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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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医(下)


      祁访枫只觉得眼皮突突直跳,可她复盘了最近所有事,都指向一个结果。

      南街就是安泰的,桃花源一样的乐土。她在这样一片乐土里,无需忧虑任何一件事。吃喝玩乐,读书行医,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它们也没有指标,没人逼着她,全看她乐意。

      惊人的是,在这样慵懒的安泰中,若木一句话就让她陷入了不安。

      这不安从何而来呢?

      祁访枫心神不宁地收拾包袱,她马上要去更远的地方行医了。

      若木揣着手来了,小孩瞬间从不安转为警惕:“干啥?”

      若木佯装受伤:“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就这样对我吗?”

      祁访枫骂她:“你好心,挖出来给我看我都不信!”

      若木突然来了兴致:“要挖吗?”

      祁访枫翻个白眼,抱住包袱就跑。蝶妖伸手一捞,把人提溜到面前来,长指甲戳着她的脸,“说正经的,夏天要到了。出门的时候记得带避花香,可以帮你躲开吃人的植物。”

      祁访枫接过若木给的香囊,狐疑道:“我总觉得你这么提了,我在路上就会被吃人的植物为难。”

      若木摸着下巴想了想:“这次不会,应该得过几年。”

      祁访枫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若木补充道:“这几年我不会这么搞你。”

      祁访枫出离地愤怒了:“你说了你会搞我对吧!你是不是人呐!”

      若木亮出另一双眼,四只眼睛眨了眨,又扇扇蝶翼。

      祁访枫:“混蛋!”

      若木四只眼睛都弯弯的,笑道:“诶。”

      祁访枫气结,一时忘了纠结的事情。她踹了一脚不要脸的二姐,跑到棚屋和相熟的女妖们告别,依依不舍地叮嘱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桑家大娘子身边。

      桑大娘子看看送了她好一程的棚屋女妖们,不由得稀奇。她没少和棚屋女妖打交道,自己这个能带去物资的生意人都没能讨多少好脸,这小家伙好生厉害。

      母亲在信中多次提及这个孩子,让桑大娘子对她很是好奇。看看母亲怎么说的,又是聪明又是良善,世界上所有的好词都恨不得提一遍,连救了她们一家的白剑女君都没这待遇呢!

      要不是这回刚好有一对双生妹妹要照顾,母亲怕是要亲自走一趟。眼下见了真人,桑大娘子新奇地盯着她看了看——主要是个头。

      哇,这么矮。

      祁访枫敏锐抬头:“什么事?”

      桑大娘子摇着扇子挡住半张脸,“无事无事,我瞧姑娘俊俏,忍不住多看看。”她的扇子一面写着“富”一面写着“贵”,扇面翻了两下,被手指一推又合起,斜挎在腰带上。

      比起富态的桑霭,她的大女儿更符合祁访枫看过的文艺作品中对于风流狐妖的描述,有那么几分“贵公子”的气派。祁访枫眼睛发亮,谁不喜欢好看的人呢!她大姐就很好看,至于若木,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心灵丑!

      小孩立刻嘴甜道:“你也好看!”

      桑大娘子一双狐狸眼眯起来,没忍住揉揉小孩脑袋。

      ……

      西大陆极南端是一大片泽国,被妖族们称为无尽水泽。光听名字就知道那里的水资源能有多么丰富,能在热力环流下能从南面刮来多少潮湿的风,身处南行之路的人能明显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潮气。

      这块潮湿程度都快让人进化成鱼了。

      祁访枫满怀敬畏地看着狐妖掺了几斤水尾巴和耳朵,这告诉所有人能让水汽凝结成水珠留下的鳞片对于生活在这儿的妖族有多重要。也难怪桑霭请君华做护卫,气都喘不上了谈什么战斗,闹呢!

      就连被挤压到走投无路的樗尤王也不敢进无尽泽,就猫在东莲国和无尽泽中间的夹缝,小心翼翼地厉兵秣马。

      桑家从前也是显赫人家,称得上一句彦川桑氏,只不过到桑霭母亲那代就家道中落。为数不多的家业传到桑霭手中,战乱又爆发了。

      看起来憨厚老实的桑蔼十分清楚,桑家如今的体量再掺和高端的上层游戏就是找死。桑大娘子十三岁就陪着母亲走南闯北,她对母亲的决议毫无质疑。她享受过桑家最后的富贵,也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洗礼,早就能够独当一面。

      桑大娘子熟练地到城中递交文牒,大宗的商品交给官府当场结账。

      恭维送礼这些人情世故都点到即止,告别官府中人,她迫不及待地去寻自家商队——副手早带着零散的货物去周边村镇贸易了。

      主要还是想看看这位小医生怎么给人看病的。她来得晚了,已经错过村人破冰吃螃蟹的流程。村镇居民们围着她,里三圈外三圈,神态热切又严肃。

      小医生像一颗被麦秆围观的土豆,仰着头叮嘱病人忌口问题。

      土豆医生义正词严:“不能吃!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病人还在犹豫,小医生板着脸特别严肃地说,“千万记住,若是吃了,会折损孩子福气的!”

      病人大惊!这怎么行,她孩子的福气!

      小医生继续忽悠:“这药是调养你身体用的,调养身体就是积攒福气。你年底打算要个孩儿,那就更是万万不能吃,辛辣刺激的东西一冲,给你孩子福气冲没了!”

      病人连连点头。

      桑大娘子:“?”她茫然地看向副手,副手听得一脸信服。

      自家医生和气地笑着,只说:“甚好甚好。”

      桑大娘子又去看医生的家属,君华小声道:“小枫说,文化程度不高的病人要有另一套说法,这叫对症下药。”

      你跟她们说辛辣食物破坏药性,她们哪里听得到,想着吃一口没事,不如换个说法:吃了害你孩子!

      看着自家副手的表情,桑大娘子不得不信。

      给周围一圈居民看完病,祁访枫只收了药材的本钱。她热情地和村人交谈起来,甭管七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还是三十岁的小年轻,所有人她都聊得来。

      ——咱们这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过节时挂在门上的流云牌,是水杉的还是桃木的?听说在北点的地方,那的妖族用一种叫香椿的树刻牌子,那树厉害,芽还能吃呢!

      听她讲一圈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北边那叶厚芽嫩,绿叶红边,犹如玛瑙、翡翠的植物。小医生说“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芽寒更茁”她们听不懂,但总之就是夸它好吃!

      有个少年略识得些字,记性又好,直接背下这两句诗。显然很有文化的小医生就直夸她“天人之姿”,把少年的母亲乐得到桑家摊子上买了些纸笔。

      那可是纸笔!桑大娘子看得一愣一愣的,别说纸笔,就是稍微厚实、更贵些的布料都会让她们犹豫啊!

      一见她们买了,小医生便考校了少年几句,又教了她一段开蒙教材里的文章。

      有女妖找商队的扈从打听,扈从就得意扬扬地告诉她:小医生可是拜了一个三朝为官的老师,她路还走不稳就开始背文章了!学了一年,老师就说没什么能教她的了!

      这可不甚了了!围着商队的村民一下坐立难安。

      她们都有着十分朴素且根深蒂固地认知:识字是有机会谋个小吏当当的,若是机缘好,得了贵人青眼,收去做门生,那更是光宗耀祖的了不得。

      此时此刻,她们恨不得拔腿就跑把自家撒野的娃揪着耳朵拉过来听课,又怕自己出了这个包围圈一会进不来。

      一大家子过来的妖族就轻松了,分出一个姐妹出去抓小孩,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这占位置。

      有机灵点的妖族直接掏出钱扫了一堆货,只求商队能不能同她们的小医生说一声,束脩给了,务必给我孩子留一个听课的位置!

      虽说这样花钱肉疼,但这些货自家可以用,又能给孩子占位子,一份钱花出两份效果,咦?这么一想赚了啊!

      桑大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狂风过境般的情景,她这个大老板也得撸着袖子上阵打算盘。她一边拨算盘,一边埋怨:娘怎么没说这是个财神,她货带少了!

      某个卖点心的小贩若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要点头:这就是财神!

      越来越多大孩子被抓过来,家长们自行退出包围圈,把位置留给小孩们。

      这世道是很乱的,三朝为官的老师也算不了什么,别说官,老天往人间的戏台看热闹,它最没耐心的日子里摄政王都能三年死一个。

      但自家小崽子要是能识字,读得了文章,那出路就大大不同了。小医生肯教,她们就必须学!学不会就打,多打两顿就开窍了!

      坐得近些的家长却惊奇地发现,小医生讲的东西分外有趣,她家那个没耐性的死丫头都听得津津有味。甚好甚好,她也可以安心了。

      女妖悄悄起身,快步回家清点财货,她勒死了裤腰带得想办法凑出一本正经的拜师礼。收拾到一半,女妖犹豫起来:可小医生是跟着桑家商队来的,她总是要走的,她要停几天呢?

      嗨呀!早知道拦着邻居别买那么多了,等她们卖完了货不就走了吗?

      她在这懊悔不已,却不承想那没耐性的小女儿咋咋呼呼地闯了回来,门还没推就大声嚷嚷:“阿母!阿母!看我把什么带回来了!”

      女妖面目狰狞,吼道:“你不听课干什么去了——”

      女妖瞬间闭了嘴,像被捏住嘴巴的鸭子。她愣愣地看着小女儿手上的,她的小老师。

      祁访枫坦然地被举着,伸手打了个招呼:“姨!”

      女妖露出一个奇妙的,罕见温柔而和蔼的笑,给她闺女吓了一跳。女妖一把将人从没轻没重的女儿手里抢过来,柔声道:“小医生来做什么呀?”

      小女儿打了个寒战,悄悄地挪远了点,跑出门去了。

      ……

      外貌年迈的女妖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她望着炊烟发呆,心想:再多耕一亩地吧。

      她的小孙女跑来了,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嚷嚷起来:“祖母,快来,有人找你呢!”

      老祖母和蔼道:“什么人啊?是哪个邻居……”

      小孙女摇摇头说:“外人,我们从前都不认识的。但是她人好,还教我识字呢。”

      老祖母吃了一惊,连忙起身随她回屋。她们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客人”千里迢迢地来,还是识字会文的客人。

      她心中慌乱,却在进门的一瞬间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那个被女儿恭敬对待的孩子,而是她手上捧着的小盒。老祖母着魔似的只盯住那个盒子,心中升起一股想要落泪的冲动,却又仓皇茫然不知为何。

      在五十年前,老祖母还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女妖。她和许多女妖家族一样许多母亲,还有许多姐妹们。

      在这些姐妹之中,她最惦记的就是幺妹。那个小家伙,当时连人形都没有,血也没舔干净就塞到她怀里了。

      还年轻的祖母很习惯带孩子,她是长姐,带大的妹妹都能带新的妹妹了。但这个小崽子格外不省心,还是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时就格外坏心眼,四处扑咬,扯坏她不少衣服。等它化了人形也不老实,哭得大声,吃得很多,手脚有力,在街头巷尾打架胡来。

      等时间走到某一环,这位对平民来说已经很长寿的女妖时常想,是不是一切早在妹妹出生时就确定了——她天生就是一个力气大,跑得快的女妖,一个要上战场的士兵。

      边界军征兵的告示贴到村中,她牵着手带大的妹妹被带走了。走前还没心没肺地笑,她说:阿姐这辈子就只能留在这种田了,那边是什么样子我替你看!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

      白发苍苍的女妖佝偻着背,望着那窄小的盒子,她一下一下地拍着桌面,哭泣咒骂。

      晃动的旧家具摆过她小妹妹的抓周礼,如今也摆着她的“遗物”。

      小妹当年抓住了什么?刀枪剑戟还是盾牌?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抓周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仪式,它仿佛命运的预言,一切的序章。新生儿们被摆在五花八门地职业用具中,母亲们暗藏心机地将几种她们认为的好前途摆得更近,殷切期待地望着懵懂而充满灵气的孩子。

      她们充满灵气,因而抓起的每个物件,在长者眼里都仿佛真真映照着命运。她们懵懂,因而不受长者期待的束缚,那几项前途再好,她一无所知便也不感兴趣,说不定就令人心痛地爬开了。

      如今,这张桌子又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抓周礼。

      主角是一位垂暮老人,命运也仅有一个选项。

      生者抓住了未死者的命运,姐姐抓住了妹妹的遗物,骨灰盒中的遗物因她颤抖的手发出响动惊呼着:阿姐阿姐,生活竟将你磋磨成这样了吗?你的年纪,不当长出这样白的头发,不当将腰背佝偻到这个地步。

      但是没关系,这样也好,好歹,你还有命在。阿姐,阿姐,生者长已矣,死者长已矣,一命两边,一生长望,一如既往。我能在鬼门关活到有人愿意为我带信,已是幸事,你不当再为我哭。

      许许多多的日夜,老人其实不敢幻想任何关于妹妹的好消息,可她又怕自己不想,上天那没人给妹妹祈祷,命运就对她亲人格外残酷。

      老人哭完,如释重负,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想:明天继续种地吧。

      ……

      祁访枫一路小跑,圣通王恭喜她:【“你已经能活到十五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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