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骸织网人

　　实验室的应急灯，在第七天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抹红光消失，伊芙琳的维生缸沉入绝对的黑暗。只有缸体表面，还残留着一丝神经能量的微光，像恒星燃尽后的余烬，映出观察窗上那道从始至终的裂痕。

　　三天前，阿历克斯就是从那道裂痕，最后一次望向她。他眼睛里的情绪很复杂，比“方舟”的循环系统还要浑浊。

　　“神经同步率0.3，意识活动趋于停止。”

　　医疗AI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夹着电流的杂音。

　　“维生系统剩余能源4%，预计十七分钟后关闭。”

　　伊芙琳的“视野”早就糊成了一片灰雾。

　　那些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神经突触，这会儿都像老化的灯丝，一根根地熄灭了。她能“感觉”到缸里的重构液在一点点蒸发，大脑表面干涸的褶皱裸露出来，像一片被晒干的河床。

　　时间窥镜的残骸就漂浮在对面，核心水晶的碎片反射着那点微弱的荧光。

　　她的机械臂早就没了动力，合金关节在失重中无意识地转动，指尖偶尔会擦过一块水晶碎片，发出的轻响，像是在清点那些永远也拼不齐的真相。

　　“大灾变”的画面最后一次闪过。

　　不再是清晰的时间回溯，只剩下破碎的色块。

　　瑞恩年轻的脸，莉莉监护舱上的裂纹，超元场爆发时的蓝色光芒……

　　这些画面不再带来痛苦，只是像褪色的旧照片，边缘卷曲，最后慢慢溶进那片灰雾里。

　　她想起阿历克斯在通讯频道里最后的喊声。

　　“博士！数据发送出去了！地球那边……”

　　后面的话，被能量冲击波撕得粉碎，只剩下几个模糊的音节，像被风吹散的承诺。

　　维生系统发出了最后一声呜咽。

　　重构液的循环彻底停了。

　　伊芙琳的意识正在剥离，像沉在水底很久很久的树叶，终于要浮出水面。那些关于“最后人类”的执念，关于真相的偏执，关于孤独的嘶吼，都在这缓慢的剥离里，变得轻飘飘的，再没了重量。

　　实验室的舱门被推开时，她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瑞D-4的身影站在黑暗里，白色的制服上沾着暗红色的血污。他的机械义眼闪着红光，隔着缸体打量着她这颗残存的大脑，像在欣赏一件终于完成使命的工具。

　　“你果然看到了。”

　　他的声音有种金属摩擦的质感。

　　“超元场实验的真正目的，克隆体的真相，还有莉莉意识的双重性……”

　　伊芙琳没有回应。

　　她的意识已经稀薄得像一层雾，任由瑞恩的话语穿透过去，只留下几道微不可查的涟漪。

　　“但你输了，伊芙琳。”

　　瑞恩俯下身，红色的义眼几乎要贴在缸壁上。

　　“那些数据就算送出去了，也只会引发新的混乱。人类不需要真相，他们需要一个目标，哪怕是被设计好的目标。”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缸体，那节奏，和三十年前启动净化协议时的指令声，一模一样。

　　伊芙琳的意识突然被这节奏狠狠刺了一下，那些快要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涌了出来。

　　阿尔伯克基实验基地的深夜，瑞恩偷偷给莉莉送的那本童话书。

　　克隆舱启动仪式上，他在73号序列的培养皿旁，比别处多停留了三秒。

　　“方舟”生态系统崩溃前，是他悄悄修改了儿童克隆体的神经代码，保住了他们……

　　原来，那些冰冷的指令背后，也藏着一道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裂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阿历克斯的基因里留了后门？”

　　伊芙琳的意识终于凝聚起来，合成音破碎得像一地玻璃碴。

　　“那个能对抗你情感程序的‘后门’……是用莉莉的神经碎片做的，对不对？”

　　瑞恩的动作僵住了。

　　红色义眼的光芒剧烈闪烁，像程序出了错。他没回答，只是猛地转身走向控制台，手指悬在自毁程序的按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实验室的警报毫无征兆地响起，尖啸声撕破了死寂。

　　瑞恩的个人终端弹出红色警告。

　　“检测到外部入侵，坐标指向主数据库。”

　　他脸色铁青，立刻转身冲向舱门，白色制服的衣角扫过漂浮的水晶碎片，叮当作响。

　　伊芙琳的“视线”追着他的背影，在通道的尽头，看到了阿历克斯。

　　他手臂上的金色“纹身”在应急灯下，亮得刺眼。

　　原来，他没走。

　　维生系统的能源彻底耗尽了。

　　伊芙琳的意识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看”到阿历克斯和瑞恩在通道里对峙，反物质切割器的蓝光和瑞恩义眼的红光撞在一起。

　　她“看”到马库斯博士的神经芯片在混战中被激活，金色的数据流淹没了瑞恩的代码。

　　她“看”到三十七个孩子的意识在超元场网络里苏醒，淡蓝色的光丝织成了一张保护网。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自己的维生缸。

　　缸体已经彻底浑浊，只有大脑表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金色纹路，像她年轻时最爱用的那支钢笔留下的笔迹。那些纹路缓慢地流动，交织，最终，组成了一幅莉莉的蜡笔画。

　　金色的球体，环绕着无数光点。

　　原来，她追寻的从来就不是真相。

　　她只是想回家。

　　当阿历克斯终于冲进实验室时，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维生缸。

　　缸底，还残留着几滴淡金色的液体，在失重中缓缓打着转，像一颗凝固的泪。时间窥镜的水晶碎片反射着通道传来的微光，照亮了缸壁内侧，那里用神经能量刻着一行小字：

　　“回响会传下去的。”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些液体。

　　手臂上的金色“纹身”骤然爆发出光芒，与那液体产生了剧烈的共振。

　　阿历克斯的意识瞬间被拉进了一片温暖的光海。他“看”到了伊芙琳的一生：童年的实验室，莉莉的诞生，大灾变的绝望，缸中的孤独，和她最后的微笑……

　　“谢谢你，73号。”

　　伊芙琳的声音在光海中回荡，轻柔得像春天的风。

　　阿历克斯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观察窗上。

　　窗外，地球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一圈淡蓝色的光晕笼罩着那颗重生的星球。他握紧了拳头，金色“纹身”的光芒顺着血管蔓延，与地球的光晕遥相呼应。

　　实验室的警报还在响，但声音已经变得很遥远。

　　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的维生缸，转身走向通道。

　　阳光从“方舟”的舷窗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座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的桥。

　　寂静的缸里，只剩下时间的回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