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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踩在国师大人的鹤上,像踩着一朵软软的云。先前捆住傀儡的丝带回到了他的发簪间,原来他的武器便是这象征了鳏夫身份的云河带。
“鹤是大人豢养的么?”
左右他也不吃人,我壮着胆子问。
国师不似先前那般高傲,语气说不上和蔼,但也算不得冷冰冰:“是我修炼的云鹤心法。修炼到一定境界,便能唤鹤踏云。”
唔,就像剑法大成能让金属禁行一样。
素白的云河带被风吹拂,恋恋不舍地把他的脸抚摸了一遍又一遍,长长的,像春日繁茂的垂柳。他踌躇片刻,忽然问我:“和你一起的蛇妖呢?”
“她在我袖子里。她施展了术法,现在变回原形了,还是藏着以防意外。”问及栖霜,我在最初的讶异后又想起先前他突然出现在喜宴接过栖霜的杯盏,“多谢大人当时在婚宴上为我们解围。”
他留给我轮廓优美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后来一想却是我冲动,出来得不是时候。”
我很识趣:“大人何必妄自菲薄?他们都以为大人是栖霜的器灵,不敢轻举妄动,给我们省去了大麻烦。”
“这世上出名的器灵只有一个,铸剑师的名剑非镜。”国师不吃我的奉承,语气淡淡的,“他死后这十几年,有不少人效仿他炼制器灵,倒是没听说有谁成功。”
我抱紧照霜,剑鞘的雕花硌着我的手腕:“器灵和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见过非镜器灵几次,没什么区别。”他回头瞟我一眼,顿了顿,“但这器灵颇为诡异:它会像镜子那样映照出持剑之人心中所想,持剑之人觉得它应该是何样貌,那它的脸便长得与那人所想分毫不差。”
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追问道:“那为何叫非镜?这分明就是镜子。”
“这得问铸剑师,但他死了。”
非镜此剑没有善恶,落在仁者手中是拯救苍生之剑,但若被恶贯满盈之人夺去,便杀得黎民血流成河。非镜离开铸剑师后几经辗转,又回到当时已经入魔的铸剑师手中。铸剑师新研究的铸剑之法要以活人祭剑,尽管扔了几百人进铸造炉都未能铸成宝剑,但铸剑师不肯放弃这个血腥的法子。他对剑法不甚精通,但手握非镜的神使也不是寻常侠客能抵挡的,是以,最后唯有盈姬能和他对决,也必须和他对决。
在那惊天动地的剑鸣收声后,将明灭是第一个赶去的人。铸剑师的尸体浮在剑炉沸腾的铁水中,祭给了他最爱的剑。盈姬血肉全无,仅剩一具骸骨,骸骨下方的土地有一道深达一尺的锲痕。将明灭猜测她是被非镜钉在了地上,无力挣脱,但那把带来血雨腥风的剑失踪了。当时孟夭和怜卿不在盈姬身边,将明灭代表朝廷收殓了她的遗骸,安葬在盛京。后来怜卿布置补天大阵,就把她的坟墓作为阵眼。
“非镜再也没出现过了么?”
我没想到将明灭会跟我说这么多。我与他非亲非故,倘若我没记错,这还是我和他第一次单独的交谈。
国师道:“没有。非镜销声匿迹,对所有人都是好事。这样的大凶之剑,除了灾祸,什么都带不来。”
人自己作恶,却让一把剑蒙受恶名。如果剑从未被人拔出,岂会沾上鲜血?
可是化为人身后,我知道他的告诫是对的。
我垂眸,勉强一笑:“大人这么年轻,却当了十几年国师,实在是年少有为。”
“担不起这样的赞美。”国师回头,我们的目光交汇,“修道之人容貌不会衰老,我比你师父的父亲出生得更早,所以见到的更多。这些尘俗旧事在我回忆里躺了许多年,你让我想起了盈姬……第一次见到她还是二十几年前。”
“我怎么敢与盈姬大人相提并论。”
这句话在我喉咙里数次盘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风吹得将明灭衣袂飘飘,眉间的红痣不曾被风吹散,鲜红如血。他道:“是否能相提并论,只在死后才有定论,而你们还活着。”
“你们”包括了死过一次的栖霜么?我不知道。
仙鹤载着我们下降,我低头望向大片平坦的田地和点缀期间的小小房屋,暂时忘却了其他,心道:这仙鹤飞得当真如腾云驾雾一般,几十里路居然在眨眼之间。青春永驻和驾鹤腾云,都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拥有了这二者的国师对他的人生满意么?
我抱着怜卿从仙鹤后背跳下,它收敛双翼,化作一阵灰白的云气晕染了将明灭的衣袖,垂至双膝的宽大衣袖有了渐变的色彩。
我们在村南的一个寡妇家休整。她当然对我们这群来历不明的人怀有极强的警惕,但我拿出一把碎银子时,她立刻松口让我们进了家门。
怜卿伤在大腿,男女毕竟有别,我不便看,于是将明灭把怜卿带到里屋清理伤口。寡妇出门弄菜,我坐在灶台旁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栖霜,橘红的灶火仿佛给小蛇涂抹了一道晚霞。
它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不知几时能醒来。她不醒,怜卿的伤就治不好,我们接下来这一路……
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我后知后觉,栖霜说得“痛还是会痛”怎么会对我失效,我有的不过是另一种后遗症。
剑成了人,也就不能免俗了。我把头靠在灶台,合上了眼睛,心中最后的念头是:下次我一定惜命。
“孟真,孟真!”
好耳熟的声音,仿佛我和这人在哪里认识。但躺椅坐着太舒服,我懒得动弹,便把它当成了耳旁风。
我的面前,是一地摊开的书。耀眼的阳光照得书册宛如一朵朵盛放的花,而黑字是它们密密麻麻的蕊。
梅雨季难得放晴一日,我和师父便见缝插针地晒书。我好奇过师父为何有一整间房的书,后来在书里读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不只是指读书大有裨益,更指买下这些书花费的金子或许能堆一间屋子。
师父站在我背后,吹着笛子。我跟着那曲调唱:①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我道:师父从前是富家少爷罢?
师父把握着横笛的手背在身后:富贵繁华终成一梦,还是书好,记录下的故事可以流传千百年。
我于是微笑着,问:那他日我被记于青史,是以孟真的名字,还是非镜的名字?
他摩挲着木制的小笛子,不吭声。这是他自己刻的横笛,手艺一般,但音色极准,因为吹奏者乃是大富大贵之家千娇百宠的幼子,自有最好的乐师时常指点。
我又问:你把我拔出盈姬的遗骸时,心里在想什么?想的是如何摧毁我,还是相信盈姬可以复活?
他的面容隔在雾后,看不真切了。我听到师父轻轻地说:孟真,这世上是没有回头路的。
是雾吗,我忽然觉得视野里的一切都模糊了——
书读得太多是不好的,我遥遥地想着他,想到许多漂泊的诗句,想到眼泪。
“孟真,孟真!”
又在喊我。我揉了揉眼睛,师父、书和小院分崩离析,一个少女伸头挡住了我所有的目光,仿佛能感受到她的鼻息。
啊,我认识她,她是栖霜。这是长江以北的关陇,这是快要授衣的晚夏。
晒书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恍若隔世原来是这样用的。
“孟真?怎么醒了也呆呆的?喂,头磕灶台上磕傻了?”栖霜皱着眉头,手不安分地摸上我的脸,大有要捏一把的架势,“孟真,你睡了三天,你知道不?”
我赶紧捉住她的手腕:“大夫你这医术很不可靠,一滴血让我睡了三天,你还是卖安神药去罢。”
“孟真!!”栖霜叫道,“不感谢我就算了居然还质疑我的血……医术!”
“卖安神药未免屈才,卖蒙汗药倒是很好。”
这声音更耳熟了,我偏头一看,卧室门口站着双腿健全的怜卿。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道:“三天前屋主买菜回来,看到你睡在灶台,把你送回卧室了。”
我再次揉揉眼睛:“哦,结果我是最晚醒的?”
“你多睡会是应该的,这次多亏了你和栖霜。”怜卿自然地在床沿坐下,“谢谢你,阿真,没有你,我大概要死在王府了。”
这么正式的感谢,我不存在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是我倒霉,随口许诺了不得的大忙,我日后一定谨言慎行。”
栖霜已经把我们在张宅的经历大致讲给了怜卿,但和桃花妖打斗的细节只有我清楚。聊到花妖,就不免提到它刀枪不入的树皮肌肤,怜卿听到照霜刺不进妖的心口,表情倒不意外:“照霜毕竟是铸给凡人的剑,砍人够用,砍妖却有些吃力了。”
我点头:“之后跟建平王府的偃兽缠斗时也是如此,可怜的照霜。”
即使入睡了,照霜依然挂在我腰间,伸手一摸便是。这把来自师父的剑,我很珍视,但也遗憾它只能在江湖人的打斗中施展。
“我能把先前得来的引星铁镀在照霜剑身么?”我用膝盖顶了顶怜卿的腰,道,“你见多识广,你说。”
“可以应当是可以的,但是……”他垂眸,没有看我,“照霜其实是盈姬送给你师父的剑。”
我一时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那还是算了。”我道。
怜卿的微笑仍挂在脸上,手腕一转,凭空变出了那把乳白骨扇。他把扇子展开又折叠,递到我手边:
“但你可以用我的扇子。这骨扇的用料可是神使的骨头,再没有比它更无往不利的武器了。”
“神使?”我和栖霜异口同声地叫道。栖霜摸了把虚汗,道:“大人,您难道早就杀过兄弟姐妹了?”
折扇被怜卿握着,扇柄跟手指似的,点了点我:“这是我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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