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渡

　　夜色渐深，为了尽快到衡州，他们决定日夜不休地赶路。

　　青玄正背着昏睡的老人。
　　此前他想去掂量晏观的重量，准备试试他和老人谁更轻，他计划得很好，谁更轻他就背谁，另一个则放在辇车上。可惜他美滋滋准备上手时被谢游欢扇远了，最后只好窝窝囊囊地背着老人上路。

　　他站住脚步，“怎么有小孩在哭啊？你们听到了吗？”

　　辰十三侧耳：“听到了。”

　　青玄脚步哒哒直冲声音跑去，只见前方树上倒吊着一个孩子，哭得十分可怜，他正要去救人，就被谢游欢叫住，“你把老人家放下再过去！”

　　比青玄反应快的是辰十三的鞭子，他还傻傻呆在原地，鞭子就卷走了老人，被辰十三抱在怀里。

　　而后走了几步路的青玄就被一根同样的绳子吊在了小孩对面的树上。

　　“有陷阱啊！”青玄呆道。

　　「这么个如珠如玉的人即便倒吊着也还是很好看」谢游欢在心中啧啧赞叹。

　　一旁的晏观捏紧了辇车的扶手，指尖泛白，冷冷地看着那个‘好看’的蠢货，嗤笑一声。

　　比他笑得更大声的是辰十三，直接骂出了他心中所想，“你也太笨了吧哈哈哈哈！”

　　青玄羞愤的用灵力切断绳子，将那小孩抱下来，只见小孩的怀中银光一闪，谢游欢动作更快的冲过去捉住了孩子的手腕。

　　小孩手腕一痛，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银白色的刀锋在青玄脸上一闪而过，照亮他惊愕的面庞。

　　小孩不哭了，一副英勇赴死的表情怒视着他们，还狠狠推开了抱着自己的人，给青玄参君推一趔趄。

　　“你要杀我吗？”青玄不可置信地问道。

　　小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远处的树丛间藏着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晏观将瘴气凝成实体打过去，两个人“哎呦”地叫出声音，随后撒开腿便跑远了。

　　留下小孩在原处愣愣地叫了声：“爹…”

　　谢游欢扳过孩子瘦弱的身板，问道：“你要追过去吗？”

　　小孩犹豫很久，最终摇了摇头，“我回去会死的。”

　　青玄：“为什么？”

　　小孩的眼睛生得圆溜溜，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像碎抹布一样挂在身上，露出来的皮肤上还有着瘀伤，那双圆圆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回去以后爹娘会把我煮了吃。”

　　小孩不知道这句话有多让两位仙门子弟震惊，还继续说着：“本来是要抓人回去吃的，没抓到人就只能吃我了。”

　　很理所应当的口气。

　　青玄如遭雷击，讷讷道：“要不你跟我走吧。”

　　小孩提防地看他，他解释道：“不吃你。”

　　“哦。”仍是没什么情绪的应下了。

　　等到衡州时，青玄身后跟了一串他捡回来的人，老弱病残应有尽有。

　　他提起魔头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已经开始研究人吃人后产生的传尸病要如何治疗，再没提过魔修的事情。

　　等到了衡州，他才如梦初醒地想起来，“我们这么久才到，魔头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辰十三抱臂冲他咧嘴笑，“认识你几百年了，现在才发觉，你还真是个医修啊。”

　　青玄学着晏观冷酷道：“当然。”

　　辰十三笑得很宠溺，哄道：“那就请青玄参君速速将他们送到百草参府，然后再赶快来找小的们会合吧。”

　　“正有此意。”

　　说罢，参君便带着一串人御风离开了，十分有仙人之姿。

　　谢游欢心中感叹「帅啊」

　　旁边的晏观不咸不淡地瞟了她一眼。

　　“我怎么感觉衡州……”她深呼吸几口气，纳闷道：“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呢？”

　　辰十三踮起脚把她搂在怀里，让明明高出大半个头的人只能被迫弯腰缩着，耳边传来少女亲昵的声音：“我有时候觉得你就是阿妄的转世，钧天阁是她的宗门，她死前一直久住衡州。”

　　谢游欢抖掉她的胳膊，睨了她一眼。

　　辰十三举手投降，“先去钧天阁。”

　　衡州和钧天阁给人的第一感受都是正气凛然。

　　衡州百姓目光澄澈，说话掷地有声，且人人身上都配有一把好剑，路上甚至没什么官差，民风彪悍心齐。

　　而钧天阁也不似三曜宗在高山之上，反而就在城郊处大咧咧开着门，地方倒是宽敞明亮，一眼便能望进去，台阶极低，三岁孩童都能使力爬上去，一副我家大门常打开的态度。

　　即便晏观对仙门宗派厌恶至极，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适合谢游欢的门派，跟她一样，从未避世。

　　他们刚刚迈步进去，就看到立在门侧的指示牌：左边是画的一把剑，右边画了一个卦桶，指向前方的指示牌则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本来要向前迈步的谢游欢犹豫了，“我们要……硬闯？”

　　辰十三凌空画出一张传音符，大声道：“老祖！我们到了！”

　　「老祖？我们有这么大面子叫老祖来接啊」谢游欢在心里嘀咕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

　　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的女子，长相清秀孤傲，如同落满霜雪的梅花，带着一点冰冷的艳色。

　　「美人……」

　　晏观一忍再忍，最终忍不了她这么欺师灭祖，拧了一把她腰间的肉。

　　谢游欢吃痛，惊呼一声，“你干嘛？”

　　美人眼神落到了她身上。

　　谢游欢：哎呀呀～

　　晏观深深吐出一口气，微笑看向美人老祖，瞧瞧你带出来的好徒弟。

　　老祖的目光牢牢锁着谢游欢，看到她脸上的伤疤时目露凶光，逼近后质问道：“谁弄的？”

　　谢游欢被这扑面而来的香气熏红了脸，声如蚊蚋：“我自己。”

　　“哦。”

　　美人仍在细细看她，辰十三打断道：“老祖，我们听说这里有魔修气息，特来相助。”

　　老祖仍在看着谢游欢，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像是完全没听到辰十三在说什么，看了半晌她忽然伸手摸了摸那道疤，眼中蓦然有些哀色，叫直直对着这双眼眸的谢游欢跟着有了点哀伤。

　　辰十三：“老祖，她并非阿妄。”

　　那双冷眸垂下眼，收回手道：“我知道。”

　　老祖招手叫他们进来，“信号发给你们后就没有魔修的气息了。”

　　辰十三急道：“那岂不是错过了诛杀魔头的好机会！”

　　他们坐在会客厅，周围的弟子路过他们并未多做停留，老祖给他们端来糕饼茶点，坐在椅子上嚼着糕饼，介绍道：“丰记新做出来的，尝尝，味道不错。”

　　“你怎么都不急着杀那魔头啊。”辰十三埋怨道。

　　“这世间理法自有它的道理，魔尊复活也是他自己的缘法，你遇到想报仇便杀，遇不到也是没缘分。”

　　辰十三被她的话气到，怒冲冲道：“你难道不想为阿妄报仇吗！就是那魔头害死她的！”

　　老祖的神情中透出一种深深的疲倦，藏着不为人知的哀痛，谢游欢的心狠狠抽动一下，只见那双眼落在她身上，十分眷恋道：“可以说是魔尊害死她，但也可以说不是。这世间因果缠绕，实在难辨。”

　　“她一心为弟弟寻返魂树，上天入地遍寻无果，最后落得个弟弟失踪，自己惨死的结局。”辰十三第一次提及挚友往事，她面露不解，“跟那魔头又能有什么因果。”

　　话毕，她别过头去，似乎不想要一个解答，甚至也并不想知道到底有什么因果，她只是想为友人的离世找到原因，还有悲伤的宣泄口。

　　此前她说自己恨阿妄并非虚言，如果这人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要问清楚对方为什么这般果决地舍弃自己，甚至连一缕神魂都没留下，就那样无人知晓的死去了，叫所有人都因她的死被困在三百年前的那场大雪中。

　　会客厅陷入一片死寂，谢游欢突地问道：“她为什么要找返魂树？她弟弟死了吗？”

　　老祖接过话，“没死，只是当年她到三曜宗后，辰十三推演出她弟弟是无命之人，若要补全命格需得借助返魂树的力量。”

　　“只可惜，没人知道返魂树究竟在哪，”辰十三丧气一笑，“就像你要找的弱水河一样，根本没人知道。”

　　“但她一直找啊找，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在找，独来独往不苟言笑，如果不是秘境中她救过我几次，我也不会跟她说上话。”辰十三坐在故友昔日的居所，陷进无尽的回忆中，自从阿妄死后她再没来过钧天阁，她不想再看到和这人有关的任何东西。

　　“她死后我也为她找过返魂树，”她停住话头，小声道：“找到又有什么用呢，三百年了，她死了，她弟弟也用不着返魂树了，就只留下我，我还记得这件事。”

　　老祖在一旁狼吞虎咽吃着糕饼，而后又灌了自己一壶茶水。

　　没有人流泪，但谢游欢感觉自己陷入一场独属于她们的、迟来的、巨大的痛苦。

　　晏观默默啜了口茶，他当然知道这个无命之人是谁，也知道谢游欢为什么会选择和他同归于尽，因为第一次重逢时，遥遥相望，只听声音她就认出了他，她认出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就是她的弟弟。

　　被她认出来的时刻，是晏观从未有过的痛快，看着那双傲雪凌霜的眼睛染上痛色，他心中被扭曲的快感填满。

　　最后他毁掉这个世界，而谢游欢就死在他身边，他们神魂俱散，尸体分不清你我被埋在一处，提及她的死亡时人人都要唾一口魔头，提起他有多该死时又总要叹息剑仙的离去，生前死后他们都缠绕彼此，仅有彼此，没有比这更适合他们的结局了。

　　他当然也知道谢游欢为什么会抛弃他，她那年进了三曜宗后送来一封信，她说要补全他的命格，她说寻找返魂树的路太难太苦，她说要他等着，等她回来救他。

　　多可笑，抛弃他是为了救活他。

　　可人生不过百年，他若真的等她又要等多久呢？等到他白发斑斑，油尽灯枯，这一生唯有一个等字。

　　谢游欢简直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人，她甚至不愿意问一句，他愿不愿意受难受苦，就妄自将他圈入保护圈，而后一个人飞到他再也看不到的远方。

　　他又饮下一杯茶，眼睛充红，露出阴狠执拗的本色。

　　离开的人，不能为自己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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