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煦

作者:九州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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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香上升



      庭院藤蔓花架,金灿木香花开的堆叠锦绣,袅袅垂香,一眼望过去有若碎玉飞溅,又如飞瀑花幔。

      殷榯在木香花架下翻看兵书。

      纸页将花香给阖了进去。

      外头再怎么吵闹,他都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专心致志,心无旁鹜。

      接风宴上,突然有人问起殷家的六公子,那人提到昔年温延公品过六公子的样貌后,曾给予过最上等的评价。

      一个人起哄,引来更多人起哄。

      一时间,大家都想看看六公子生的什么模样,气度如何,怎么就能拿到温延公的赞誉。

      骑虎难下,殷老太太只好命初平去把他的主子从花架下拉了出来。

      殷榯站在宾客面前,背脊直挺。

      少年气度端肃,眉眼冷峻,鼻梁高耸,面相锋锐,初看的第一眼有些震摄人。

      虽然再多看几眼,便能看到他漆黑眼睛中的沉稳与宽阔。不过,由于极少人敢与他对看,所以没什么人见到殷榯的这一面。

      "殷六公子,听说你天赋极高,读书颇有心得,近来都念了哪些书呢?"

      宾客的目光聚拢在殷榯身上。

      殷榯神情不变:"我已弃文从武,近来读的都是兵书。"

      弃文从武?

      从有望当上指点江山的三公九卿,变成流血流汗,与杂胡共处的卑贱武人?

      宾客们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时间针落可闻。

      群众的沉默,有时候是最扎心的羞辱。

      殷老太太掩面,心痛难忍,这辈子积攒的面子都在这一瞬被辗碎。其余殷家人也觉尴尬至极,彷佛被当众揭穿一桩谎言。

      为什么殷榯不撒谎?

      只要撒个善意的谎骗人,对外宣称他仍喜好读书有志为官,维持殷家的体面,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人生在世,有谁能从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牺牲小我,促成家族兴旺,为什么他偏偏办不到?

      三爷是个识相的,对着宾客们举起酒盏:"来来来,今日大好日子,说些有意思的吧,干杯。"

      "好,干杯!"
      "干杯,干杯!"

      场面恢复喧闹。

      殷榯默默转身,沿着比他高的杜鹃花丛,走回自己屋里。

      孙二公子孙启悄悄跟上他。

      父亲孙琨近来大发,数月前突然得到裴王妃的推荐,摄政王听取裴王妃的意见,不只将徐州刺史的高位交给孙琨,还让他都督徐扬青三州军事。

      换言之,三州的兵权,兵员调度,以及兵卒的任用权都在孙琨身上。

      孙启与殷榯年纪相当,自小尚武,性子暴躁。父亲都督三州军事后,他又更骄傲了,四处寻人打架。

      可整个徐州谁敢不让孙启?

      "六公子,跟我打一场,你若赢了,我爹的军营随你逛。"

      孙启高高在上,口气狂妄。

      殷榯淡淡地看了眼孙启的颈子,后者被看的头皮发麻,彷佛被一把利刃割了过去,当场咽了几口口水。

      殷榯冷硬地道:"我不跟人打架。"

      孙启挑衅:"你不是弃文从武吗?本公子就是要跟你打!"

      少年心高气傲,容不得拒绝。

      说着间,已抽出宝剑。

      殷榯冷寒的目光落在剑身上。

      是把漂亮但不实用的宝剑,剑柄镶嵌各色宝石与琉璃,系着花俏的丝缑,剑身虽长,可超过一半呈现滑钝的圆弧形,其上菱格华丽繁复,真正有用的锋利部位不过数寸。

      应是下人为讨好主子,又怕他被割伤,精心打造的一把装饰用配剑。

      "怎么,你怕了是不是?"

      殷榯眸光一暗,变得深沉。

      看样子,今天不打一架,眼前的少年是不会让他离开了。

      可他的剑早已归还给张原。

      殷老太太不准任何人借兵器给他。

      ……该如何是好。

      此时,朱煦已站在杜鹃花丛后听了好一会。

      她比了比一只粗壮的杜鹃树枝。

      "六哥哥,用这个,可以吗?"

      殷榯微地一愣。

      还是煦煦聪明,反应快。

      "好。"殷榯轻声道,弯身捡起树枝。

      朱煦眉眼染上笑意,似乎是很高兴殷榯采纳她的意见。

      她在杜鹃树的另一边,钻进花丛,试图要去殷榯身边,可肉肉的身体被树枝卡住。

      朱煦懊恼,只得退了出来,在树丛后头观战。

      须臾之间,孙启朝殷榯冲过去,鼻翼掀动,手脚看似麻利,可殷榯动作比他更快。

      他的动作内敛,同时具有爆发力。

      孙启像猴子一样扑了个空,殷榯趁他脚步踉跄时闪到他背后,以树枝拍掉他手中的宝剑,再徒手擒拿将他手臂往后轻拽。

      三两下间,殷榯卸下孙启全身力气。

      他额头冒汗,唇齿发抖,面目狰狞。

      "阿……痛痛痛痛痛,别扯了,别扯了……"

      孙启在孙琨军营中是个小霸王,不曾有任何兵卒胆敢这样擒拿,被殷榯架住时当即吓坏了,狼狈号哭喊人。

      "快来人,有人要打我!"

      殷榯浓眉深蹙,松开孙启,转身要走。

      岂料,孙启恼羞成怒,竟捡起地上的宝剑,往殷榯臂上砍了下去。

      "哥哥小心!"朱煦紧张大喊,不顾树枝尖锐,从树丛中硬穿过去,冲到殷榯面前,挡住孙启。

      殷榯怔愣地看着朱煦被树枝勾破的绸裙,发髻也被勾歪了。

      明明这么小,却如此勇敢。

      可他……不想要她这么勇敢。

      孙启气极了:"别拦我!"

      "你输了,愿赌服输,怎么能翻脸不认?你赖皮!"

      小女孩口齿清晰,杏眸圆睁,恶狠狠地瞪着他,孙启竟怼不回去,支吾了半天才语出威胁:"小包子,给我让开,否则我……我……砍死你!"

      殷榯拳头紧握,目光灼灼,牵着朱煦的手,将她护在身后。

      "我才不让,你这个赖皮猴。"

      朱煦脸气得鼓鼓的,反击回去。

      小娘子奶声奶气,凶的很。

      孙启没招,束手无策。

      过了会,远处走来一名贵妇人,孙启再次跩上天:"哼,小包子你惨了,我阿娘来了,你猜猜看她会修理谁。"

      朱煦扭过头往后一瞥。

      笑容顿时洋溢满面。

      贵妇人美丽明亮的眼睛,瞪的可不是她。

      -

      孙启被架回韶车上。

      人小腿短的朱煦,跟着刺史夫人碎步走了一路,直到门前。

      她仰起头,对着刺史夫人,口气严肃认真:"夫人,是孙启先挑衅六哥哥的,还拿剑砍伤六哥哥,请你不要怪他。"

      小娘子虽然一脸正经,可她软声软语,明明在诉说一件严肃的事,却还是可爱的让人发笑。

      刺史夫人摸了摸朱煦绷紧的脸颊:"我自己生养的孩子我最清楚,不怪殷六公子,让启儿吃点亏也好,省得他目中无人,天天找人打架。"

      殷东山夫妇在一旁连声道不是。

      刺史夫人乎而想起一件要紧事。

      "谢小娘子,我族中有个远房从妹,正巧是你的二姨母,她前阵子刚搬到镇口。"

      朱煦愣了愣:"二姨母?"

      "对,你的二姨母,你不记得她?"

      朱煦轻蹙着眉,微低头,做出思考的神情。

      "唉,看我记性这么差,都忘了你失忆。无妨,忘了就算了,只要你二姨母记得你便好。"

      朱煦淡淡一笑:"谢谢夫人记挂,烦请替煦煦向二姨母问安。"

      刺史夫人看着朱煦有礼端庄的模样,很是高兴。

      韶车里头的少年扯开帘子,大声嚷叫:"阿娘,你不能就这么放过……"

      哗的一声,刺史夫人将帘子拉下,孙启扭曲的脸转瞬消失。

      刺史夫人堆笑告辞,仆妇们将她托上马车。

      朱煦松了口气。

      殷东山夫妇也松了口气。

      -

      明理宽厚的刺史夫人放过殷榯,殷老太太却不打算放过他。

      理由如斯。

      人刚初遇时,为了讨好对方,博取友谊,总是特别宽厚,然而同样情事多发生几次,就不见得能原谅了。可碍于认识初始时演的是一个宽厚的人,不好发作动怒,又原谅不了,于是积怨因此产生。

      初来乍到,他们在镇口无亲无戚,殷老太太不能不行事谨慎,便将殷榯罚跪在祠堂。

      不只罚跪,这次加罚抽藤条。

      负责执行的仆妇低声:"六公子,老太太说了,要一边受罚,一边背族规。对不住了!"

      殷家族规从择妇,教子,御妻,纳妾,治家,手足,到大家族的为人处事,无所不包,条条框框。

      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从出生起始就要活在种种规范里,一直到死。

      字字句句,宛若牢笼。

      逃不开,离不了。

      开始前,殷榯先跟初平交代一事。

      他要初平去一趟朱煦屋里,让她别送伤药去西院。

      煦煦不知他在祠堂受罚。

      每次他受伤,她一定会送药过去。

      去西院的小径阴暗湿滑,下人们欺负他,故意不点烛火,不打扫落叶。

      他不希望煦煦妹妹受伤。

      初平应下,咚咚咚地跑走。

      殷榯面无表情看着仆妇,冷冷地道:"可以动手了。"

      仆妇往他的腿肚抽。

      一下一下地抽。

      殷榯将殷家族规背的一字不漏。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

      藤条是特别挑选过的,选深山里最厚实,最光滑的草藤。如此才能造成伤害又不至于让皮肤破裂。

      寒族到底还是要面子的,比真正的世家贵族还更饥渴外貌带来的地位。

      殷榯肌理坚韧的腿肚被打出好多条红痕,怵目惊心。

      仆妇于心不忍:"六公子,你就去向老太太告罪吧,这么挨罚不是办法。"

      殷榯一动不动:"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

      他没有错,为何要告罪。

      他不要告罪。

      他听从父亲的教训,没有以强欺弱,没有胜之不武,没有趁人之危,为何受罚的却是他?

      他习武只是为了救爹娘,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他们在都城苦撑,死生不明。

      每个人都有爹娘呵护,只有他没有。

      腿肚上传来阵阵闪电鞭过的疼痛,在筋与肉之间震颤割裂,他的腿彷佛要炸开。

      "六公子,这里只有我跟你,我停下让你休息……"

      后头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谁准许你停了?没有老太太的令,谁都不许停!"

      原来,老太太特地派人来监督。

      仆妇只好再抽。

      殷榯直挺挺地跪着,腿上逐渐麻木,听着一下又一下的藤条声,彷佛这些都与他无关,受苦的另有其人。

      好像他的痛,与谁都无关。

      半晌,老太太终于遣人通报不必再打。

      仆妇收起藤条。

      初平回来了。

      少年额头汗大如豆,神色恍惚,嘴唇发白,胸口剧烈起伏,身子摇摇欲坠。

      仆妇拿了几块隐囊,扑在木板地面,扶着殷榯的背让他躺下,可疼痛已使得他听觉涣散,他不知老太太已经让人停手,身躯始终僵硬着,不敢松懈。

      仆妇朝外头的初平喊:"快来扶你们家公子躺下!"

      初平抹了把眼泪,冲进来,解开殷榯绑在腿上的袍子,盖住腿肚。

      啜泣着道:"主子,没事了,老太太罚的真狠,您快躺下吧。"

      殷榯放下气力,慢慢地躺下来,麻木地看着天花板。

      意识蒙眬间,他听见朱煦的声音。

      "让我进去。"

      软软娇娇的嗓音有些颤抖。

      她哭了吗?

      "没老太太的令,谁都不准进去……唉唷,你竟敢推我!?"

      那人又怒又急。

      殷榯闭上眼。

      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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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木香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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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天前 来自:中国台湾
    工作太累了,没办法好好思考剧情,12/10暂停更新 抱歉~


    年底工作忙 最近都是晚上九点更喔(周一到周五)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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