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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地久
他走的前一晚,正好撞上我们这边的千灯节。这在我们这里是很大的活动。大人心里有失去的人,也有想要思念的人,所以大家会一起放灯,好像灯就是通往天空的信。那个晚上,天上是灯,河里也是灯。小孩子不懂事,都在身后的一片草野上乱跑。他来了这么多年,几乎每年都跟我一起过。那天白天我约他出来,跟他说想把这些年来的地方都走一遍。天气已经有点凉下来了。他笑着看我,伸手替我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很自然地转身说:“走吧。”
“等等。”我身侧还留着他衣服上的味道,他一转身就带起了风,我就好想多留住他一点,“你过来,陪我坐一会。”
我说话是命令的语气,他也不在意,顺着我的话音停下脚步。我爬上矮墙,拍拍身边的位置。他走到我身边,却没有坐上来,仰起头笑着看我:“你小心点。”
“我知道。”我说。矮墙上松松的土里不知什么时候落进了草的种子,长出了一丛丛很小的小草。我拨了拨它的叶子,它就在我的手心里晃,看起来很雀跃地跳动。
“想什么呢?”他问。我望着他,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他拿着一把狗尾巴草递给我的时候。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我和他的身上,把灰扑扑的狗尾巴草也照得很漂亮。我还记得那天他约我看电影,但是我拒绝了,只为了在他心里留下一个不一样的印象。我看着他的眼睛,想,如果那天的阳光永远也不会回来,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收到你送的狗尾巴草呢?
那是真真切切的山和水。信号也会因为时空距离而变得很慢。以后无论我在河边守过多少年,你的那盏灯也永远不会再流到我身边了。
“晚上放灯吗?”我忽然问,低头看着路上稀稀落落的草,把一块小石块踢远了。
“嗯?”盛时扬抬头看我,“怎么忽然想放灯。”
我注视着他很久很久,笑了一声说:“没什么。”
大人说放过灯缘分就不会断。而从今往后,我也有了想要思念的人。
盛时扬,你懂不懂啊。
“好。”他笑起来,“如果拿得到,我就跟你一起放。”
“好。”我从矮墙上跳下来,也笑着说,“说好了。”
太阳从原野的这头慢慢转到那一头,直到快要落山了也不暖和。我们路过了小学、初中,还有高中。小学老师还记得我和他,牵着我们的手说都长这么大了。我转过头,看到那株银杏的叶片又在秋风里被染成明亮的黄色,轻轻地笑着,忽然感觉哪怕再多一秒,眼泪真的就要掉下来了。
盛时扬眉眼弯弯,笑着偏头对上我的眼睛。
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一路走过来,像沿着记忆的绳索向上攀求。什么都没有了。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过的灯花店,我还记得小人画和贴在墙上的一包包贴纸;还有小学门口的煎饼摊子,叫卖着叮叮糖的老爷爷,拿着一根长长的、插满糖葫芦的、像火把一样明亮的长柱子,曾经有一群孩子穿过被刷成灰色绿色的墙巷,从口袋里或者铅笔盒里掏出皱皱的纸币交到皱皱的手里。而我也终于明白,原来我们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橘子种子从来没有发芽。那几个被尽心照料过的橘子籽,在潮湿的土壤里安安静静地睡着,被蚂蚁吃掉前还在做梦,跟着年岁一起被埋葬在那个陈旧而泛黄的夏天。什么都不剩了。我在无可奈何,在无可奈何地回忆,然后想他,在离别之前就开始想他。可是我真的,真的无可奈何。
我踩着他的影子,他回头看到我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很轻很轻地笑起来。我跟他走过小时候玩的滑滑梯。滑梯已经完全废弃了,红色塑料被风吹了一年又一年,已经斑驳成灰色的鳞片形状。他出神地摸过它表面粗糙的纹路,抬起头笑着对我说:“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把你推下去,你从边上掉下来,就摔得大哭。”
“怎么不记得。”我看着他的手不舍地在脆弱的红色外壳上停留,眼眶酸涩,却还是笑着说,“你真的太坏了。”
你真的太坏了,盛时扬。茫茫无边的季节里,漫山遍野的回忆向我扑面而来,潮湿的风一吹,我的眼睛都湿透了。就不要走吧,我想说,盛时扬,你这么坏,这么不讨人喜欢,就真的不要走了。
“小溪,我哪有这么坏。”他轻轻地笑着说,“走吧,我们还要去看河灯呢。”
那天天气不好。我们走到一半,就开始下起小雨,但我们谁都没有提过要回家拿伞的事。他一点点蹭着路边店铺的边沿走,另一只手就在后面牵着我。我们走得很慢。等到快走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雨也越下越大。我和他一起躲在河这边的一个屋檐下,抬起头一起望着河对岸正在过桥的人们。今晚月光很亮,暗白色的云里落下的全是雨,噼噼啪啪落在看不清颜色的伞上。他还紧紧牵着我,问我:“还去拿灯吗?”
“天气不好。”我说,“今年天灯是不是放不了了。”
我用的是陈述语气。“大概吧。”他说,俯下身替我把外套的拉链拉上了,手指在拉到顶端时没有原因地停留了很久,让呼吸也细细碎碎地落在我的颈间,“……好遗憾。”
“是啊。”我笑起来,“跟你做朋友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过要放一次灯。”
“还有照片。”他也跟着笑,偏过头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吸了口气,“当年说要去拍合照的,最后也没有拍。”
是哦。我想。他哭了吗?怎么后来就忘记了。当年说要去拍一套合照,什么都计划好了,也许是因为没有拉勾上吊,所以就没有一百年都不变。
可是记忆已经来不及填补心痛,眼泪也到不了过去的彼端。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伏在他耳边只对他一个人说。还想再送他春天的第一朵花,他不会介意我把花别在他的鬓角。我还想要他送给我的那一束狗尾巴草,还想听他叫我的名字,一笔一划写我的姓名珍重得就像珍视我这个人。好想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好想告诉他,他其实真的那么好,好到我不顾一切都想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尽管他会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你还不懂爱。可是我真的明白,盛时扬。我偷看过你放在桌洞里的小说,里面的那些爱情故事,我每一篇、每一篇都看过。你说不让我看,可是我怎么会听你的话呢。盛时扬,我是最不听话的小孩,你早就应该清楚。
雨慢慢停下来了。被雨水淋湿的木头屋檐还在固执而沉默地一滴滴落着水珠。他伸出手去接外面落下的雨,空气里潮湿的水汽就缀得他干净又漂亮。
“好湿。”
我伸手,逆着光和他的手重合交叠。
“嗯。”他回答,笑着转过头问我,“想吃什么?我请你,这是……嗯……”
他说不下去了,笑着转过头去。我看着他,语气里的雀跃就快维持不下去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是我最后一次能请你吃东西了,小溪,就让我请你吧。
“都可以。”我站起来,偏过头把眼泪眨掉,低着头望着鞋尖笑,“听你的。我想去四周看看。”
“好啊。”盛时扬笑着。我听到他语气里这辈子最温柔的纵容,温柔得就像春天田野里飞过的春燕。
没什么办法。他一直飞远,我跟不上,只好就在这里停下。
“等一等,”他叫我,“小溪,别走远了。河边滑,不安全。”
我应了一声。他转身走了。我慢慢往他的反方向走,有意把每一步都踩得很稳,终于走到了河岸的最边缘。这里有很小的时候铺好的钓鱼的台子,很早就已经废弃了,在雨水淋过以后,连最后一点本色都没有剩下。我尽量把这里的木头表面擦干,小心地坐下,往下望不远处就是奔流的河水,偶尔也有提早放出来的河灯。我看着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偶然地从我眼前慢慢顺流而下,好像允许我坐在这里一点点重播那些属于别人的黑白影片。然后我终于明白,原来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也有能够价值千万盏河灯的记忆,值得我去一年一年地重复怀念。
我双脚无聊地在空中晃着。木板的边缘很硬,压得我很痛。他终于回来,抬头看到我坐在河岸边上,大声地向我招手:“过来点!”
“不要。”我笑着说,故意往前挪了一点。我就喜欢看他急死了的样子。他跑过来牵住我的手,数落我说:“一点都不知道危险!”
“对呀。”我靠着他笑,“没了你我怎么办。”
河对岸的人很多,这边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小推车。他买了一份鸡蛋仔,捧在手上很烫。我拽过他的手,朝那份鸡蛋仔吹气。鸡蛋仔很香,冒上来的热气蒸得我眼前一片模糊。我闻着他身上很熟悉的味道,摇了摇头甩掉眼泪,有一颗飞到他浅色的外套上,在他心口处落下一个小小的印。我怔了一下,出神地看着那一点点湿痕,害怕他发现,又希望他能发现。天上稀稀落落地又开始下雨。我眼泪的那一滴痕迹,很快就湮没在轻柔的、雨水的痕迹里。他下意识抬头,放平手掌去接雨,被风吹动的发丝在灯光与雨雾下莹莹发亮。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身影,只是想,别走啊,盛时扬,别走啊。
雨慢慢又开始下大。他拽着我一路奔跑,紧紧地牵住了我的手。我们跑到最近的一个屋檐下,他喘着气,让我坐下,弯下腰看我,靠我靠得有点太近,嘴唇某一刻擦过我的发丝,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水汽,眼睛因为奔跑和水洗而显得格外明亮;“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把伞好不好?”
我伸手把他还在滴水的头发拢到耳后:“好啊。我要透明的。透明的伞,这样就能看灯了,可以吗?”
尽管下着大雨,孔明灯已经没办法放,河对岸那边千千万万祈福的河灯还是沿着河水顺流而下,把半个世界都照得流光溢彩。我望着那边出神,他望着我出神,忽然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自己头上,蒙着头跑远了,每一脚都带起一串泥泞的水花。我看着他一点点远去,忽然间又觉得好冷,缩在屋檐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眼泪流出来,一滴滴滴在已经湿掉了的石板砖上,好像把我身体里最后一点温度也带走了。
是不是年少时遇到的人都会分离?是不是惊艳了某个人青春的人都会永远留在青春里,然后让他一直、一直用一辈子去怀念?
我问自己。还是我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一切的兰因絮果都要归结于我们的缘分太短、太浅?
我抬手用力地抹掉眼泪,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忽然站起身冲进雨里,在大雨的杂声和黑夜温柔的静默中,向着黑夜痛哭失声。
他喝醉的那天,我去盛时扬家想要给他留张便签,无意间碰掉了他的草稿纸的那次,其实我最终还是看了。
我还是打开看了他的草稿纸,本来以为这根本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么大一张纸,重复写过三遍两遍,都只有那一句话:
“我不能忘记那一颗落在时间后面的橘子,像是前一个秋天迟来的结尾。”
那是差几天就要15岁的季越溪,在最单纯的年纪写下的所谓《记忆》——
我不能忘记那一颗落在时间后面的橘子,像是前一个秋天迟来的结尾。
我终于相信,这是16岁的盛时扬的克制。克制自己不能错误地对一个14岁的同性产生不该有的感情,因此所有的邀请都只能温柔地退居到出于友情的事出有因,直到闭着眼抱我也不敢再回看我的眼睛——
你永远留在我一等奖的作文里,被所有人都看过,像一种隐秘却公开的感情。写那篇作文的时候我想过分别吗?还是想着天长地久,要怎样和你相伴无期——
你告诉我,盛时扬,我要怎么才能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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