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冰封的弦歌
江熠边暖融融地想,边应陈赫言的邀约轻轻坐下,等待着这顿晚餐。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漂泊了太久的小船,终于驶入了一个平静温暖的港湾,船身还在惯性地微微摇晃,但锚已经沉沉地抛下,带来了久违的、几乎令人落泪的安稳。这安稳并非来自空间的转换,而是源于身边这个特定的人,以及由这个人所构筑的、充满了熟悉气息的场域。他几乎是贪婪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感受着这份安宁,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需要小心翼翼地确认这不是海市蜃楼。
陈赫言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灵灵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暖黄如蜜的灯光下,江熠坐在那张他特意挑选的、符合人体工学的舒适餐椅上,身体微微放松,两条修长的腿无意识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动着,鞋尖虚点着光洁的木地板,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这个孩子气的、毫无防备的姿态,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开启了陈赫言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最柔软的门。时光仿佛急速倒流,退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陈家老宅的花园里,蔷薇花开得正盛,白色的秋千架上,比他早练完琴的小江熠也是这样坐着,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双腿,鞋尖划过地上的鹅卵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就那么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着,等他的阿言哥哥结束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课程,然后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扑过来,分享口袋里捂得温热的糖果,或是拉着他去探索下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基地。那一幕,是陈赫言关于“美好”与“归属”最原始、最深刻的定义,是他漂泊异国十年间,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用以慰藉孤独心灵的珍贵宝藏。
如今,时光轮转,命运几经颠簸,他们各自在生活的洪流中跋涉了整整十年,身上都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岁月的刻痕与风霜。窗外是秋夜渐深的凉意,晚风带着萧瑟的气息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但这所有的寒冷与孤寂,都被牢牢地隔绝在那扇透明的玻璃窗外。屋内却暖得让人眼眶发酸,那灯光不仅照亮了空间,更像是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注入江熠冰封已久的心田,让他几乎能听到内心深处坚冰融化的细微碎裂声。陈赫言站在原地,几乎有些贪婪地、屏住呼吸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幕,生怕一点细微的声响就会打碎这个失而复得的、脆弱而珍贵的梦境。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种酸涩而饱胀的情绪充盈着,那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小心翼翼的珍视,有漫长等待终得回应的慰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害怕再次失去的隐忧,所有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却又无比真实地跳动着。
他放轻脚步,仿佛走在铺满羽毛的道路上,将手中那杯氤氲着复合花果香甜气的热茶轻轻放在江熠面前的茶几上。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的、沉稳的“叩”声。“小心烫。”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柔和,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又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种天然的抚慰力量。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江熠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江熠捧起那温热的瓷杯,细腻的釉面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掌心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向后靠进沙发里,那沙发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有生命一般,温柔地承托住他所有的重量与疲惫。他感觉自己周身那些紧绷了数日、甚至数年,早已僵硬如铁、几乎成为身体一部分的弦,正在这片温暖、安宁且充满了信任感的空气里,一根根地、缓慢而安全地松弛下来。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可以脱下穿了太久的坚硬铠甲,允许自己短暂地、毫无保留地沉溺于此,沉溺于这份由陈赫言亲手营造的、令人心安的脆弱之中。
与他那栋昂贵、空旷、设计感极强却更像是一座精致却冰冷的、缺乏人气的陈列馆的大平层截然不同,陈赫言的这处空间,处处透着“家”的鲜活气息与灵魂。这里同样是极简的现代风格,以高级的灰、白与原木色为主基调,线条干净利落,但细节里却充满了精心打理、日积月累的生活印记,每一处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性格与故事。墙上挂着的几幅抽象画,笔触大胆而色彩沉静,绝非装饰画的批量产物,显然是精心挑选甚至可能出自某位新锐艺术家之手,它们为空间增添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艺术气息与思想深度。墙角那盏线条流畅的落地灯,造型独特,投下朦胧而富有层次的光晕,将角落渲染得温馨而私密。一条触感极为柔软的浅灰色羊绒毯随意搭在沙发的扶手上,褶皱自然,仿佛主人刚刚还在午后的阳光下盖着它小憩,或者曾在某个寒冷的夜晚,裹着它在灯下阅读至深夜。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食物诱人的香气,更是一种属于“人”的、安稳而踏实的生活气息,一种被爱、被经营、被珍惜的空间所独有的氛围,这氛围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温柔地接住了江熠漂泊无依的灵魂。
客厅连接着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视野开阔,空间流畅。中岛台是用整块的天然大理石打磨而成,纹理自然流畅,台上,几本摊开的建筑类书籍和一台处于待机状态、屏幕微亮的笔记本电脑随意摆放着,旁边还有一只喝了一半的马克杯,深蓝色的杯身上印着一个国外的建筑学院logo,杯沿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咖啡的深色痕迹。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日常的点滴,他的专业,他的习惯,他未曾参与的那十年生活的片段。陈赫言正戴着一副厚厚的防烫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白色的、品质极佳的砂锅从灶台上端下来,锅盖边缘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剩余的热气,那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与肉类鲜香的温暖气息,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霸道而又温柔地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构成了“家”最直白、最动人的嗅觉注解。
江熠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探究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细细地、反复地打量起这个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与他那栋虽然豪华却冰冷得像顶级酒店样板间、缺乏任何个人情感温度的大平层不同,这里处处透着“生活”的鲜活痕迹,而且是属于“陈赫言”的、独特的、带着他强烈个人印记的生活。陈赫言把沉甸甸的砂锅稳稳地放在餐桌正中央的隔热垫上,他没有刻意寻找话题,没有用热情的寒暄来填补可能的沉默,只是非常自然地坐在江熠侧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一边用一把素色的瓷勺缓缓搅动着锅中浓稠的汤汁,让香气更加充分地释放,一边拿起一本摊开在旁边的建筑设计类杂志随意翻看,姿态放松而自然,仿佛这样的共处早已是他们的日常。他的存在本身,就像这屋里的灯光、香气和那锅热汤一样,成了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的、温暖的背景音,不具侵略性,却充满了包容的力量。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和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语言都更让江熠感到舒适和安全。
靠墙而立的原木色书架上,除了按门类整齐排列的、涵盖建筑、艺术、文学甚至部分乐理的专业书籍外,还有一些看似随意摆放、却显然被主人珍视的小物件——它们像散落在时间河流里的珍珠,串联起过往的岁月。一个造型奇特的、像是某种建筑模型缩微版的金属书立,一枚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温润、带着天然纹路的鹅卵石镇纸,还有一个……釉色不均匀、甚至有些笨拙歪斜的、明显是手工烧制的陶土杯子,朴拙的趣味中透着一股稚嫩的认真劲儿。
江熠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也随之微微一滞。他记得那个杯子。那是很多年前,大概也是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在一个手工体验课上,他兴致勃勃想要拉坯做一个高大上的花瓶,结果失败了无数次,泥土根本不听使唤,最后赌气胡乱捏成的、勉强能称之为“杯子”的“残次品”。当时他觉得丑死了,完成后就不知丢到了哪个角落,连自己都彻底忘记了它的存在。原来,它在这里。它没有被丢弃,反而被清洗干净,珍而重之地放在这里,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见证者,见证着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和一个男孩对另一个男孩毫无保留的珍视。这个发现,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防的某个角落。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温热的、光滑的瓷杯杯壁,仿佛能透过这细腻的釉面,触碰到那个粗糙朴拙的陶土表面,触碰到那段被时光柔化了的、金色的童年。
他的视线继续不受控制地游移,最终,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牵引,落回了客厅一角那架线条优雅流畅的黑色三角钢琴上。琴盖严丝合缝地合着,像一只收敛了羽翼的黑色巨鸟,在静谧中积蓄着力量。但光洁如镜的深色漆面上几乎找不到一丝灰尘,琴凳摆放的角度也并非完全端正,而是微微偏向客厅中心,形成一个随时欢迎人坐下的邀请姿态。这一切细节都清晰地表明,它并非一件冰冷的、仅供观赏的装饰品,而是这个空间里一个活的、有灵魂的、被经常使用的存在。
“还会弹吗?”江熠忽然开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轻,像一片羽毛落地,仔细听起来,尾音还带着几不可察的、无法完全控制的微颤。他问的是现在,指向的却是那个充满了琴声与欢笑的过去。
陈赫言正将一小碗盛好的、冒着热气的汤放在他面前,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他看向钢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迅速隐去的怀念,还有一些江熠看不懂的、更深沉的、如同静水深流般的东西。“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平稳,目光从钢琴上收回,转而投向江熠,那眼神深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期待的试探,“想听吗?”
江熠握着杯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记忆的闸门被这句简单的问话轰然冲开,汹涌的往事几乎要将他淹没。小时候,他是最坐不住的,活泼好动得像只小猴子,枯燥的、需要极大耐心的练琴时间于他简直是酷刑。而比他年长两岁、心性早已显露出沉稳端倪、且早已弹得一手好琴的陈赫言,总有办法“诱惑”他,引导他。有时是一首新奇有趣的、带着故事性的曲子,有时是承诺练完就带他去吃巷口那家甜腻得让人幸福的糖画,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不作声地、耐心地坐在他身边,在他某个音符反复出错、气得想摔琴弓时,用那双尚且稚嫩却已足够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覆上他按弦的、因为烦躁而绷紧的手背,带着他,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不厌其烦地纠正,直到生涩的琴音终于变得流畅。那些被时光柔化了的画面,带着阳光的温度、糖果的甜香和蔷薇的馥郁,与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眉目沉静、褪去了少年青涩更显成熟魅力的陈赫言重叠在一起。江熠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从脊椎窜上,仿佛心底那层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冰壳,被这温柔而强大的回忆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缝,温暖的、带着酸涩的液体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
“……随便。”他最终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他盯着杯中那些因为晃动而缓缓浮沉的果干,像是研究着什么世界难题,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听起来甚至有些冷淡的答案。然而,那微微放缓的、变得深长的呼吸,和那不自觉微微前倾、流露出倾听姿态的身体,却无比清晰地泄露了他内心深处隐秘而真实的期待。
陈赫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轻浅得如同水面涟漪,转瞬即逝,却点亮了他整张脸庞。他没有再多言,也没有急于表现,只是从容地擦净手,缓步走到那架钢琴前,动作优雅地掀开了厚重的琴盖。黑白分明的琴键在温暖的灯光下泛着象牙般温润而内敛的光泽,静静地等待着歌唱。他坐下,熟练地调整了一下琴凳的距离和高低,挺直的背影在昏黄的光晕中显得无比专注而沉静,仿佛即将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短暂的停顿后,优美而略带忧郁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潺潺流淌而出——是肖邦的《夜曲》Op. 9 No. 2。那熟悉的、带着无尽思念与朦胧美感的音符,瞬间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私密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氛围中,也精准地叩开了江熠记忆深处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那个角落。
2007年2月24日。那是一个寻常却注定被铭记的春日清晨。青澄市被一层薄薄的、金纱般的晨曦笼罩,江家与陈家的老宅比邻而居,共享着一片宁静。蜿蜒的私家小径上,两位身怀六甲的妇人——江母与陈母,正像往常一样,相互搀扶着缓缓散步。她们低声交谈,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温柔与期待,空气中弥漫着玉兰初绽的清香。
忽然,陈母轻轻“哎呦”一声,捂住了高高隆起的腹部,阵痛来得猝不及防。整个陈宅瞬间忙碌起来,准备好的医疗团队迅速就位。消息传到一墙之隔的江家,江母也立刻在佣人的陪伴下赶了过去,两位母亲曾笑言要让孩子们从小相伴,似乎连命运都在成全这份心意。
上午九时十五分,响亮的啼哭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陈赫言率先来到了这个世界。他被清洗干净,裹在柔软的襁褓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个新生儿并未像其他婴儿那般闭眼酣睡,反而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如黑曜石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他的目光懵懂地扫过周围关切的面庞,最后,竟牢牢地定格在了不远处江母那依然隆起的腹部。
产房内还弥漫着生产带来的紧张与喜悦余韵,小赫言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仿佛在等待,在寻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母的腹部依旧平静,没有出现他“期待”中的动静。几秒钟诡异的寂静后,他忽然小嘴一扁,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洪亮而委屈,仿佛丢失了最珍贵的宝物。
就在他哭声响起的那一刻,仿佛是一种神秘的呼应,江母的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胎动!新的阵痛袭来,产房内再次忙碌起来。上午十时整,在陈赫言愈发响亮的“背景音”中,江熠降临人世。
当两个婴儿被并排放在一起时,奇迹发生了。陈赫言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灿烂的笑容。更令人惊奇的是,刚刚出生、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的江熠,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小脑袋微微偏向赫言的方向,嘴角也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几不可察的弧度。两只嫩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着,最终,小拇指与小拇指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那一幕,深深烙印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中。一位老佣人忍不住低声感叹:“这两个孩子,是牵着缘分来的啊。”
时光荏苒,转眼便过去百日。
江陈两家的宴会厅被布置得温馨而隆重,宾客云集,都是为了见证两位小少爷的抓周仪式。铺着红色锦缎的长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象征未来前程的物件:精致的算盘、厚重的典籍、闪亮的金匙、小巧的玉印、钢笔、听诊器,甚至还有一柄小小的、未开刃的工艺品短剑。
仪式开始,先被抱上来的是陈赫言。他穿着定制的红色小唐装,衬得皮肤愈发白皙。面对满桌的诱惑,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只是懒洋洋地扫了一圈,似乎并无兴趣。接着,穿着同款蓝色小唐装的江熠也被抱了上来。
大人们满怀期待地引导着,希望他们能抓住代表智慧或财富的象征。然而,在两个婴儿对视的瞬间,故事的发展偏离了所有预设的轨道。只见陈赫言忽然咧开嘴,朝着江熠的方向笨拙地爬去,而江熠也仿佛收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回应。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绕开了所有象征着锦绣前程的物件,毫不犹豫地、坚定地抱住了对方。小赫言紧紧攥住了江熠的衣角,而江熠则将小脸埋在了赫言的肩头,仿佛对方才是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熟悉且珍贵的宝藏。
满堂宾客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和议论。
“瞧瞧!这两个小家伙,眼里只有彼此啊!”
“这抓周抓的,是抓住了‘至交’啊!”
“江先生,陈先生,看来咱们两家这缘分,是断不了咯!”
江父与陈父相视一笑,眼神中满是欣慰与了然。闪光灯将这一幕永恒定格——红色与蓝色的两个小团子紧紧相拥,在他们周围,是散落的、被冷落的“世俗前程”,构成了一幅超越一切物质选择的、关于纯粹情感的完美画面。
几年后,陈、江二人六岁
春去秋来,梧桐叶落了又生。两个在爱与期盼中长大的孩子,转眼已至六龄。
如同许多世家子弟一样,他们很早就开始了艺术修养的培育。陈赫言选择了钢琴,江熠则钟情于小提琴。仿佛是命运的刻意安排,他们师从同一位音乐大师。在父母与老师的悉心教导下,两人的天赋如同被精心灌溉的种子,迅速破土、茁壮成长。
陈赫言的琴音,如同他渐渐显露的性格,沉稳、内敛、逻辑清晰,每一个音符都经过深思熟虑,充满了架构之美。而江熠的小提琴,则更显灵动、飞扬,带着一种天生的、不管不顾的激情与穿透力,仿佛能直抵人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们很快便成为了那个圈子里,所有父母口中交相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
六岁,是最为特殊的一年。他们的天赋已然显露无疑,但细究起来,在纯粹的技巧打磨和情感理解的深度上,陈赫言似乎总比灵性逼人的江熠,稍稍慢了那么一丝半拍。然而,这种微妙的差距,从未在两人之间造成任何隔阂。
每天下午,当陈赫言结束那漫长而有时略显枯燥的钢琴练习,拖着微微发麻的双腿走出琴房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坐在陈家老宅花园那个白色秋千架上的江熠。
夕阳的余晖将万物染成金色,小江熠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背带裤,两条小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让秋千微微摇曳。他有时在安静地看一本图画书,有时只是单纯地望着花圃里翩跹的蝴蝶发呆。每当听到琴房的门响,他便会立刻抬起头,那双比星辰还亮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毫无杂质的、纯粹的喜悦。
那时的陈赫言并不完全懂得,为什么无论练琴多么疲惫,只要看到那个在秋千上等待的身影,所有的枯燥和乏味都会瞬间消散,心中被一种满满的、暖融融的快乐所取代。他只是本能地知道,他喜欢看到江熠,喜欢朝他跑去,喜欢听他用清亮的声音喊他“阿言哥哥”,然后分享口袋里偷偷藏起来的糖果,或是拉着他去进行一场新的冒险。
他们开始携手征战大大小小的比赛。单人赛,双人赛,冠军的奖杯和奖状几乎堆满了各自的书房。神童之名,不胫而走。然而,荣誉并未让他们满足。那一年,他们报名参加了一个规格极高、不限年龄的全球性音乐大赛,同时设有单人与双人项目。
赛场上,他们面对着许多年纪远超自己的、经验丰富的成年选手。压力如山,但两人的眼神却愈发清亮坚定。最终,陈赫言凭借一首技巧与情感完美结合的巴赫作品,夺得钢琴组桂冠;江熠则以一曲帕格尼尼的炫技小品,征服了所有评委,荣登小提琴组榜首。
而最受瞩目的双人组合比赛中,他们没有沿用任何显赫的家世背景,仅仅以最朴素的“陈江组合”为名。当陈赫言的钢琴如月光般铺陈出宁静深远的背景,江熠的小提琴如星河般璀璨流淌而入时,两种乐器不再是简单的伴奏与主奏,而是化为了灵魂的对话与共鸣。他们击败了所有组合,包括几对知名的成人演奏家,毫无悬念地摘得了双人组的冠军。
至此,二人连同他们的组合,威名大震。他们的名字一夜之间响彻国内音乐界。他们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双子星”,是古典乐坛冉冉升起的最耀眼的新星。无数的赞誉、邀约纷至沓来,未来似乎铺就了一条无限光明的、铺满鲜花与掌声的康庄大道。
然而,命运的残酷便在于,它总在最幸福的时刻,露出狰狞的獠牙。
2014年,他们七岁。那本该是童年尾巴上最绚烂的时光。
灾难降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一场不知缘由的冲天大火,吞噬了江家那座承载了无数欢声笑语的老宅。烈火如野兽般咆哮,映红了半个夜空,浓烟滚滚,木质结构在火中发出噼啪的悲鸣。
陈赫言被巨大的声响和刺目的火光惊醒,他穿着睡衣就被家人抱出了屋子。他站在自家安全的庭院里,惊恐万分地望着隔壁那片火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熠!阿熠还在里面!”
混乱中,他看到了被段叔紧紧护在怀里、从火场中侥幸逃出的江熠。那个平日里像小太阳一样明亮、骄傲、一丝不苟的男孩,此刻小脸被熏得漆黑,漂亮的头发焦枯卷曲,身上昂贵的睡衣也变得破败不堪。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精致却冰冷的瓷娃娃。他的怀里,死死抱着那把幸免于难的小提琴,那是陈赫言在他六岁生日时,央求父亲寻来名贵木料,陪他一起在制琴师那里定制、并亲手刻上两人名字缩写的礼物。
江熠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那双向来清澈灵动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烬。他所有的爱与温暖,他天真烂漫的童年,他对未来所有的憧憬与幻想,仿佛都在那一夜,被那场无情的大火焚烧殆尽。
几天后,江熠做出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决定。他拒绝了陈家提出的收养——那份他最渴望的温暖归宿。他选择独自一人,跟着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段叔离开。
陈家门口,陈赫言挣脱了母亲的手,哭着跑上前,死死拉住江熠的衣袖,语无伦次地哀求:“阿熠,别走!你留下来,我让我爸爸妈妈也做你的爸爸妈妈!我的房间分你一半,我的钢琴也分你!你别走……”
小江熠缓缓地回过头。那一刻,陈赫言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那里面有不舍,有依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巨大痛苦催生出来的、近乎残酷的坚定,和一份不愿拖累任何人的、孤绝的傲骨。他用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沙哑而平静的声音,轻轻地说:“阿言哥哥,再见。”最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将那把小提琴,面无表情的送到陈赫言的手中,谁都没有看出来那硬的外表下之下,是颤抖的不成样的内心。
然后,他一根一根地,掰开了陈赫言紧紧攥着他衣袖的手指,转身,牵着段叔的手,迈开了步子。那个小小的、挺直的、却仿佛承载了全世界的孤独与沉重的背影,一步步地,融入了尚未散尽的、带着焦糊味的晨雾之中。
就在那个瞬间,就在江熠毅然转身、决绝离去的那一刻,七岁的陈赫言望着那个背影,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剧烈的疼痛与明悟,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从出生起,他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追寻着江熠。
明白了为什么看到江熠在秋千上等待,他会那么开心。
明白了为什么在音乐中,只有江熠的琴音能与他完美共鸣。
那不仅仅是从小到大的陪伴,不仅仅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那是……喜欢。
是他懵懂初开的情窦,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早已深植于血脉灵魂之中的倾慕与依恋。
然而,这份迟来的领悟,伴随着的却是永恒的失去,和长达十年的、望不到尽头的分离。那个在火光中陨落的,不仅仅是江家的宅邸,江熠的至亲,更是他们共同构筑的、那个名为“陈江组合”的、星光熠熠的童年之梦。
可十年真的是太久了,这足以让世人淡忘一些过去了,2014年,除两人外,世间再无人记得“陈江组合”。他们只记得陈赫言、江熠。
琴声,在这一刻,缓缓止息。最后一个音符如同一滴露珠,轻盈地滴落在寂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微不可闻的余韵,最终融入了温暖的空气里。
江熠睁开双眼,这才惊觉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泪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决堤,濡湿了他苍白的皮肤。那段被他强行冰封、刻意遗忘、以为早已麻木的过往,在陈赫言这曲充满理解与呼唤的琴音中,重新变得鲜活、滚烫,带着原始而尖锐的痛楚,也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钢琴旁那个同样眼泛泪光、鼻尖微红,却对他绽放出无比温柔、仿佛蕴含着整个星辰大海的笑容的人。
原来,他们的羁绊,从生命最初的啼哭开始,就已深深烙印在彼此的命运轨迹上,如同星辰环绕,从未真正远离。而那断裂了十年、布满尘埃的旋律,终将在重逢的此刻,被他们用依旧默契的灵魂,重新续写,谱写出新的篇章。
肖邦的《夜曲》带来的余韵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如同心跳的共鸣。江熠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沙发站起,走到了钢琴边,距离陈赫言不过一步之遥。脸上的泪水尚未干透,带着凉意,他有些仓促地别过脸,掩饰性地望向窗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仿佛那一片深邃的黑暗能够吸纳他此刻过于汹涌的情感。
陈赫言静静地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背影,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急切地追问。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深切的了然、感同身受的痛惜,以及一种如同大海般深沉的、包容一切的温柔。他忽然站起身,动作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却没有带来丝毫突兀感。他走到客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与整体装修融为一体的嵌入式储物柜前,蹲下身,用钥匙打开了那道看似平常的柜门。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与小心翼翼,仿佛在开启一个装载着稀世珍宝的保险箱。然后,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细长的、保养得极好的黑色皮质琴盒,盒子的表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历经岁月沉淀的光泽。
当那个印着古老而知名品牌徽标、线条经典而优雅的琴盒完全映入江熠眼帘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缺氧般的眩晕感。他太熟悉这个盒子了,或者说,他熟悉与之几乎一模一样的一个。那曾是他童年时期最亲密的伙伴,是承载了他无数荣耀与梦想的翅膀,也是在那场大火中,他以为永远失去的一部分的自己。
陈赫言将琴盒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放在宽阔的中岛台上,光滑的台面映出琴盒清晰的倒影。他轻轻拨开卡扣,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嗒”声,盒盖被缓缓掀开。黑色天鹅绒的内衬柔软而深邃,像静谧的夜空,而在那夜空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把深棕色的小提琴,木纹流畅而优美,如同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画作,琴身在温暖的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仿佛一位沉睡了多年的公主,正等待着唯一能唤醒她的王子。
“你以前用的那一把,”陈赫言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沉重的分量,“在火灾里……损毁了一小部分,琴身有裂痕,琴颈也歪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江熠的脸,“这把……是我后来,想尽办法,找到当年那位已经半退休的老制琴师,求了他很久,他才答应出手。我把旧琴的每一片碎片都收集起来,交给了老师傅。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用了能找到的最匹配的古老木料,一点一点地修复、拼接,尽可能地……按照它最初的灵魂和你的习惯,让它重生了。”他再次停顿,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锁住江熠,那里面有紧张,有期盼,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音色……我陪着老师傅调试过很多很多次,反复调整,直到……直到我觉得,它应该……和你小时候习惯的那把,几乎是一样的,甚至……或许更能懂得你现在的心。”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仿佛要将积攒了十年的思念与等待都灌注在这一眼中,直直地望向江熠那双盈满了水光、写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琥珀色眼眸,用一种近乎誓言般的、轻柔却无比清晰的语气问道:
“阿熠,要……为我们,再试一次吗?”
江熠沉默着,那沉默厚重得仿佛能压垮时间,填满整个空间。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过了好几秒,才仿佛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向前迈了一步,脚步有些虚浮,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明显的微颤,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般抚过那冰凉的、却仿佛蕴藏着生命的琴弦。然后,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无比郑重地、近乎虔诚地将琴从柔软的天鹅绒怀抱中取出,那熟悉的重量和弧度贴合在他的颈窝与肩头,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酸楚与温暖的熟悉感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稳稳地,将琴架在了自己早已变得宽阔、却依旧为这个姿势保留着肌肉记忆的肩头。
就在他将琴架好、下颌轻轻靠上腮托的那一刹那,陈赫言眼底那强装镇定的堤坝轰然碎裂,无法形容的璀璨光亮如同夜空中最绚烂的烟花,瞬间迸发出来,点亮了他整张脸庞。他几乎是没有任何间隙地、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狂喜,立刻坐回钢琴前。这一次,流畅而华丽、充满炫技色彩的音符从他指尖倾泻而出——是帕格尼尼的《钟声》。一首原本以小提琴高难度技巧著称的、充满挑战性的曲子,此刻却由钢琴率先奏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而充满信任的引领,为小提琴的登场铺陈出最华美、最辉煌的舞台,仿佛在说:看,我为你准备好了整个世界,请尽情翱翔。
江熠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汤的香气和旧木、皮革混合的味道。他感受着琴身那既熟悉又略带陌生的触感,腮托的木质与他皮肤相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最初的几个音符确实有些滞涩,带着十年光阴留下的锈迹和犹豫的颤抖,如同久未启封的门轴。但很快,在那架钢琴华丽、精准、充满鼓励与包容的磅礴引领下,那些沉睡在肌肉深处、融入骨血的本能与激情被彻底唤醒。他的手指开始在琴弦上自如地飞舞,揉弦带着深邃的情感,跳弓精准而充满弹性,快速经过句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高难度的泛音和跳跃的音符。琴声从最初的犹疑、生涩,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充满力量,仿佛一只冲破茧房、振翅高飞的蝴蝶,在阳光下尽情展示着它被禁锢已久的美。
这不再仅仅是钢琴与小提琴的合奏,不再仅仅是技巧的展示与比拼。这是一场跨越了十年分离、穿越了生死与猜疑、涤荡了痛苦与迷茫的灵魂对话。是两颗星辰在各自孤独的轨道运行许久后,终于克服万有引力,再次产生的、强烈而美妙的、震撼宇宙的共鸣。钢琴声是沉稳包容、坚实可靠的大地,提供着无尽的支撑与底蕴;提琴声是璀璨流动、直击心灵的星河,诉说着所有的思念、痛苦、挣扎与最终的和解。它们交织、缠绕、攀升、对话,时而激烈争辩,时而温柔依偎,共同构筑出一个隔绝了所有外界纷扰、只属于此刻的、完美而封闭的音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们,只有音乐,只有彼此懂得的、深刻入骨的情感。
当最后一个辉煌、饱满、带着释然与喜悦的音符在空气中激昂地消散,余音如同金色的星尘般缓缓飘落,融入灯光,彻底的寂静再次降临,却是一种满足的、充盈的寂静。江熠缓缓放下有些发烫、却感觉无比轻盈的琴弓,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的心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充实。他睁开眼睛,世界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清晰,他对上陈赫言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目光。
陈赫言的脸上,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也不再是沉重的、背负着过往的悲伤,那是一个毫无阴霾的、温暖而明亮的、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第一缕炽热阳光般的笑容,这笑容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也瞬间驱散了江熠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与不安。
“我知道。”他看着被江熠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绝世珍宝般握在手中、仿佛重若千钧又轻如鸿毛的小提琴,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哽咽和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但它一直在等你。大家……也都在等你。”
我也一样。
窗外,秋夜依旧深沉如墨,城市的灯火在远处寂寞地闪烁,如同散落的钻石。然而在这一方被温暖灯光、食物香气、音乐余韵和深沉爱意所包裹的室内,灯火可亲,人声安稳,连空气都仿佛是甜的。那把失而复得、浴火重生的小提琴,和这段跨越生死离别、历经时间考验、失而复得的深刻入骨的羁绊,在历经漫长十年的漂泊、等待、痛苦与挣扎后,终于在这一刻,清晰地、坚定地、永恒地,找到了它们唯一的、真正的、也是最终的归处。
江熠呼吸一滞。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