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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念执念
接下来的日子,天音阁这台精密的情报机器,围绕着“萧明宸”与“林烬”两个名字,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运转起来。飞鸽穿梭于南北,密语流转于市井。沈砚坐镇中枢,如同最冷静的弈者,分析着每一条汇聚而来的信息碎片。
关于“萧明宸”:
坏消息如同冰冷的雪片,接连不断。
“黄字七号报:查北境军近十年所有萧姓兵卒名册(含阵亡、伤残、退役),共一百三十七人。年龄符合者四十一人。经暗查其籍贯、体貌、入伍时间、口音等,皆与目标特征不符。无一人疑为镇北王世子。”
“玄字三号报:渗透兵部旧档房失败。看守严密,且涉及镇北王府档案疑被焚毁或封存。查无实据。”
“地字一号报:重金买通北境军需处一老吏。其言,贺帅治军,户籍审查极严。当年镇北王府之事后,对来历不明、尤其萧姓投军者,审查更苛。近十年无特殊关照之萧姓者入贺帅亲军。”
“天字二号报,动用特殊关系:询问前朝旧宫人。言王府大火当夜混乱,世子确被其舅林承宇救出,但逃出后遭追兵截杀,林承宇重伤遁走,世子...生死不明,多半已殁。追兵曾报‘格杀幼童一人’。”
最后一份来自特殊渠道的报告,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砚的心口!格杀幼童...生死不明...多半已殁...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仿佛被这残酷的“官方”记录彻底掐灭!
他把自己关在静室里整整一日。焦尾琴放在案上,他却无法弹奏任何一个音符。窗外阳光明媚,他却觉得置身于昆仑山最寒冷的冰窟之中。十年追寻,十年隐忍,支撑他走过无数黑暗的,就是那个“活着”的约定!而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事实——他的明宸,很可能早在十年前那场逃亡中,就已化作一具无人认领的枯骨!
关于“林烬”:
相较于“萧明宸”的彻底绝望,“林烬”的调查虽受阻,却透露出更多令人心惊的细节。
“玄字五号报:林烬治军,尤重斥候与反谍。其亲卫黑鸦营,皆为其亲手挑选、来历清白之孤儿,忠诚度极高,难以渗透。军中口令一日三变,联络暗号复杂。”
“地字三号报:重金收买一曾为林烬所部运粮之商队管事。其言,林将军用兵狠辣,常行险着,尤擅断敌粮道、焚敌辎重。曾见其亲手处决一疑似通敌之屯长,手段酷烈。其人沉默寡言,唯擦拭一柄旧枪时,神色略有不同。”
“天字一号报,付出重大代价:暗桩窥得林烬营帐内设一小龛,无牌位,仅燃香。龛前似有半块玉佩拓印图样,拓印旁书四字:‘河清海晏’。”
螭纹?河清海晏?
沈砚死死盯着这份用血红色标记的密报!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螭纹玉佩!那是镇北王府世子的身份象征,是他和明宸一人一半的信物!而“河清海晏”,更是他们在昆仑山下,风雪离别时的誓言!
巧合?天底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林烬!这个出身成谜、性情孤冷、手段酷烈却又心怀“河清海晏”之志的北境悍将!他营帐中供奉的拓印,极可能就是半块螭纹佩!他昏迷时呓语的“阿砚”...他畏寒的习惯...他看向自己时那莫名的熟悉感...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螭纹拓印”和“河清海晏”这四个字,强行拼凑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忽视的轮廓!
萧明宸,极有可能就是改名换姓、浴火重生的林烬!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沈砚所有的理智!激动、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种种情绪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他!
但随即,冰冷的现实又将他拉回。
证据呢?仅凭一个模糊的疑为螭纹的拓印和一句口号?鸽组付出了巨大代价,却拿不到任何实质性的铁证!林烬的营帐如同龙潭虎穴,无法接近。他的亲卫是铁板一块。贺擎苍对他身份的掩护更是天衣无缝!甚至连他是否真有那块玉佩,都无法确认!万一那拓印是其他螭纹玉佩呢?万一“河清海晏”只是他作为北境将领的抱负呢?
希望与绝望,信任与怀疑,在沈砚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一边是确认明宸还活着的狂喜深渊,一边是再次坠入绝望冰窟的万劫不复。向前一步,可能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可能是粉身碎骨的幻灭。
*
月影再次被唤入静室时,敏锐地察觉到公子身上的气息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沉静如渊,而是笼罩着一层极其复杂的、近乎痛苦的挣扎。她看到公子面前摊开两份密报:一份是“格杀幼童”的残酷记录,一份是“螭纹拓印”的模糊线索。
“公子...”月影轻声开口。
沈砚没有抬头,目光落在焦尾琴上,声音沙哑得厉害:“月影,把关于‘林烬’的所有调查记录...包括那份‘格杀’报告...封存。列为‘尘’字密档,非我亲启,永不解封。”
“公子?!”月影震惊抬头。这意味着...公子要放弃寻找萧世子了?
“至于林烬...”沈砚的指尖缓缓拂过琴弦,发出一声低哑的颤音,“所有调查...暂停。”
“暂停?”月影更是不解。明明林烬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
“嗯,暂停。”沈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惊涛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北境军方反谍能力远超预估,再查下去,鸽组多年心血恐毁于一旦。为一人之疑,赌全局之危,非智者所为。”
理由冠冕堂皇,冷静理智。但只有沈砚自己知道,他是不敢再查了。他害怕。害怕深入查下去,得到的最终答案,会彻底击碎那点刚刚燃起的、名为“林烬可能就是萧明宸”的微弱火苗。他宁愿让它作为一个悬而未决的谜,一个带着渺茫希望的幻影存在。至少...这样他还能告诉自己,明宸或许真的以另一种身份,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为了他们共同的誓言而战。
“是...属下明白。”月影虽不解,但看到公子眼中深藏的疲惫与痛楚,不敢再多问。
“还有,”沈砚从怀中取出那块贴身珍藏了十年的半块螭纹断佩,又从书案暗格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精心描绘的玉佩完整拓印图——那是他根据记忆,在无数个思念的夜晚一笔笔勾勒出来的。他将断佩轻轻放在拓印图上,那残缺的螭龙纹路,与拓印的断裂处,完美契合。
他凝视着这象征着十年执念的信物,久久不语。指尖在玉佩冰冷的边缘划过,最终,他拿起那张拓印图,走到角落的炭盆边。
橘红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苍白的侧脸。
“公子!”月影失声惊呼,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砚的手停顿在半空,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动。过往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花灯初遇递来的荷花酥,破庙里分食的半块霉糕,悬崖风雪中塞回的断佩,昆仑山下“河清海晏”的约定...
最终,那画面定格在重州码头,硝烟中林烬回望的、带着疤痕的冷硬侧脸。
他闭了闭眼,手腕一松。
那张承载了十年思念与寻找的拓印图,飘然落入炭盆。橘红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贪婪地吞噬着泛黄的纸张,将那精心描绘的螭龙纹路、将“萧明宸”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全部过往与期盼,一点点化为扭曲的灰烬。
火光跳跃,映照着沈砚面无表情的脸,只有紧握断佩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焚图断念。
烧掉的是对“萧明宸”下落的最后一丝侥幸追寻,是亲手埋葬那段温暖又残酷的过去。从此,世间再无需要他寻找的“明宸”。
然而,执念未消。
腰间那半块真实的断佩依旧冰冷坚硬。而“林烬”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模糊的螭纹拓印和“河清海晏”的誓言,却如同淬火的烙印,更深地刻进了沈砚的心底。不再是以寻找故人的身份,而是以一种全新的、复杂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
他不再主动去寻找答案,但他会等。等命运再次将他们推到一起。等一个契机,让迷雾散尽,让真相自己浮出水面。
若林烬真是明宸...他为何不认?他经历了什么?
若林烬不是...那这惊人的相似与巧合,又预示着什么?
焦尾琴被重新置于膝上。沈砚指尖落下,奏响的却非清心之曲,而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沉郁顿挫、暗藏金戈杀伐之意的调子。琴音在静室中回荡,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埋葬了过去,却背负着更沉重的疑问与未熄的星火,在黑暗中,独自前行。
窗外,北去的运河上,一艘打着“北境军粮”旗号的官船,正逆流而上,驶向那片烽火连天、由一位名叫林烬的将军守护的寒苦之地。琴音穿透窗棂,飘散在风中,无人能解其中深藏的十年孤寂与一念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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