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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往事
桑坠儿的轿子回到柳家时,她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那是她安葬完江娘子和林大哥后,经过乡间的路上时撞见的。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江衡的女儿。
小女孩刚从山坡上跑下来,滚了一身泥,像一只欢快的小雀,看见她,便定定地站在跟前看着她。一瞬间,桑坠儿的心一抽。
她告诉她:“我是你娘的朋友,她让我来接你。”
一开始,桑坠儿没有告诉她爹娘已死的消息。回到柳家后,她抱着孩子,想了想,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就叫玉田吧。
“我告诉他们,我是从田里捡来的你,玉值钱,他们喜欢。不要说你娘是江衡,这里的人讨厌舞刀弄剑的女人。”
玉田把桑姨当做可以信赖的人,尽管那天她是被强行带走的,带到一个她不喜欢的地方。可一年一年过去,她也慢慢知道自己不会再见到爹娘跟姐姐,不是暂时,而是永远。
长大以后,她会偷偷学一些剑术,桑姨不喜欢。柳怀真会帮她望风,玉田练剑时,他也会爬上最高的那颗老槐树,眺望外边的街道和远山。
“快快快,我娘她来了!”他喊完,就脚滑从树上摔下。结果就是两人一同被桑氏罚跪祠堂,整整一个晚上,柳怀真在一旁哭爹喊娘,而玉田始终垂着眼,一声不吭。
他喊道:“非要练什么破剑,早知道,我不帮你望风了!”
玉田淡淡道:“要是你早在读书上多用些功,讨桑姨欢心,现在就能多说几句好话,也不用罚跪了!”
夜半,玉田跪得累了,趁柳怀真早已倒地熟睡,她溜进了厨房,偷了坛米酒喝。
然而桑氏早就守在那里,玉田放下酒坛,便撞见那双沉重的目光,让她喘不过气。
手腕被拽得生疼,她踉跄着被桑氏拉着往外走,一言不发。
“剑从哪儿来的?”桑氏黑着脸。
玉田抬眼看着她,发现她的脸竟比印象中老了一些,直直道:“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我是江衡和林云舟的孩子,他们是被人害死的,我必须为他们讨一个公道,这就是我必须学剑的原因。”
“学剑?那是屁话!外面世道乱,你平平安安待在这里,知书达理,将来相夫教子,安于室内,平顺一生,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玉田轻笑道:“您承认了?承认爹娘已经死了。”
桑氏愣了愣,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讨厌让人束着,可我怕、怕你将来也不明不白的......连被江湖上哪个仇人害的都不知道!我常常想,若没有你娘,若不是她的恩情,我走不出来这条路,这恩压在我身上,太沉了......
“所以现在,我得为你亲手铺好后半生的路,玉儿,不要怪我。”
玉田道:“桑姨,您很好,柳家也很好,您为我选的路,也很好,但这都是借来的日子,它不属于我,我必须面对我自己,知道我是谁,这才是我该走的路。”
夜很静。半晌,桑氏凄凄开口,道:“你可以学剑,但不能让柳家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怀真。”
她慢慢转过身去:“你既然执意选了你的路,他也有他的路,你们是不同的。”
在玉兰花绽放得最繁茂的那个初春,十七岁的玉田走出了小院。
桑坠儿像是早预料到她会走。
“你要去哪儿?”
“先去家乡,祭拜我的父母,再去查清楚谁害了他们。你不告诉我前因后果,我就自己去找。”
“你无天资,不如你母亲,更未独自远行过,有什么底气?就凭一把破剑?”
玉田知道,她是在说狠话、气话,为的是最后一次挽留她。她转过身跪下,对着正厅磕了几个头。
“我要去找您说的那位‘青衣客’。”她道。
离开那天,玉田独自走了很远。身后,柳怀真一人一驴,急匆匆赶上来。
他气喘吁吁问:“怎么今天就走?”
她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嗐,我还知道,你偷偷学剑、看武学的书不告诉我,不过我也看了不少话本。”他拎起包袱,“走吧,闯荡江湖怎么能没有我。”
“江湖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玉田正色道:“快回去吧,离家久了,桑姨会派人来捉你的。”
话毕,就见远处十来小厮嘴里哭天抢地地朝这边而来。
“我知道,等过几天,我就说跟爹出去跑生意,那时肯定有机会再出来的!”柳怀真急急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到时在哪里汇合?”
玉田想了想,道:“松叶跟我在厨房后边悄悄养了窝兔子,记得喂草。”
“还有呢?”
“你藏在老槐树下的那几本话本,我给你扔了。”
他眼里的光缓缓暗了下去,擦了擦汗。
“然后呢?”
“我挺舍不得小环,你多宽慰宽慰她。”
“还有呢?”
“还有你,好好读书,早点为柳家考个功名。”
“还有呢?”
玉田想不出来了,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吧,我会写信给你们的。”
阳春三月,玉田一人一剑,赶往兰里村,来到了江衡和林云舟的墓前,祭拜了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她便一路独行向北,途径冷泉寺,去往琥边城。
听到这里,手中的茶已凉透了,连照落不免有些怅然,他问:“那你姐姐呢?你找到她了吗?”
镇口茶摊,泥炉上的铜壶喷着白汽,嘶嘶作响。日光白晃晃地照着黄土路,晒得人发晕。
“她......”玉田抬手仰头饮尽茶水,她快速将剑抽出一半,拍在桌面,霎时间,剑光灼人,“你听过她的名字。”
“风去华?”他不可思议。
她收剑,怅然道:“她死了,在芳菲楼。”
“她没有死。”
两人一齐转头,看见一个蒙面的红衣女人,坐在身后,望着他们笑。
玉田问:“你是谁?”
红衣女自顾自问:“你叫林玉?”
玉田皱眉,手慢慢放在去华剑上,摩挲着:“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你就是林玉啊?”
心头怒意顿起,她手腕一抖,剑尖挽了个虚花,无声息地刺向红衣女。红衣女也只微微侧身,拈着茶瓯的手指轻轻一抬,“叮”的一声轻响,将那轻飘飘的一剑荡了开去。
一只手稳稳地放在玉田剑上,她停下动作,看向阻止她的人。
连照落问:“你说的‘她没有死’,是什么意思?”
“阿枝,不许捉弄人。”忽然有人道。那道身影在日影下,由远及近而来,青衣缓带,正是苏沅年。
花留枝闻声挑眉,退出了茶棚。
玉田一愣,冷声道:“是你。”
连照落目光警惕地停在他身上。
苏沅年的眼神落在玉田脸上,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至很远的地方,开口道:“她没有死。她刺杀崔三月,重伤濒死,但我把她抢出来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如今在一处安全之地,有人照料。”
“没死......”玉田眼底有波动,一丝细微的喜悦转瞬被一种无声的忧愁盖过,“她为什么要杀崔三月?是为了报仇?告诉我,你一定知道更多。”
苏沅年长长叹了口气,道:“江衡和林云舟有两女,姐姐叫林白,妹妹叫林玉。林氏夫妇被裴青简杀死后,林玉为柳家收留,林白被我......被鹤楼救下。”
“为什么?”玉田的声音极低,带着一种可怕的寒意。
“他们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裴青简以活人试药,炼就丹药的勾当。”他语气淡淡,像在讲述一个很长的、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江衡,出身‘沧浪水’,那名门正派的清正气度,她身上是有的,年少时便仗剑江湖,名声很亮。
林云舟,那时还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心灰意冷之际,在乡间偶遇了游历的裴青简。裴青简那时‘青衣客’的名声极盛,医术通神。林先生为他的风采学识所折服,便拜入门下,随他学医,成了他身边一个侍药的弟子。
后来,他们遇上了江衡。具体情形我不得而知,但想来,应是才子佳人,江湖相逢,一段佳话。那段时间,他们三人关系甚笃。裴青简欣赏林先生的悟性,或许......也对江女侠的明烈有过赞赏。三人同行,一者神医,一者侠女,一者书生,本是江湖上一段令人称羡的风景。”
说到这里,苏沅年语气微微一顿,那点极淡的惋惜在此刻流露出来。
“可惜,这风景是假的。
裴青简毕生所求,并非济世救人,而是丹道极致。他那时已近乎痴魔,为求丹药成效,暗中以活人试药。
纸,终归包不住火。江与林,皆是心思剔透之人,加之常伴左右,他们终究发现了真相,发现了那位他们敬仰的师父、朋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裴青简......他不会允许任何人阻碍他的大道。”
苏沅年话到此处,停下,留下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玉田不动声色,然而谁都知道,他说出的话已在她的心湖里投下了巨石,只待巨浪翻滚。
玉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所有的声音、光线仿佛都离她远去。连照落伸手托在她身后,能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他看向苏沅年,目光沉静却锐利。
她问:“崔三月不是曾是你们鹤楼的人吗?”
不远处,花留枝的手按在腰间短刃上,警惕注视着一切。
“早就不是了。”苏沅年道,“在林白,也就是风去华来到鹤楼之前,他就与鹤楼有些理念不合,投效裴家了。”
玉田道:“我知道了。”
苏沅年不再开口,他轻点了点头,重新转身而去。玉田和连照落看着那两道身影渐远,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何处,就像那晚除夕琥边城外的风雪夜,不知道他们从何处来一样。
玉田将信给了镇口的驿卒,多递了几个铜板。
驿卒的马蹄向远,扬起尘土。她沉吟片刻,对连照落道:“先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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