
“我不后悔留在这里,我也不后悔死在这里。若是我的死,真能换回北境乃至天下的安宁,我就不会后悔。”原奉看向蔡昇,“或许在我死前,我还能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蔡昇张了张嘴,他想说不要,但最终却没能说出口。
隆隆!王庭外传来了动地的鼓鸣,那是老王离去,新王继位的礼乐。
原奉走至窗边,看到了一缕冉冉升起的火哨。
莫干立王子顺理成章登上了王庭宝座,他自称柘木儿王朝永恒的二世、草原以及山川河流的王。
大祭司歃血祭天时,原奉也被带上了祭坛。
莫干立王子身披鞑克王的长袍,头戴金石冠冕,他为莫英神女奉上了一枚羽毛,抚胸行礼。
当初老柘木儿王的数个子孙被他送回了巴尔耶兰部,上离王庭的新旧势力交迭,无数个自阿雅王朝伊始就根植于草原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莫干立把他们送出了上离,发配去了更远的边疆。
但旁勒阿雅一族却依旧游离于草原中。
图日西的残兵向西迁去,他在弥丘贵族中的影响使得整个旁勒阿雅家族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他们和弥丘国主李衮一样,在暗处静候反击的时刻。
可惜的是,莫干立看不到这一切。他沉浸于掌控草原的无限权力中,他手握八部落的心脏和北境十三州府的要塞。
年关刚过,水草丰盈,莫干立甚至觉得,自己能南下直捣京梁。
“若是今年开春堰渡河融化得早,或许王军能有机会顺流而下,与藏匿在西边的图日西残兵决一死战。”乌赤金说道。
“虽说往西山脉纵横,但如今我们掌控着北境,若是从广宁绕去栖霞,或许能出奇制胜。”阿依木接道。
“不,”乌赤金摇头,“广宁不安全。”
“为何?”阿依木不解。
“早先攻占广宁的图日西王军已被我换上了王庭亲兵,可是长鹰在此地根基深厚,自从调防,北境多地已有动乱之势,这一战若是把军需、粮草全都堆在广宁,恐怕会有后顾之忧。”乌赤金蹙眉道。
“但若是不走广宁……”
“不走广宁,图日西便会借着地形反扑,万一他一路打入上离,那你们就完蛋了。”原奉偏过头,笑着看向乌赤金。
他的伤口刚刚愈合,如今只剩一道可怖的狰狞伤疤,横在那修长的脖颈上。
原奉支着头,抬手一指栖霞:“平阳山天然沟壑,不走广宁,你们没有其他路可以越过去。”
乌赤金眯起了眼睛:“谁让你出来的?”
原奉笑了:“王上允许我在王庭里走动,昨日还送了几个貌美如花的鞑克女子到我的房中呢。”
阿依木请了清嗓子,彬彬有礼道:“原将军……”
“你接着说,若是走广宁,应当怎样?”乌赤金没有理会阿依木,而是对原奉道。
原奉起身,走到了沙盘旁,他点了点图日西藏身的西原,说道:“若是走了广宁,你们可以兵分三路,一路从下,突进平阳,把图日西的精兵绕进栖霞关外的辽原。如今长鹰兵力南下,一半被弥丘人拖在孟水,一半在京梁,根本来不及北上。所以,你们可以在此处与图日西周旋数周,而以图日西的排兵布阵能力,或许大将你很快就能将旁勒阿雅一族最精锐的王军收入麾下。”
“第二路呢?”乌赤金问道。
“第二路直接袭击图日西的中军大营,广宁往北有一条官道可以直接通往西原,但是你们不得恋战,因为若是因此使图日西调走了平阳山下的精兵,那就得不偿失了。”原奉答道。
“所以,第三路就是从上离出发,绕背偷袭,走海路,对吗?”乌赤金挑眉道。
原奉一笑:“我知道鞑克人没打过水战,不过没关系,北境十三州府中有守备军打过,大将可以把他们调来。”
“是吗?”乌赤金轻笑。
“当初在东海与弥丘人交战时,我麾下数万将士都曾亲临海战,他们当中有一小半人在两年前沦为图日西的俘虏。图日西屠戮他们的家人、兄弟,如今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怎么会不愿意做大将的马前卒呢?”原奉勾起了嘴角。
乌赤金一把掐住了原奉的脖颈,那道伤疤在鞑克大将粗粝的指缝间显得愈发通红,原奉抖了抖,握住了乌赤金的手腕。
“你想耍什么花招?”阿依木不咸不淡地问道。
原奉咳了两声,喉间隐隐溢出了血腥气,他艰涩地答道:“我想,我想和你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乌赤金问道。
“北境动乱,你担心,担心把广宁作为后方大营不安全,我可以,咳,”原奉呛出了一口血沫,“我可以待你坐镇广宁,守好要塞……”
咚的一声,乌赤金松开了手,原奉摔在了地上,他一边费力地喘息着,一边抹去了嘴角的鲜血。
“然后你好策动兵变,拿下广宁,对吗?”乌赤金俯身看着原奉。
原奉笑着仰起脸:“我已经不是长鹰将军了,北境视我为十恶不赦的叛徒,就连天上的鹰都不再听我的号令了,大将觉得,我又该如何策动兵变?”
“我不相信你。”乌赤金道。
原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得坦然:“大将不相信我,是因为你曾经背弃了我们的诺言,但是我不会。”
乌赤金目光深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原奉。
“所以,我的交换条件还是那个,”原奉走近乌赤金,低声道,“我要广宁,要你们归还所有沦陷的土地,而你这次绝无背叛我的可能。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
乌赤金一震。
“苍鹰杀不了你,我杀不了你,但不代表柘木儿王杀不了你。”原奉一笑,“大将,你没得选。”
“如果我要蔡昇留在上离呢?”乌赤金反问。
“没有问题。”原奉当即答道。
“你真的会安分守己在广宁等我收兵吗?”乌赤金动摇了。
“我会。”原奉毫不犹豫,“那你这次会兑现承诺吗?”
“我会。”乌赤金郑重道。
三个多月后,上离王庭城下,原奉正驻马不前,蔡昇站在他的身后,沉默地低着脑袋。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时,红霞笼罩着塞外山川,远光星河已点缀上了傍晚长空,偶有孤雁北归,顺着连绵起伏的山巅河脉一路飞去。
鹰也在,它们久久盘旋,久久嘶鸣,随着西沉落日一起,为夜幕染上一道玄影。
“将军,若是属下……”
“我会带你回家的。”原奉打断了蔡昇的话,“别忘了,我和你说好的那些话。”
“属下没忘。”蔡昇答道。
“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你都记清楚了。”原奉闭了闭双眼,随后睁开道,“如果我真的死在了广宁,你立刻从上离逃出来,别管去哪里……”
“将军!”蔡昇叫道。
原奉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拍了拍蔡昇的肩膀:“祈阳,你跟了我许多年,是我最信任的人,成败在此一举,知道吗?成败在此一举。”
“属下知道。”蔡昇闷声点头。
原奉笑了笑,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在此时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
蔡昇抿了抿嘴,把脸上那可怖的红伤疤埋进了阴影里。
霞光爬上了巫兰山山脊,浅淡的熹暮映在两人黑沉沉的眼中,一阵微凉的早春晚风刮过,带来了草芽生长的清苦味道。
两日前,原奉才把自己的计划向蔡昇和盘托出,他要蔡昇,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部下留在上离,做鞑克人的质子。
蔡昇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离开,就像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重新见到原奉一样。
但他没有发问。
“我看到宝珠和循儿一切都好后,会给你来信的。”原奉低声道。
蔡昇抽了抽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谢将军。”
“回去吧。”原奉艰涩道。
“将军!”蔡昇突然叫道,“将军,属下有话对您说。”
他上前抓住了原奉的缰绳,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将军,属下有话要对您说。”
“什么话?”原奉眼角微动,“有什么话,可以等将来你回了广宁后,再告诉我。”
“不,不行,”蔡昇死死地拉着缰绳,“将军,属下现在就要告诉你。”
原奉鼻尖酸涩,眼上蒙起了一层水雾:“你说。”
“将军,”蔡昇咧开了嘴,露出了那个令人熟悉的憨厚笑容,“属下一直没有告诉您,属下当年在山沟里当匪寇时,曾遇到过您的母亲。”
“什么?”原奉一愣。
“当时,当时属下还是个孩子,她从一个人牙子手里抢走了我,带着我逃进了一座营寨。本来,本来老将军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地方,可是,可是原娘子为了我,为了我的安全,她一直陪着我,守着我……她说,”蔡昇的眼泪从脸上滚滚落下,但他依旧笑着,“她说,她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甚至比我还小几岁,若是将来,将来我有机会活着离开那里,见到了她的儿子,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他……”
“哪,哪些话?”原奉怔怔地看着蔡昇。
“她说她对不起您,将军,她说……她说她虽是被朝廷害死的,但她希望她的孩子来日知道真相时能放下仇恨,做,做守卫北境一方的忠臣良将。”蔡昇声音颤抖。
他没有告诉原奉,林誉,他的母亲死于那场山匪大火,在大火中,林誉痛苦而亡,蔡昇落下了可怖的疤痕。
“也,也就是因为,因为这个……老将军才会把我留在亲卫营,我,我才会……从前您问过属下,属下不敢说,属下怕,怕将军您……”蔡昇痛哭流涕,“属下本想一辈子都不告诉将军您,可是属下觉得……”
觉得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祈阳,祈阳,”原奉不知所措道,“你,你现在跟我走,哪怕是他们鞑克人追了出来,我也……”
“不了,”蔡昇松开了缰绳,“将军,您得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广宁,广宁就在眼前了。”
“祈阳,你听我说……”
啪!蔡昇骤不及防地抽响了马鞭,原奉座下的烈马登时引颈嘶鸣,随行南下的几十名黑甲军士像是得到了出征号令,一同勒紧了缰绳。
“蔡昇!”原奉仓皇回首,可目之所及皆是尘土飞扬。
晚霞渐渐暗去,夜幕布上天星。
“将军,”蔡昇望着长队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好好活下去。”
堰渡河开冰时的巨响令人牙酸,庞大的冰块从上游翻滚而下,如猛兽般扑向塞上草原。
乌赤金骑着一匹高马立在山丘上,他注视着东去的长河,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这是王上的召令。”阿依木打马上前,他展开一卷金轴,递给了乌赤金,“王上同意,在你将图日西以及旁勒阿雅一族彻底驱逐出草原后,归还北境十三州府中的沦陷地,他签下了王谕。”
“那就好。”乌赤金接过金轴,揣进了怀里。
“你不打算告诉原奉这个好消息吗?”阿依木问道。
“不,”乌赤金摇了摇头,“等我收兵回广宁时,我会把王谕亲手交给他。”
“你不怕他背叛你?”阿依木接着问道。
“他答应了我会把蔡昇留在上离,那是他的副将,他不会拿蔡昇的命开玩笑。”乌赤金说道。
“希望如此。”阿依木一抽马鞭,驭马奔下了山坡。
长河中的冰山正映照着辽原新阳,苍穹下,无数烁光汇成一团,在无尽的塞北耀耀夺目。
这年立春,柘木儿鞑克大将乌赤金携国师大祭司阿依木率兵出征,兵分三路,直捣图日西藏兵之地。他们像要西去攻打巫兰河谷的图日西一样,借道北境兵家必争之地广宁,一路向东而去。
原奉则带着早年随他北上降敌的长鹰军士往南,回到了他阔别许久的北境。
就在春来江水浩荡、漫山遍野新绿初上之时,原奉敲开了广宁府的城门。
也正是这日,一封密信突破了鞑克人在广宁设下的层层封锁,一路送到了京畿府外的暗线云桩手中。
讯鸽悄然落于京梁始固山下,为李司南带去了陌生又熟悉的消息。
“原将军喜欢什么茶?是雨后的泊明湖针茶,还是从南边送来的新鲜瓜片?”广宁府新督、柘木儿新王莫干立的表亲固吞·朵穆扎兰问道。
“都行。”原奉站在城楼垛口旁,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哨兵军所。
“重回故乡,感觉如何?”固吞笑着看向原奉。
“严格来说,广宁并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在南疆,一个距此地极远的地方。”原奉答道。
“我知道,据说那里是莫英神女来时的仙所。”固吞点了杯茶,抬手令小厮送给原奉。
“昨日我收到了一封京梁密探送来的信,信中说,那位辅佐大俞新帝登基的媞北长公主发了疯病,前几日差点投江自尽。”固吞的两撇短胡一动,嘴角上扬。
“差点,”原奉一挑眉,“那就是没死成。”
固吞笑了:“我从前听说,原将军曾与那位公主两情相悦,大俞先储君曾下旨赐婚,可惜被突袭广宁的图日西打断了婚事。”
原奉没说话,只沉默地立在一旁。
“我还听说,后来那位公主为了诱敌深入,不惜以身下嫁叛王李伏,为此,还牺牲了前苍狼将军邹玄。”固吞抿了口茶,摇头叹道,“乱世生存,无外乎两种,卖身求荣和卖身求平安。”
“扎兰说得对,”原奉一脸淡漠,“毕竟我也听说,过去图日西把老柘木儿王软禁在上离王庭时,朵穆扎兰一族作为新王表亲,一直畏缩在东边的封地上。不仅如此,你们还偷偷给旁勒阿雅氏的人进贡过献品。”
“你……”固吞小胡子一抖,就要气骂。
原奉按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乌赤金告诉我的,临行前,他还让你好好照顾我和我手下的人。毕竟上离王庭里的那帮鞑克庸医们都说我命不久矣了,你应该也不想大将回来后,发现我死在了你的地盘上,是吧,扎兰?”
“原奉,”固吞霍然起身,“我不是前朝遗老,但我并不信莫英神女那套说辞,所以,你不要觉得那帮蠢货把你供上神位,你就能……”
“我想见广宁府守备军指挥使,我记得他好像叫……王荃,对吗?”原奉拨开了固吞即将砸在自己脸上的手,“他是我部下的副将,我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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