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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心
梅林深处,落梅被魔气裹着打旋。祁玉安银发如练,素色道袍被朔风掀得猎猎作响,颈侧绷得笔直,似张满待发的弓弦。
墨沉霄的头埋在他颈窝,滚烫的气息带着欲毒的甜腥气,宛若蛇信子舔过皮肤,激得他浑身发毛。
可他仍抬着手,轻轻拍着少年后背,掌心暖意透过衣料,一寸寸熨帖着少年绷紧的筋骨。
一炷香光景,少年的吐息从粗重渐转平缓,宛若经雨淋湿的幼兽,蜷在唯一的暖源旁。
直到怀中人身子彻底松缓,祁玉安才敛了敛眉,轻声开口:“沉霄,听我一言,还是放了欲魔首领吧。”
那人将脸往他颈窝深处埋了埋,声音闷在衣料里:
“又提此事?他害我染上欲毒,苏小棠那丫头更是敢对你动手,我凭什么放他们?”
“留他没用。” 祁玉安耐心劝道:“杀他苏小棠必会恨你入骨,绝无可能再为你稳固道心,而困他,则欲魔一族必没完没了前来滋扰,永无宁日。”
“便杀得他们胆寒,不敢再踏足魔域半步便是!”墨沉霄从他颈窝抬起头,眼尾还泛着点潮意的红。
“你父神断不会乐见此景。方才殿中,他虽未言明不悦,眼底已露不耐。你如今为欲毒所困,道基本就不稳,何苦为这等事再触他逆鳞?昔日他叮嘱你的话,你竟忘了?”
攥住祁玉安衣料的指尖骤然收紧,少年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慌乱。
他别过脸,喉间滚出一声闷哼:“他才不会管这些琐碎。”
“琐事他或可置之不理,你的道心却是他心头重事。唯有道心稳固,你方能在他跟前真正站稳脚跟。”
少年默然,指间捏着那块衣料出神摩挲,似是在掂量这话的分量。
梅林的风卷着寒意掠过,落梅簌簌打在肩头,良久之后,他终是低低开口:
“苏小棠那丫头性子倔犟得紧,便是放了她父亲,她也未必肯听话。”
“总要一试。”祁玉安当即接话,“你先往父神殿中请罪,这几日勤修功法,以显诚意;苏小棠那边,交由我去劝说便是。”
墨沉霄猛地抬眼,猜忌像蛛丝般瞬间缠上眸子:
“想与苏小棠独处?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莫不是又要将我推出去!”
祁玉安沉静迎上他的目光,定定望进他眼底深处,语气坦荡无波:“你肯为我硬受欲毒侵蚀,肯不顾一切护我周全,怎的偏偏不肯信我这一次?”
这话如石子投进深潭,少年眼底的猩红瞬间荡起层层涟漪,猜忌中渐渐掺了几分别的心绪。
“我又非草木,你待我如何,我心中岂能不明?”他喉间滚了滚,声音软了些许,“我劝你放了欲魔首领,劝你去求父神,并非为了旁人,只是想让事情往对我们都好的方向走,不想看你我再陷困局。”
风卷落梅掠过梅林,将最后一丝僵持的戾气也吹散了些。
少年伸手抚上他的脸,似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切,良久才低哑开口:“祁玉安,我再信你一次。”
墨沉霄依言往斩魂崖请罪,祁玉安则持他所赠魔尊令,料理后续诸事。
待确认欲魔一族尽数安全撤出,他才移步那间临时囚押苏小棠的偏室。
少女蜷缩在墙角,身上已换了干净素衣,脊背却依旧绷得笔直,宛若受惊后蓄势待发的幼猫。
“你父亲与族人已安然离了魔宫,不必挂怀。”祁玉安声音冷却平缓,若非必要,他实在不愿再惊扰这涉世未深的姑娘。
“魔主当真放了我父亲?”少女眼眸骤然亮了几分,眼底漫开些许孩子气的雀跃,忙探头往门外望了望,却未见墨沉霄身影,又缩回墙角,眉尖一蹙:“既如此,魔主为何不来,反倒遣你这外人传话?莫不是你又在他跟前搬弄是非?”
到了此刻,她竟还以为自己在墨沉霄心中有几分分量。
祁玉安心底暗自冷笑,眼前这少女,便如那未经世事的雏鸟,明知身前是熊熊燃着的篝火,偏要伸长脖颈往火光里钻。
他如今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劝旁人回头?苏小棠甘愿做那焚身的飞蛾,而他,恰好需借这团火焰,照亮自己必须走的路。
“墨沉霄如今身染欲毒,道心不稳,正是需人护持的要紧时候。你若当真为他着想,此刻便不该在此与我置气纠缠。
你该去他身边助他稳固道心,这是你为数不多的机缘。”
苏小棠目中警惕更甚:“你会这般好心提点我?我凭什么信你?”
“并非人人都愿留在他身边。”祁玉安目光平静地望着她,语气淡漠如霜,“你亦可不信,我会放你离去。只是今日之事闹到这般地步,你若选择抽身离开,往后你与他,便再无半分可能。是走是留,全凭你自己抉择。”
祁玉安心中已有定计。他给苏小棠一次选择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守住底线的余地。若是苏小棠肯就此离去,那他……
“我不走!”少女猛地从地上站起,眼中瞬间燃起执拗的光,亮得扎人,“我要留下来!”
“既如此,好自为之……”疲惫铺天盖地而来,祁玉安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只留下一道清瘦的背影。
苏小棠不提结为道侣之事而主动靠近,墨沉霄为压制欲毒,自然不会推拒,当晚便留她宿在寝殿。
沉重的石门在祁玉安面前轰然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转圜余地。他立在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只觉躯壳中空落落的,似有什么要紧之物被生生抽走。
这份怅然,并非因墨沉霄与旁人亲近,他从未敢奢望与这魔头有半分逾矩之情,而是源于他的算计之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正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色漫过魔宫的飞檐,祁玉安拿起那把磨损的竹扫帚,拾级踏上斩魂崖。
此番并非墨沉霄逼迫,而是他自觉该做些什么来抵消心头那股无措。
竹枝划过玄冰台阶的声响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宛若一道道细碎鞭痕抽在心上。他默数着台阶,一阶阶缓缓向上挪动,直到白木棉树的影子悄然漫过肩头。
抬眼望去,只见花瓣缀着新雪,在枝头聚散如云似絮,竟有几分清徽宗门前梨花满枝的模样。
可伸手一触,冰凉刺骨,哪里是什么梨花?不过是魔域之中,倔强错生的虚影罢了。
上次在树下埋着的梨魂酿被他刨出,陶坛上结着薄冰,拍开泥封时,酒香混着寒气冲出来,呛得他喉间发紧。
昔日那个总念着“仙门正道当护弱小”的揽月仙尊,如今竟默许一个纯净少女,以血肉魂魄换他与宗门的苟延残喘。
“嗤。”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自嘲,原来人真的会变成自己曾经最厌弃的模样。
他再不是那个站在清徽宗山门前,看梨花落满肩头都觉得天地清明的仙尊了。
竹扫帚被随手扔在雪地里,他抱起酒坛仰头便灌。酒液顺着喉口往下滑,却烧不起半分暖意,反倒让眼眶泛了热。
饮至第三口,他忽然顿住,风里飘来一丝极淡的波动,顺着结界边缘悄然漫来,轻柔得宛若谁的目光轻轻扫过。
是玄烬的神念。
许是酒意催的,此刻竟觉不出那神念里惯有的威压,只触到一种亘古流淌的寂寥,像寒潭底沉了万年的冰,与他胸腔里翻涌的孤意遥遥相契。
祁玉安摸出两只粗瓷碗,在雪地里浅浅磕出坑来摆稳,各斟了半碗酒液。
“叮”的一声轻响,两只碗沿相碰,清脆声响在空谷中荡开,恰似两颗孤零石子相撞,余音袅袅。
他未曾抬头去望结界之后,只举起手中碗,仰头一饮而尽。
不必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
低头望着雪地里那只盛满酒的碗,他默然想道:便敬这漫天风雪,敬这世间两团看得见却挨不着的孤独罢。
玄烬的神念悬于半空,漠然俯瞰结界边缘的动静。
那凡人又在折腾。
往日里,要么是隐忍撑住的硬气,要么是眉眼间藏着的算计,今儿个却只剩一身被风雪浸透的颓唐 ——倒新鲜。
玄烬本无意多瞧,可那点“新鲜”勾着神念,竟就这么悬在半空看了片刻。
直到那人摸出两只粗瓷碗,在雪地里磕出浅坑,稳稳摆定。
玄烬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又来?三番五次,自己可是太纵容他了?
他指尖凝了缕魔气,本打算等那人敬酒时,便冻碎他的指尖,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一点教训。
可那人倒完酒,竟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碗,仰头就灌,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结界这边偏。
没敬,没看,甚至没一句多余的话。两只碗在雪地里并着,碗沿相碰的轻响,倒像是他在跟自己说话。
玄烬指尖的魔气悄然散去。莫名其妙,他心里嗤笑一声,懒得再与这凡人计较。神念本该收回虚无之中,却不知怎的,竟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依旧落在那凡人身上。
酒坛空了大半,那人许是乏透了,又或是被酒意浸得松了筋骨,头一歪,后背便重重抵在树干上,就那么不设防地睡了过去。
睫毛上凝着细碎雪粒,嘴唇因饮酒泛着点点红,往日里藏在眼底的算计、倔强,甚至那点被迫的温顺,此刻尽数褪去,干干净净。
他像块被雪埋了半截的玉,蒙着一层薄霜,却难掩底下那份难得的剔透。
雪越下越密,纷纷扬扬落进他发间眉梢,很快积了薄薄一层。那只未曾动过的酒碗,也结了一层薄冰,冰面映着漫天飞雪,倒像是盛了半盏碎星。
玄烬的神念仍悬在半空。
凡人的脆弱总是这样直白,不过几坛劣酒,一场风雪,便卸了所有铠甲。
他本不该在意。凡人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于他而言不过弹指间的尘埃。
可神念落在那人被雪打湿的发尾,又缓缓扫过那只结了冰的酒碗,不知怎的,竟顺着那缕未散的酒香,悄然往下沉了沉。
那碗酒,究竟是给谁的?
凡人便是这点麻烦,总爱搞些藏着掖着的名堂。
可下一刻,一缕魔气已自发卷过雪层,轻轻巧巧地撞在酒碗上。冰碴碎裂的轻响里,那碗酒凭空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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