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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宣言
西山森林公园,“古树保护区”规划区边缘的空地上,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临时搭建的简易讲台后,悬挂着“自然捍卫联盟”醒目的旗帜——那片抽象的树叶缠绕着地球的图案,在风中猎猎作响。讲台前聚集了上百人,大部分是来自各校环保社团的学生,也有少数闻讯赶来的市民和媒体记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亢奋、焦虑和某种宗教般虔诚的情绪。
苏雨站在讲台一侧,目光扫过人群,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使命感与煽动力的光芒。她胸前的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人群外围一个安静的身影上——林疏月。
林疏月没有靠近讲台,只是站在一棵枫树旁,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苏雨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她相信,林疏月最终会站在她这边,成为他们最有力的“科学代言人”。
集会开始。苏雨首先登台,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空地,带着饱满的情绪:
“朋友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不是为了抗议,而是为了守护!守护一棵沉默的生命,守护我们与自然之间那最纯粹、最神圣的连接!”她指向远处那棵被围挡部分遮挡、但树冠依旧巍峨的古槐,“看!那棵三百年的国槐!它不仅仅是一棵树!它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是历史的见证者,是我们与自然母亲血脉相连的象征!它的根,深扎在这片土壤里,它的灵,与这片山林共鸣!它属于这里!它必须留在这里!”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呼喊声。“原地保护!”、“尊重生命!”、“守护自然之灵!”口号声此起彼伏,情绪被迅速点燃。
紧接着,“自然捍卫联盟”的其他成员轮流上台发言。他们慷慨激昂地控诉公园管理方的“短视”和“官僚主义”,将移植方案描绘成一场“谋杀自然”的阴谋。他们强调古槐的“灵性价值”,宣扬人类只有怀着“敬畏之心”和“灵性连接”,才能真正保护自然。他们展示了一些刻意挑选的、古树移植失败的惨烈照片,引发阵阵惊呼和愤怒的低语。整个现场,弥漫着一种非理性的狂热和对“原地保护”的绝对信仰。
苏雨再次走上讲台,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们不是孤军奋战!今天,我们有一位特别的伙伴,她来自北华理工大学,她懂科学,有理性,她用自己的专业眼光看清了这场移植背后的巨大风险!她将和我们站在一起,为古槐发声!让我们欢迎——林疏月同学!”
聚光灯般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疏月身上。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期待、好奇、甚至带着一丝崇拜的眼神投向她。苏雨在台上向她伸出手,眼神充满鼓励和期待。
林疏月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移动。她看着台上苏雨热切的脸庞,看着周围人群被煽动起来的情绪,看着那面在风中招展的旗帜。空气中弥漫的狂热气息,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错位感。这不是她想要的舞台,更不是她表达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依旧沉静如水。她没有走向苏雨伸出的手,而是迈开脚步,径直走向讲台。她的步伐平稳,没有丝毫犹豫或激动。她没有接过苏雨递来的话筒,而是走到讲台中央,面对台下情绪高涨的人群。
扩音器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出去,平静、清晰,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实验室宣读一份数据报告:
“我是林疏月,北华理工大学网络空间安全专业学生。我并非‘自然捍卫联盟’成员。”第一句话,如同冰水浇下,瞬间让喧闹的现场安静了几分。苏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
林疏月没有停顿,目光扫过台下:“关于编号GS-07的古槐的移植问题,我查阅了公园管理处的官方规划方案、移植技术方案、第三方出具的古树健康评估报告,以及相关领域的学术文献。”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渲染,只有冰冷的陈述:
“事实一:原地保护绝无可能。规划中的文化休闲广场地下管线工程,深度3米,将直接破坏古槐主根系分布区。原地保留意味着根系被彻底摧毁,古槐极有可能在短期内死亡。”
台下响起一片骚动,有人试图反驳,但林疏月的声音平稳地压过杂音:
“事实二:科学移植是当前唯一可行方案。移植方案由国内顶级古树保护研究所制定,采用分阶段断根、超大根球包裹、定制运输、新址土壤改良及智能监测养护系统。技术细节公开可查。”
她略微提高了音量,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事实三:移植风险客观存在。基于古树年龄、当前根系活力状态及历史移植案例,科学预估移植存活率为:65%-75%。主要风险点是根系恢复缓慢、新环境适应不良、病虫害爆发。”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台下,尤其是那些情绪激动的面孔:
“结论:移植方案是基于工程现实和古树生理特性,经过科学评估后得出的最优解。原地保护在工程层面不可行,强行保留等同于宣判古槐死刑。移植虽存在风险,有25%-35%死亡概率,但提供了65%-75%的生存机会。这是当前情境下,对古槐生命最大程度的尊重和保护。”
她的发言结束,现场陷入一片死寂。没有掌声,没有欢呼。只有震惊、错愕、以及迅速蔓延开来的愤怒。苏雨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死死盯着林疏月,眼神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怒火和不解。
“你……你胡说!”一个激进派成员猛地站起来,指着林疏月,声音尖利,“你被收买了!你在为官僚说话!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连接!什么是灵性!”
“冷血!科学怪人!”另一个声音喊道。
“缺乏灵性!你感受不到古树的痛苦吗?”有人带着哭腔质问。
“数据!数据!你眼里只有冷冰冰的数据!生命在你眼里算什么?”苏雨终于忍不住,夺过话筒,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林疏月!我们以为你懂科学,有理性!没想到你的理性如此冰冷!如此缺乏对生命的敬畏!你根本不配站在这里为自然说话!”
质疑、谩骂、失望的叹息如同潮水般涌向讲台。林疏月站在风暴的中心,承受着来自“盟友”的猛烈攻击和台下无数愤怒、鄙夷的目光。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不是对古槐,而是对眼前这群被情绪裹挟、拒绝接受现实的人。
“我的发言基于公开、可验证的科学事实和数据。”林疏月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依旧清晰、冷静,没有丝毫动摇,“保护生命,需要理性认知其局限和风险,而非沉溺于无法实现的幻想。拒绝科学评估的‘保护’,等同于放弃责任。”
她放下话筒,没有再看苏雨一眼,也没有理会台下汹涌的指责。她转身,步伐沉稳地走下讲台,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带着敌意和疏离的通道。她的背影挺直,如同风暴中一块沉默的礁石。
集会现场陷入一片混乱和争议。苏雨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但愤怒和失望的情绪已经难以平息。林疏月那番基于事实的冷静宣言,如同一颗投入狂热熔炉的冰核,瞬间引爆了剧烈的反应,也让这场集会彻底偏离了“自然捍卫联盟”预设的轨道。
她独自走出人群的包围圈,将身后的喧嚣与指责远远抛下。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对人性复杂性的冰冷认知。古槐的命运尚未可知,但在这场理念的碰撞中,她已用理性的声音,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宣言——即使这声音,在熵增的洪流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孤独。而那关于“灵性”与“科学”、“敬畏”与“理性”的撕裂,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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