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事务所

作者:顾久安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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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厌


      00.
      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山海经?西山经》
      01.
      事务所料理完精卫那桩泼天大事,已足足歇业三周。对外只说是给众仙僚放个松快假,实则桩桩件件都藏着愁肠:一来那补天缺的法子,前阵子还寻得顺风顺水,不知怎的就卡了壳,像被谁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寸步难行;二来便是穗禾这阵子实在蔫得打不起精神,往日里总爱叼在嘴边的绿豆冰棒,如今斜斜插在冰碗里化成一滩糖水,黏得琉璃碗底发亮,他也懒得瞧上一眼。
      虽说阿鸾最后没真落得魂飞魄散的结局,可那道虚影在穗禾眼前淡成青烟时,终究是在他心口剜了道血痕。更奇的是,经此一事,他对“妖”这族类竟有了新解——当年丹鸟那笔血海深仇,总算没再一股脑泼到所有妖头上。就说隐世一族那帮家伙,如今偶尔见了面,他眼尾的寒气散了,偶尔听桃屋念叨他们种的仙草又肥了几分,还能掀掀眼皮应个"哦"字。
      “可他这么耷拉着,咱总不能真歇到天荒地老不是?”桃屋攥着她那特质的黄铜望远镜,镜片上还沾着今早擦窗棂时蹭的棉絮。她对着天边瞄了又瞄,眉头拧成个疙瘩,“你瞅那窟窿,虽说扩得比蜗牛爬还慢,可架不住它日日夜夜扩啊。再这么耗着,不等咱想出法子,怕是先得被天漏下来的冰碴子冻成冰雕!”
      三七正用筷子拨弄烤肉,将它们穿成串,火星子“噼啪”跳着,映得她眼尾的碎光明明灭灭。闻言斜睨向沙发角——穗禾窝在那儿,银发散得像没梳开的云锦,指尖无意识抠着靠枕上的并蒂莲流苏,把好好一朵绣活扯得线脚都松了。文卿膝头的青铜卦盘转得飞快,铜纹泛着焦躁的光,俩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事务所里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不揪心的。连现在成天只会追着光斑转圈玩的笑笑,都知道绕着穗禾的脚边蹭来蹭去,尾巴尖扫得他裤腿沙沙响;爱啃书页的乱乱更是叼来穗禾最爱的《山海经》,往他怀里一塞,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像在劝人好歹翻两页。大伙是真瞧不得他这副模样,若换在平时,别说蔫上一周,就是蔫到开春,谁也乐意陪着。
      可眼下不成啊。那天缺的口子还在慢悠悠张着,像张永远填不饱的嘴,他们这边却卡在原地动弹不得,活像生了锈的齿轮。真要这么耗下去,别说补天了,怕是得先等着天塌下来,给这第七夜事务所,扣个严实的顶盖。
      三七实在看不下去,忽的起身抽走穗禾怀里的抱枕。流苏线脚早被他揪得像遭了虫蛀,再薅下去怕是要秃成光杆。
      “瞧瞧这流苏都快让你薅成缕子了!”她把抱枕往沙发上一墩,叉腰瞪着穗禾,“醒醒吧祖宗!”
      文卿适时递过一串烤得油光锃亮的牛肉,酱料在瓷盘里晃出琥珀光。穗禾下意识张口咬住,齿尖碰到肉香的瞬间,总算抬了抬眼睫。
      “知道你心里堵得慌,”文卿指尖敲了敲卦盘边缘,铜纹里天缺还在慢悠悠张着嘴,“可天缺那窟窿还在喘气呢,咱总不能真陪你罢工到地老天荒?”
      桃屋举着望远镜又瞄了瞄天际,镜片里天缺边缘正偷偷往外鼓:“虽说慢得像蚂蚁爬,可架不住它天天长啊。”
      穗禾指尖猛地攥紧牛肉串,银发散在肩头微微发颤。当年丹鸟的仇怨总算没再迁怒所有妖,尤其隐世族类如今见了,他眼尾不再泛冷光。可这蔫样,真要让天缺等成个大窟窿?
      三七往烤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跳得欢:“再磨蹭,等天缺吞到咱屋顶,咱都得变天漏嘴里的碎渣。”
      穗禾喉结滚了滚,忽然把签子往盘里一扔,银发散得更乱了些:“谁磨蹭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这就去瞅瞅天缺那破口子,倒要看看它能嚣张到哪步。”
      众人眼睛一亮,总算见着点活气。
      前脚刚落地松了口气,后脚屋里就跟被黑云罩了顶似的——外头本就冻得人缩脖子,这股子寒气一压,愣是把暖气管子都冻得打哆嗦,刚烧起来的暖气瞬间成了摆设。
      眼瞅着快过年了,街坊们正扛着布袋往商场冲,抢着办年货。谁承想这低气压跟块冰砣子似的砸下来,老天说变脸就变脸,鹅毛大雪“唰”地往下泼,打得路人抱头鼠窜,连街边卖糖画的大爷都手忙脚乱收摊子,嘴里骂骂咧咧:“这叫什么事儿!前儿还零上呢!”

      “这天邪乎得很。”文卿指尖在卦盘上一顿,青铜纹突然亮得扎眼,眉头拧成个疙瘩,“不对劲,有‘东西’要上门。”
      三七刚往嘴里塞了颗水果硬糖,闻言“咔嘣”咬碎糖渣,坐直了身子:“看你这脸皱得跟包子褶似的,来的是哪路尊神?”
      话还没落地,一股混着冻土腥气的寒风“呼”地撞开半扇门,屋里的暖空气“嗖”地被卷走,刚热乎起来的茶盏瞬间结了层薄冰。穗禾正撸着袖子想骂街,抬头看清门口那身影,后半句直接卡喉咙里,半晌才伸手拍了拍三七的肩膀,声音发飘:“……这主儿,怕是只有你能降住了。”
      三七后颈的汗毛早竖了起来——那股威压带着山野里的腥气,既不是神佛的清冽,也不是凡人的烟火,活脱脱一股子蛮荒妖气。她心里门儿清:这是只大妖,道行怕是比自己还深三分。
      可转念一想,所里这帮家伙天天把她当靠山,她素来不是遇着硬茬就缩脖子的性子。在第七夜事务所这一亩三分地,敢撒野动粗的,还没哪个不是哭着滚出去的。
      三七慢悠悠吐出糖渣,指节在和田玉烟杆上敲得“笃笃”响,终于抬眼看向门口那团黑影,嘴角勾起抹冷笑:

      “我说你够了啊,要么赶紧把你这破寒气收了,让屋里暖和过来;要么,我现在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皮球踢——保证踢得有来有回,前滚翻后空翻全套安排,保准让你知道什么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疼。”

      02.
      小次山这名字,听着就像块搁在路边没人拾的小土坷垃,可真站到山脚下抬头望,脖子能仰得发酸——哪是什么小山,分明是座直插云缝的巨峰,青黑色的山岩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连风都绕着它走,带着股子生人勿近的肃杀。
      也难怪朱厌打记事起就没断过逃离的念头。这座大山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除了他这团白乎乎的活物,剩下的就只有漫无边际的荒野。风刮过的时候,荒草能伏成金色的浪,可浪底下连只蹦跶的蚂蚱都难见;偶尔能撞见裸露的白玉矿脉,在太阳底下白得晃眼,摸上去却冰冰冷冷,连点温度都吝啬给;再往地下探,赤铜矿藏得深,暗红的矿石在幽暗里泛着金属的光,却比荒野更沉默。
      三百年了,他就这么跟这些不会喘气、不会搭话的石头草木作伴。说起来,他身上的白毛都比这些东西有灵性——至少被惹毛了会炸起来,可对着满山的寂静,炸毛都显得多余。

      “几乎”没有能交流的活物——这个“几乎”,是三百年前那个老道人留下的。
      那天的风特别软,不像往常总带着山岩的棱角。朱厌正蜷在一块被晒得暖烘烘的白玉上打盹,就听见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伴着若有若无的檀香。他支棱起耳朵,看见个穿青布道袍的老头,背着个旧布褡,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正对着满山的矿脉点头,嘴里还啧啧有声。
      那是朱厌这辈子头一回跟“别人”说话,声音都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老头,你瞅啥呢?这破地方除了石头就是草,有啥好看的?”
      老道转过身,胡子白得跟朱厌的毛有一拼,被风一吹飘悠悠的。他眯着眼睛打量了朱厌半晌,忽然捋着胡子笑了,那笑容里藏着点神秘,像揣了个天大的秘密:“小兽莫急。你这地方看着荒凉,可不止有这些能炼丹铸器的宝贝,还藏着个更大的物件呢。”
      朱厌一下子精神了,爪子扒着白玉边缘往前凑了凑:“啥东西?能比这些白石头红石头更值钱?”
      他在山里刨过不少矿石,知道山下的人会为了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争得头破血流,可再大的宝贝,还能跳出这座山不成?

      老道却不直说,只是用木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笃笃”的闷响:“你且等着。这东西啊,眼下还不到露面的时候,可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他顿了顿,眼神扫过空旷的山野,最后落在朱厌身上,语气忽然郑重起来,“你是这山上唯一的活物,也是它的守山人。这东西,可得替我看好了,将来有用得着的那天。”
      话音刚落,老道转身就走,布褡上的流苏晃了晃,人就顺着山道往下飘,步子看着慢,没一会儿就缩成个小黑点,连檀香都跟着散了。
      “哎!你说清楚啊!到底是啥玩意儿?!”朱厌急得从白玉上蹦起来,朝着老道消失的方向大喊,声音撞在山壁上,弹回来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那老东西就这么走了?!
      朱厌站在原地,后爪把地面刨出个小坑。他想不通,那老头说的到底是藏在赤铜矿里的宝贝,还是埋在白玉矿下的物件?难不成是某块特别的石头?或者……是这山本身?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打转,却连个能商量的对象都没有。
      “气死老子了!”他对着空荡荡的山谷怒吼,气到浑身发抖,抬起前爪一通乱抓,好几撮雪白的绒毛随着怒气飘起来,慢悠悠地落在冰冷的白玉上。风过时,绒毛被卷着往山下飞,像几个被遗弃的问号,连它们都不知道答案。
      三百年了,那个“大宝贝”的影子都没见着,可老道人那句“守好它”,却像根无形的线,把他牢牢拴在了这座又大又空的小次山上。他还是天天想逃,却又总在抬脚的瞬间犹豫——万一呢?万一那老头没骗人,万一他真走了,那宝贝被山风卷跑了怎么办?
      于是,朱厌依旧每天对着满山的寂静龇牙咧嘴,抓掉的白毛在风中打着旋,落进荒野里,成了这座巨峰上,除了矿石之外,唯一会动的东西。
      朱厌每天都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吼到嗓子发哑,才悻悻地蜷回那块被晒得温热的白玉上。风卷着他抓掉的白毛飘过,像极了三百年前老道转身时衣袍扫起的尘土,轻飘飘的,却在他心里落了层化不开的灰。
      他开始每天扒拉那些白玉矿脉。爪子磨得生疼,就用牙啃,尖利的牙齿在玉石上划出细碎的白痕,啃下来的碎渣子混着口水咽下去,硌得喉咙发紧。他想,说不定那宝贝就藏在玉脉最深处,是块比整座山还大的白玉?可挖到后来,指尖触到的只有更冷硬的山岩,连丝玉气都淡了。

      又过了五十年,他改去刨赤铜矿。暗红色的矿石沾了满爪,连雪白的皮毛都蹭上了锈色,活像团滚过泥坑的雪球。他边刨边骂:“死老道要是骗我,等我出去了,定把你胡子拔下来编草绳!”可骂归骂,爪子却没停,直到刨出个深不见底的坑,黑黢黢的洞口像只沉默的眼,他探头往下望,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岩壁上,咚、咚、咚,像在替那老道回应他的怒气。

      日子就这么耗着。荒野的草黄了又青,山巅的雪融了又积,朱厌身上的毛掉了长,长了掉,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抓掉过多少撮。有时他会对着月亮发呆,琢磨那宝贝会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可抬头望了半夜,除了流云和星子,啥都没有。星子倒亮得很,像撒了满山的碎钻,可它们连句悄悄话都不肯跟他说。

      这天清晨,他正趴在赤铜矿的坑边打盹,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不是风刮石头的动静,也不是矿石崩裂的脆响,倒像是……某种东西被踩碎的声音?
      朱厌猛地支棱起耳朵,浑身的白毛瞬间炸成个蓬松的球。三百年了,除了那个老道,这山上再没听过第二个人的动静。他屏住呼吸,四爪着地,悄咪咪地往山下挪——爪子踩在荒草里,连片叶子都不敢碰响。
      快到山脚时,他借着一块巨大的白玉遮挡,偷偷探出头。只见晨光里,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半块碎裂的瓷片,另一只手捂着脚踝,疼得“嘶嘶”吸气。少年身后扔着个空背篓,篓子边缘还沾着点泥土,看样子是从山外爬上来的。
      朱厌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活的!会喘气、会说话的活物!他刚想扑出去,又猛地顿住——老道说过,要守好那个宝贝。这小子突然闯进来,会不会就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他缩回脑袋,躲在白玉后面,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少年。少年揉了半天脚踝,终于站起身,抬头望向这座巨大的山,脸上没什么惊奇,反倒带着点执拗的红,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咬着牙往山上走:“爹说这里有能治娘的药……肯定有的……”
      药?朱厌愣了愣。这破山上除了石头就是草,哪来的药?他忽然想起老道那句“未来的某一日一定会用得上”,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那少年要找的药,就是老道嘴里说的“将来有用”的东西?
      朱厌蹲在山巅的白玉上,望着少年踉跄下山的背影越来越小,像粒被风吹走的沙。那孩子背篓里空空荡荡,裤脚沾着赤铜矿的红锈,脚踝上的伤怕又重了些——他在山里转了三天,扒过荒野的草,敲过岩壁的缝,连赤铜矿深处潮湿的石缝都没放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带,低着头一步步挪向山外。
      朱厌的爪子在白玉上划出细痕。他真想追下去扯住那少年的后领问问:你爹说的药到底长什么样?带叶还是带花?能治百病还是单治你娘的症?老子在这山上窝了上千年,见过最鲜活的东西就是自己掉的毛,哪见过什么草药?
      可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了下去。要追就得变人形,那得多麻烦?他这一身白毛变作人身时总要乱翘,耳朵也藏不住,得时时刻刻按住,累得慌。再说了,他这副模样——白头发白眉毛,眼睛亮得像山里的夜明珠,站在凡人堆里怕不是要被当妖怪?上次偷偷在山脚下见过人间孩童画的“白毛怪”,跟他化形后的样子竟有七分像,当时就吓得那孩子哭着跑了,他可不想再听一次撕心裂肺的哭喊。

      更何况,他打心底里怵着人间。
      头一回去人间,还是几百年前的事。那会儿他新鲜劲儿正足,变作个白衣少年在长安街上晃荡,看糖画儿转得比山里的风还快,听勾栏里的曲子软得像化了的蜜。可没待上五天,就撞见一群兵卒举着长矛往玄武门冲,街边卖胡饼的老汉缩在摊子底下,跟隔壁卖布的悄声说:“听说了吗?东宫跟齐王府的人打起来了,听说……是要抢那把龙椅呢!”
      朱厌当时正啃着块刚买的甑糕,听见这话嘴里的甜味一下子就涩了。龙椅?抢?那些穿着明黄、紫色袍子的人,前几日还在朱雀大街上并排骑马,看着和和气气的,怎么转脸就动刀子了?他越想越怕,觉得人间的风都带着血腥味,当天就撒腿跑回了小次山,把自己埋在赤铜矿的暖土里,过了足足三十年才敢再探出头。
      第二次下山,已是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记不清山里的白玉矿又新露出了多少,只记得那次人间换了个国号,街上的人穿的袍子窄了些,说话的调子也变了,连卖的酒都比从前烈。他没敢往皇城去,只在江南的小镇上转,看乌篷船在水里漂,听采莲女唱着听不懂的歌谣。可没过几天,就撞见官兵挨家挨户敲门,说要抓什么“反贼”,一个穿青衫的书生因为诗里写了句“山高皇帝远”,就被捆着推上了囚车,百姓们围在路边,敢怒不敢言。
      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朱厌站在茶楼的屋檐下,看着囚车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书生的长衫。他忽然觉得,人间比小次山的赤铜矿还冷——山里的石头再硬,也不会因为一句话就咬伤人。
      打那以后,朱厌是真把下山当成了渡劫。山巅的风再烈,吹不散他一身白毛的暖;赤铜矿的夜再静,也静不过人间那些藏在笑靥里的刀光。他几乎钉死在了小次山,偶尔破例,全是被肚子里那条馋虫逼的——尤其是长安城朱雀大街拐角那家胡饼摊,刚出炉的饼子裹着芝麻与羊肉末的焦香,能顺着风缠缠绵绵飘进山里,勾得他半夜直舔爪子,连梦里都是铁鏊烙饼的滋滋声。
      可每回揣着几枚磨得发亮的碎银溜下山,总能撞见些兵戈相向的热闹。
      头回破戒是个暮春,他化了人形往城里钻,白衫下摆被山风扫得晃晃悠悠,耳朵尖特意用发带压了又压。刚到西市口,就见卖胡饼的王老汉正手脚麻利地收摊,铁鏊上那张刚烙得两面金黄的饼还冒着热气,被他一把连鏊子带饼塞进竹筐。“小郎君快躲躲!”老汉推着车往巷子里钻,满脸急色,“打起来了!”
      朱厌举着刚买的胡饼愣在原地,嘴里还嚼着半口——芝麻的脆、羊肉的鲜混着面香,本该是人间至味,可远处忽然传来的马蹄声像闷雷滚过,紧接着是兵刃相撞的脆响,惊得檐角的风铃乱颤。他转头看见几个披甲的兵卒举着长矛冲过街角,甲胄上的血渍在阳光下泛着黑红,街边酒肆的幌子被人撞得歪斜,酒坛子摔在地上,醇香混着哭喊声漫开来。那口胡饼顿时在嘴里变得干硬,他三两口囫囵咽下,转身就往城外跑,白衫被风掀起,倒像只慌不择路的白鸟,连掉在地上的半块饼都忘了捡。
      又挨了百十年,他实在熬不住那口念想,揣了颗自己在矿脉里刨出的鸽蛋大的白玉(打算换钱买饼)再下山。这次倒没见着兵卒,可刚走到坊市门口,就见几个官差正扯着个穿锦袍的商人往囚车里塞,商人怀里的账本散了一地,红印泥在宣纸上洇得像血。
      “私通外藩,该抄家!”官差的喝骂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围观的百姓缩着脖子不敢作声,只有个卖花的小姑娘被吓得哭出声,手里的桃花落了一地。朱厌捏着怀里的白玉站在人群外,忽然觉得那温润的玉块硌得慌——这人间的热闹,怎么总带着股子血腥味?
      他还是买了胡饼,却没敢在城里多待。蹲在城外的老槐树下啃饼时,听见两个挑夫闲聊,说南边在打仗,北边在闹灾,连运河上的粮船都被征去运兵甲了。饼还是那个味,可朱厌嚼着嚼着,忽然品出点苦涩来。

      再后来,他又馋了两回,每回下山都没清净过。要么撞见叛军破城,要么赶上官府抓人,最邪乎的一次,刚走到城门口,就见一群人举着“替天行道”的旗子往城里冲,刀光在日头下晃得他眼晕。
      次数多了,朱厌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点门道。他对着山涧里自己的倒影瞅了半晌——白头发,白眉毛,连瞳孔都比凡人浅些,活脱脱个异类。难不成……他天生带了什么煞星体质?一踏足人间,就得搅起些刀光剑影?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顿时打了个寒颤。得,以后还是乖乖在山里啃野果吧。就算胡饼再香,也犯不着用人间的血光当佐餐料啊。他扒拉掉自己两根被风吹乱的白毛,望着山下那片隐约的人间烟火,咂了咂嘴,转身往赤铜矿的方向踱去——还是山里好,石头不会喊杀,草木不会告状,顶多被他气极了时抓掉几根毛,安静得很。

      可他不找事,事却偏要往他跟前撞。
      那日朱厌正蹲在山腰间那棵老松树上摘野果,毛茸茸的尾巴卷着粗壮的枝桠,前爪刚够着颗红透的果子,鼻尖忽然嗅到丝陌生的气息——带着人间烟火气,混着点草药的涩,还有……上次那个少年身上的汗味。
      他猛地抬头,就见山道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脚踝上缠着新的布条,背上的竹篓空着,手里却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小柴刀,正仰头往树上看。
      一人一妖,四目相对。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只有山风卷着松针簌簌落。朱厌嘴里叼着的野果差点掉下去,他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圆眼——这小子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空手而归了吗?
      那少年也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柴刀“哐当”掉在地上,嘴唇动了半天,没挤出一个字。
      就这么僵了足足三分钟,朱厌觉得腮帮子都酸了。他试探着松了松嘴,野果滚进怀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吼——算不上凶,更像是打招呼,带着点“你怎么又来了”的疑惑。
      “嗷呜?”
      这一嗓子刚落,就见那少年的头发“噌”地竖了起来,跟朱厌炸毛时一个模样。他吓得连连后退两步,后背抵在冰冷的山岩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却偏梗着脖子没跑,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树上那团白乎乎的东西:“你……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朱厌歪了歪头。
      玩意儿?他可是这小次山土生土长的朱厌,活了上千年的主儿,这毛头小子竟敢叫他“玩意儿”?
      他爪子一松,怀里的野果“啪嗒”掉在少年脚边,红得发亮。

      03.
      “所以,这座山上是真的半株草药都找不着吗?”少年盘腿坐在化为人形的朱厌对面,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正吭哧吭哧地啃着手里的野果。果皮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咬下去时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胡乱抹了把,眼神里满是不罢休的劲儿。
      “我在这儿活了一千来年了,还草药?”朱厌斜睨着他,说话时拿着根树枝不耐烦地在地上扫来扫去,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土,“这破山头最多的就是些白玉,你看那石头缝里,亮晶晶的全是这玩意儿。”他抬下巴朝不远处的石壁努了努,那里果然嵌着几片莹白的玉块,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你娘要是真病得下不来床,”朱厌说着忽然探过身,伸手就去抢少年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野果,指尖都快碰到果皮了,却被少年灵活地一缩手躲开,“你就随便挖块玉走,到你们山下的医馆去,别说草药,就是金疮药都能给你堆成山!”
      他连着抢了两次都扑了空,看着少年把最后一口果肉塞进嘴里,还故意吧唧了两下嘴,顿时气得额角青筋跳了跳,声音陡然拔高:“拿来!你再藏?信不信我把你连人带果核一起吞下去!”
      “你自己不会上树摘啊?!”少年举着手里最后一枚野果晃了晃,另一只手朝朱厌身后那棵枝繁叶茂的果树指了指,眼底还沾着笑出的水光,语气里满是促狭,“反正你是只大白猴子,爬树摘果不跟玩似的?看你那身手,蹿上去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朱厌被这话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方才抢果子时的炸起来的头发还没平顺下去,这会儿又“唰”地炸开了些。他猛地拍了下大腿,手里挥着的树枝都甩成道残影:“能不能专业点儿啊!我是猿!是上古恶妖,跟那些野猴子能一样吗?”吼完又觉得气没处撒,只能梗着脖子瞪人,“少贫嘴!现在麻溜挖块玉走人!再磨磨蹭蹭,我真把你撕吧撕吧当下酒菜!”
      少年被他炸毛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笑声像山涧里的清泉似的叮咚响。他也不跟朱厌拌嘴了,从怀里摸出块小石子,蹲下身对着脚边一块嵌着白玉的岩石轻轻一撬,就起下一小块鸽子蛋大小、莹润透亮的玉块。他把玉揣进怀里,仰起脸冲朱厌扬了扬下巴:“谢啦。我叫褚辰,褚是褚遂良的褚,辰是星辰的辰。你呢,有名字吗?”
      “朱厌。”朱厌别过脸,声音闷闷的,耳朵却悄悄往前凑了凑。
      “朱厌啊……”褚辰念了遍这个名字,觉得透着股威风,他挥了挥手里剩下的野果核,“那谢谢你啦朱厌。等我娘好利索了,下回得空我再上山来,跟你说说话。到时候你给我讲讲这山里的故事,我给你说人间的新鲜事,怎么样?”
      朱厌没吭声,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褚辰也不在意,笑着挥了挥手:“走了啊!”转身就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跑,衣角被山风掀起,像只振翅的小雀儿。

      山风卷着少年的笑声渐渐远了,朱厌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望着那抹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身影。他低头瞅了瞅自己,又摸了摸胸口——那里头像是揣了团暖烘烘的山火,烧得他有些发痒。
      “嘿,好家伙……”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嘴角没忍住往上翘了翘,“这小子,居然没怕我。”
      自打有记忆起,山下的人见了他原身的,不是哭爹喊娘就是抄家伙,“恶妖”的名头跟了他千来年,还是头回有人敢冲他笑,敢跟他约着下次见面。朱厌挠了挠耳朵,忽然觉得,那小子说的“人间的事”,好像也没那么没意思。他转身蹿上身后的果树,摘下颗最大最红的果子,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嗯,好像比刚才抢那几个甜多了。

      04.
      “我可告诉你,要是来我这儿,就得是正儿八经有事儿求我们帮忙,别扯那些没用的。”
      三七叉着腰站在事务所客厅中央,眉头皱得像隔壁老牛包子铺刚出锅的酱肉包,褶子一层叠着一层。她斜睨着眼前一身玄衣的朱厌,那墨黑的衣料像是能吸光,看得满室空气都沉甸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都在事务所耗了半小时了,净说些不着边际的屁话,你到底想干啥?”她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的火味儿快压不住了,“你知不知道再这么耗着,云中市指不定要出多大乱子?”
      朱厌漫不经心地往沙发上一倒,后脑勺重重磕在靠枕上,带得沙发都晃了晃。他瞥了眼旁边脸色发青的穗禾,嘴角勾起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悠悠道:“从小次山往这儿赶的时候,路上就已经出事了。比如……那天缺又不小心加速裂开了点之类的。”
      穗禾攥着袖口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却硬是没敢接话,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
      “倒也不是非求你们帮多大忙。”朱厌捻了捻衣角,语气忽然转得含糊,“主要是来送个东西,但这东西吧,又非得你们搭把手才行。”
      “少来这套弯弯绕绕的!”三七猛地一拍茶几,杯子里的水都溅出来了,她双眼瞪得溜圆,声音陡然拔高,“痛快点!送啥?要我们帮啥?”

      文卿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朱厌这只千年大妖虽说暂时没露敌意,但三七再这么炸毛下去,万一哪句话真触了对方逆鳞,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几个。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打圆场,语气尽量平和:“朱厌先生先别急,不如先说说是要给我们什么,又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有前因后果需要讲清楚,尽管说便是。桃屋那里能备‘入梦来’,或许能让你说得更明白些,对吗,桃屋?”
      桃屋忙不迭点头,手里的茶盏都跟着颤了颤,连声应道:“对对,文卿说得是,我这就去备着!”
      朱厌斜睨着三七,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得笃笃响:“小三七,你瞧瞧人家这觉悟,再看看你。”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揶揄,“就你这火暴性子,真不知道这事务所的生意是怎么揽来的。”
      眼看三七的火气又要往上冲,朱厌终于从随身带着的黑色手提包里摸出个东西——那是块巴掌大的白玉,质地油润得像浸过百年温泉,刚一拿出来,满室仿佛都漾起层温润的光,连三七都忍不住眯起眼,目光一下子被吸了过去。
      可再定睛一看,她的眉头又拧得更紧了:玉的正中央,竟有一块巴掌大的黑斑,像是被泼了桶黏稠的石油,黑得发乌,硬生生在莹白的玉面上撕开道丑陋的口子。
      “这是怎么回事?!”三七的声音都变了调,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好端端一块美玉,怎么成了这鬼样子?”
      朱厌收起玩笑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指尖在黑斑上轻轻敲了敲:“这就是我找你们帮忙的原因。”
      “这块是补天石,我特意带来给你们的。”他抬眼看向众人,语气沉了几分,“但你们也看见了,这上面的瑕疵……得想办法去掉。至于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桃屋身上,“方才文卿说的‘入梦来’,若能给我一杯,我或许能说清楚前因后果。”
      “你怕不是纯想坑我一杯入梦来?”三七嘴上毫不留情地戳穿,眼神却朝桃屋摆了摆。桃屋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往内间的茶柜走去,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脆的“嗒嗒”声。
      朱厌被这话逗得低笑出声,指节在沙发扶手上敲出轻快的节奏,目光慢悠悠扫过事务所的格局——墙上挂着褪色的符咒卷轴,角落堆着半人高的古籍,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混着草药味。他看着穗禾正憋着气用扫帚猛戳墙角的蛛网,文卿在一旁整理散落的卷宗,末了把视线落回站在沙发后的三七身上,挑眉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这性子真是半分没变。当年头一回去小次山找我算账,就把我当跑腿的使唤,又是劈柴又是挑水,现在倒好,还学会拿穗禾的破电驴吓唬人了?”
      “打住。”三七从茶几上抽过一张卷边的旧报纸,“啪”地拍在朱厌脸上,报纸边缘的油墨蹭在他鼻尖,她却面无表情,“那回是你欠了我三百年的草药钱赖着不还,还偷偷溜去人间把城西的戏台子拆了搭窝,搞的人间又一团乱,害得我们带着法器跑断腿收拾烂摊子,找你算账怎么了?”她顿了顿,眼神扫过屋里的文卿和桃屋,声音陡然拔高,“少在这儿说些不清不楚的话!咱们事务所可是正经地方,再胡扯,我就让穗禾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驴,在你脚背上碾三圈!”
      原本正对着扫帚柄泄气的穗禾一听这话,“噌”地扔下扫帚,眼睛亮得像两盏灯笼,几步冲到三七身边,手还在围裙上蹭着灰:“真的?要我出车?”他搓了搓手,眼角余光瞥向朱厌,语气里透着跃跃欲试,“我那小电动虽然看着破,可是轱辘还好使着呢,压肿绝对没问题,要不要我现在去推过来热热身?”
      三七斜睨着朱厌,下巴朝穗禾抬了抬:“听见没?赶紧把你的破事说清楚,别等他真把驴牵进来。”
      于是,在入梦来的加持之下,朱厌又一次开口了。

      05.
      褚辰是真把那句“得空就来”刻进了心里。自打那天从山上带了玉回去,只要家里的事稍歇,他总会揣上两个刚蒸好的麦饼,或者偷偷藏起的半串野葡萄,往小次山的方向跑。一人一妖就这么在日头起落间慢慢熟络起来——朱厌会把晒得最甜的野果往他怀里塞,褚辰也总絮絮叨叨讲着山下的新鲜事,连哪家的鸡下了双黄蛋都要说给这只大妖听。
      日子久了,朱厌也摸清了褚辰家的底细。那叫一个穷,穷得灶台上的铁锅都快破底儿了,米缸见底时,褚辰娘就得挎着篮子去挖野菜。有回褚辰说漏嘴,说村里的小偷夜里摸进他家,翻遍了箱底愣是没找着值钱东西,临走前反倒从自己钱袋里摸出两个铜板,压在了他家缺腿的桌子底下。
      偏生褚辰的爹是个死心眼的大夫。朱厌不止一次听褚辰念叨,说有回邻村的汉子抱着发着高烧的娃来求医,家里穷得连药引子都买不起,褚辰爹不仅分文未收,还偷偷往那汉子袖管里塞了一些铜钱,让他去镇上买些米粮。
      “你爹这不是犯傻吗?”朱厌蹲在桃树枝桠上,啃着刚摘的毛桃,桃汁顺着下巴往下滴,“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学人家散财?这么折腾,你们娘俩喝西北风去?”
      褚辰正捧着块朱厌从山外“顺”来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啃着,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眼睛弯成了月牙:“这糕真甜!”他咽下嘴里的糕点,指尖还沾着细碎的糖霜,“其实我以前也不懂,还跟我娘抱怨过爹傻。”

      山风卷着桃花瓣落在他发间,他抬手拂开,声音轻轻的:“后来我娘病倒了,爹忙着给人看病,顾不上家里。那些被爹救过的乡亲们,有的拎着半袋小米来,有的端着熬好的药汤来,还有隔壁的王婆婆,每天天不亮就来帮着扫院子、喂鸡。”他想起那些暖融融的瞬间,嘴角又扬了起来,“就算是家里也不宽裕的,也会送几个刚烙的饼子来,说‘褚大夫救过咱,这点心意该尽’。那时候我才明白,爹不是不赚钱,他是把钱换成了别的东西,藏在邻里街坊的情分里呢。”
      朱厌变回原形,从树上跳下来,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扫着地面,踢起几片枯叶。他拿起一颗青桃,在衣角蹭了蹭就咬了一大口,酸涩的汁水让他皱了皱眉:“搞不懂。你们人类的心思太绕了,明明能让自己过得好,偏要折腾这些虚头巴脑的。”
      褚辰眨了眨眼,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糕:“这有什么难懂的?”

      朱厌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跟个半大孩子说这些,确实像对着石头讲经。这小子虽说比同龄孩子懂事些,可终究是揣着颗纯粹的童心,哪懂世间的弯弯绕绕。他晃了晃尾巴,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就像你不懂我为啥觉得这事儿奇怪一样,我也不懂你们啊。”
      他往褚辰身边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少年的额头:“比如,我不懂你们人类今天称兄道弟,明天就能因为一块银子反目;更不懂你——”他用毛茸茸的爪子点了点褚辰的额头,“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居然敢一个人闯我的山头,还敢跟我这只人人喊打的恶妖称朋友。你就不怕吗?怕你爹娘知道了揍你?怕他们逼着你拿刀子来杀我?”
      褚辰被他逗笑了,笑声像山涧里的水珠子,叮叮当当落进朱厌心里。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他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子,“人活着,有时候就是凭着一股子念头。心里觉得该做,就去做了;心里想要,就去要了,哪用得着想那么多缘由?”
      他仰起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映得那双眼睛亮闪闪的:“你们妖不是总想学人吗?学那些趋利避害的本事,学那些精明算计。可我们人啊,有时候偏要反着来,就想跟着心里的念头走,不管划算不划算。”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朱厌毛茸茸的爪子,像碰一件稀世珍宝:“就像现在,我心里就是想跟你做朋友,没有缘由的。”

      朱厌愣住了。
      风停了,桃花瓣悬在半空,连林间的虫鸣都仿佛静了一瞬。他活了一千多年,听过山精鬼怪的谄媚,听过道士僧侣的唾骂,听过凡人见了他真身时的尖叫哭喊。人们叫他“恶妖”,说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战乱灾荒,连山里的精怪见了他都要绕道走。漫长的岁月里,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凶戾伪装自己,以为这辈子就该这么在孤寂里耗下去。
      可此刻,这个半大的少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想跟他做朋友,没有缘由。
      一股陌生的暖意从心底涌上来,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慢慢淌过四肢百骸。朱厌猛地别过脸,假装去看远处的山景,耳尖却悄悄红了。他胡乱抓起一颗桃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我也是”。

      “对了,”褚辰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块莹白的玉片,“上次你让我挖的玉,换了不少钱。我爹买了好药,还请了镇上的老大夫来瞧,说我娘再养些日子就能痊愈了。”他把玉片递过去,眼神真诚,“这块碎料你收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朱厌瞥了眼那玉片,上面还沾着点泥土,是褚辰从山脚下的石缝里撬出来的那一小块。他没接,反而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少年的手:“送你了。”
      “啊?”褚辰愣住了,“这可是玉啊,能换好多钱呢。”
      “山里有的是。”朱厌变成人形仰头靠在树干上,望着天上的流云,语气漫不经心,“你留着,万一以后再缺钱呢?”
      他没说出口的是,自打褚辰拿走那块玉,他就把山脚下的白玉矿脉翻了个底朝天。凡是能瞧见的玉块,都用爪子细细打磨过,边角磨得圆润光滑,就盼着少年哪天需要了,能顺手挖走——反正这破山头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可褚辰的笑容,却比满山的白玉都稀罕。

      褚辰把玉片小心翼翼地包好,揣回怀里:“那我替我娘谢谢你。”他忽然凑近,盯着朱厌的耳朵看,“你的耳朵怎么总翘着?是不是藏不住呀?”
      朱厌猛地捂住耳朵,耳尖在掌心发烫。化为人形时,这对毛茸茸的白耳朵总不听话,有的时候稍不留意就支棱起来,像两团雪白的绒球。他一直觉得这模样傻气,被褚辰戳穿,顿时有些恼羞成怒:“要你管!”
      “哈哈哈!”褚辰笑得前仰后合,“我就说你像只大白兔子!”
      “是猿!上古异种朱厌!”朱厌气呼呼地瞪他,却没真动气。少年的笑声像山涧的泉水,叮咚叮咚敲在心上,连带着那些被叫做“兔子”“猴子”的气话,都变得顺耳起来。

      那天褚辰走得晚。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褚辰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草茎,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发呆:“朱厌,你说人间为什么总打仗啊?”
      朱厌正给野果去皮,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想起长安街上的兵戈相向,想起江南雨里的囚车,喉结滚了滚:“不知道。他们好像总为些没用的东西抢来抢去。”
      “我爹说,是因为人心太贪。”褚辰的声音轻轻的,草茎在嘴里晃悠,“想要的太多,又不肯等,就只能抢了。”
      朱厌没说话。他想起自己藏在赤铜矿里的那些宝贝——亮晶晶的赤铜矿石,莹润的白玉碎块,攒了上千年,却从没觉得多稀罕。可褚辰带来的半个窝窝头,几句絮叨的家常,却让他觉得,比那些冰冷的石头珍贵多了。
      或许人心真的贪吧。可他这只妖,好像也染上了这毛病——贪着少年的笑声,贪着那点人间的暖意,贪得连自己都害怕。
      “天晚了,我该下山了。”褚辰爬起来拍了拍草屑,布包往肩上一甩,“明天我爹要带我去镇上赶集,说不定能给你带串糖葫芦回来!可好吃了!”
      “谁要那玩意儿。”朱厌别过脸,声音闷闷的,却在褚辰转身时,悄悄说了句,“路上小心。”
      少年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冲他咧嘴一笑:“知道啦!”
      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朱厌蹲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颗没吃完的野果。山风渐渐凉了,带着夜晚的寒气,他却觉得心里那点暖意迟迟不散,像揣了团永远烧不尽的山火。

      他忽然有点怕。怕这暖意太短暂,像山间的雾气,太阳一出来就散了;怕褚辰哪天上山,不再带着笑,而是像那些凡人一样,举着刀喊他“恶妖”;更怕自己这双沾过赤铜锈的手,一不小心,就把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暖,给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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