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墙洞里的火越烧越旺，映得周围的人瞳孔明亮。热气裹着火星和烟尘往外喷涌，却又被重重雨帘阻断。石韬玉定睛望着火簇缓缓张口：“他和王长史不一样。石家如何待我，他都知道，他会谅解的。”她声音渐弱，显得底气不足。
　　李松延看向水面倒映的火光，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反正你也没那么在乎他的想法。”
　　石韬玉下意识要否定，对上李松延笃定的目光时却愣愣地吐不出字来。
　　“你先是为了项明珠逃婚，让他失去刘进的信任，后来又当着他的面要杀刘进，让他夹在中间，成了不忠不义的人。没什么大事的时候，你确实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万一他碍了你的事，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不管他会怎样你都要做到。”
　　石韬玉酝酿着要义正辞严地反驳他，然而却被这番话扼住了喉咙，渐渐喘不上气来。
　　李松延凑近，手扶着她的背，嘴唇几乎贴住她的鬓角，密谋似的低声道：“玉儿，你对他还不如我对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成全你。你知道我的心意，你是领情的。”
　　石韬玉心神大乱。李松延的语气甚是得意，对她来说犹如一把剖心刀，锋刃之下鲜血淋漓。她胸口闷痛，下意识微微弯腰，想蜷缩起来。
　　李松延感觉到她的异样，迟疑着撒了手。
　　石韬玉猛吸一口气，忽然走上两级台阶离开伞下，任自己暴露在雨中。她小心翼翼地呼气，怕牵动胸口的痛。雨水很快将她浇透，在脸上划下一道道水痕。李松延举高雨伞上一级台阶，石韬玉立刻再上两级。她被雨滴砸得眯起眼睛，努力张了张嘴，颤声对李松延道：“君侯只说对了一件事。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说完转身往城楼去了。
　　李松延没去追，望着那个仓惶逃走的背影。逃的人没有认输，自己也没有赢的得意。他转身看向墙洞，焚尸的火还在熊熊燃烧。他茫然盯了片刻，有些凉薄地扯了扯嘴角。
　　石韬玉回到城门楼中，背抵住大门，生怕李松延再过来说些什么。但对方显然没那个打算，楼中清静许久。石韬玉不想再在此地待下去，当即顾不得雨势，出门要船回行辕。
　　李松延正打算沿城墙往东巡视，听追过来的士兵禀报，毫不留恋地挥挥手让把人送回去。他站到内墙垛口，不久便看到一艘小船载着石韬玉往城里去。艄公在船头撑竹篙，石韬玉在船尾逆向而坐。雨势未尝减弱，而她没有撑伞，屈膝坐着呆呆地凝望水面。李松延有些不忍心。
　　回到行辕时，雨势更大了，天地之间犹如挂着一匹无边的瀑布。项明珠见石韬玉浑身湿淋淋地归来，那脸色白得像在水里泡发过一样，吓得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替她张罗梳洗。
　　石韬玉像具行尸走肉任她摆布，直到被推上床塞进被子里，才如梦初醒地聚焦起目光。项明珠担忧地探听发生何事，她却缄口不言。项明珠再三追问，她心慌意乱，索性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项明珠看她表现异乎寻常，像是受到格外沉重的打击。她不愿坦白，项明珠便不忍逼迫，只好更加细心地照顾她。之后几日，石韬玉越发沉默寡言。项明珠发现她虽然行为麻木，但并非沉沦在某种情绪之中，恰恰相反，她看起来满怀心事，一直在思考。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格外漫长，经历了一个多月不见阳光的日子，雨势终于显露疲态，开始被阴翳的天气打断。钟陵城里的水位还没开始下降，但汛期确然有了结束的苗头。李松延等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据巡察卫队所报，城中疫情也有了愈演愈烈的苗头。除了安置苦役的凉棚中病人越来越多，胭脂渠沿岸平民聚居之处也相继有人病倒。
　　城北因为苦役聚集，疫情发展得尤为迅猛。每天送到瓮城的尸体越来越多，焚尸的浓烟滚滚升起，在钟陵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见。李松延下令，城中所有医馆药铺不许私下买卖治疗疫病的药材，全由府衙管控。庄如诩奉令行事，第一个去的就是月升药庐。胥善则听他介绍施药济民的计划，当即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命掌柜听庄校尉的吩咐取药。
　　征药令一下，可以预见药价更加遏制不住。庄如诩将李松延取消约定的口信带给胥善则，并且告诉他是石韬玉去求的情。出乎他意料的是，胥善则不但没有表现出如释重负，反而有些黯然神伤似的。二人三言两语揭过此事，胥善则主动提议，让药庐的郎中协助巡城，尽早发现病人予以救治，以遏止时疫蔓延。庄如诩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需要李松延首肯。
　　之后庄如诩派下属全城收药，因为月升药庐的带头配合，行事倒也还算顺利。自然也有撒泼耍赖不肯吃亏的，也有铤而走险明知故犯的，庄如诩心存同情，却不能擅自破例，只好派兵将人和药强行扣押。钟陵城内医药行当受此打击，一时风声鹤唳。
　　为了胥善则的建议，庄如诩果然向李松延谏言，征调民间郎中帮助巡诊。然而李松延却摆了摆手，听说这是胥善则的主意后忍不住嘲笑道：“这件事王攸早就开始做了，胥善则也不过如此。”庄如诩蹙着眉不接话。
　　李松延道：“不过他肯派人来最好。先前王攸想找几个郎中每天跟着卫队一起巡城，找过好几家，没一个愿意。他就来跟我讨手令，恐怕是得罪了半个钟陵城的郎中，强行征集了一拨人。我倒没想到，他居然放过了月升药庐。”
　　王攸近来废寝忘食，在钟陵城内四处奔波。庄如诩知道他辛苦，也能理解他何以略过月升药庐。其实以他和胥善则的交情，只要他肯开口，胥善则一定早就派郎中相助。但于情，李松延为私欲刁难胥善则，令他羞于启齿求助；于理，水患过后粮食短缺，恐怕还要胥家出粮。既然难免要用胥家，眼下自当留足余地。既然胥家尚未垄断钟陵的郎中，那王攸便不愿轻易向胥善则开口要人。
　　庄如诩觉得有必要提醒李松延，为长远计还是该尽量笼络胥家。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松延又道：“月升药庐家大业大，王攸怎么会遗漏？恐怕是想卖个人情给胥善则。既然他没要月升药庐的郎中，我也不必领胥善则的情。”庄如诩暗暗叹气。
　　胥善则得知后，没动劝说李松延的念头，直接找到王攸，向他举荐了几位有治疫经验的郎中。王攸从善如流，立刻将人请来编入了每天巡城的卫队。
　　立秋将至，雨消停了数日，太阳终于出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