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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
栖梧宫的寝殿内,鎏金香炉吐着安神的苏合香,纱幔低垂,烛火已被捻得只剩豆大一点,在角落里幽幽跳动。
沈鸾澜躺在柔软的锦衾里,却睁着眼,了无睡意。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太液池畔沈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是他靠近时带来的、带着松雪清冽气息的压迫感,是那件沉甸甸压下来、又狼狈掉落在地的玄色大氅,还有……还有那一声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的“卿卿”。
耳廓仿佛还在隐隐发烫。
心口更是乱糟糟的一团,像被猫爪挠乱的丝线,理不出头绪。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画面和声音驱赶出去。可越是想忘,那声“卿卿”却越是清晰,甚至仿佛带着温热的呼吸,重新拂过耳畔。
不对。
这不对。
二哥他……他怎么可以那样叫她?那样近的距离,那样轻的声音,还是在深夜无人的回廊下。那感觉太过暧昧,太过逾越,远远超出了兄长对妹妹该有的分寸。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除了惊惶和抗拒,心底深处,竟还隐隐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只着单薄寝衣的身躯,春夜的凉意瞬间侵袭上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大哥哥牵着她回来时掌心的温暖似乎还在,他温和的叮嘱言犹在耳。大哥哥才是对的,才是坦荡的,才是真正关心她、为她好的兄长。
可是……
可是二哥呢?
那些年梅树下的糖,深夜窗台的风灯,生辰的素笺和糖桂花,还有他一次次沉默的回护……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都别有用心吗?
还有那个“赢玉”的封号……真的只是巧合吗?
无数疑问和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盘旋冲撞,让她头痛欲裂,心慌意乱。
她再也躺不住了。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驱使着她。她掀开锦被,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也顾不上冷,随手抓起一件搭在屏风上的外衫披上,便悄悄推开了寝殿的门。
守夜的宫女靠在门边打着盹,并未察觉。
夜已深,万籁俱寂。廊下的宫灯大多已熄,只有零星几盏还亮着,投下昏暗摇曳的光。她凭着记忆,朝着毓庆宫的方向走去。脚步很轻,心却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问什么。只是觉得,若不去见他一面,问个清楚,她今晚怕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毓庆宫东侧的书房,窗棂里竟还透出微弱的光。
她的心又是一紧。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她在书房门外站定,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起手,极轻地叩了叩门。
“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里面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那道熟悉的、清冽平静的嗓音:
“进。”
沈鸾澜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孤灯,放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沈瀛就坐在书案后,并未在处理公务,面前只摊着一卷书,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玄色常服,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少了几分白日的冷峻,却多了几分深夜独有的、沉静的倦意。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立刻抬头,直到沈鸾澜走到书案前,他才缓缓抬起眼眸。
烛光跃动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映出两点幽微的光。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披散着长发、只裹着一件单薄外衫、赤着脚站在冰凉地上的模样,看着她脸上未散的惶惑、不安,和一丝倔强的探究。
他的目光在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脚尖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并未说什么。
“二哥……”沈鸾澜开口,声音干涩,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一路走来的轻微喘息。
她看着他,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太多,却一时堵在喉咙口,不知该从何问起。问他为什么深夜在太液池?问他为什么那样叫她?问他“赢玉”封号是否与他有关?问他……到底把她当做什么?
可对着他这样平静无波的眼神,所有质问和委屈,似乎都变得难以启齿。
沈瀛依旧沉默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烛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那平静表面下的真实情绪。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她自己急促的心跳。
良久,沈鸾澜才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和依赖:
“二哥……”
这一声,不再是质问,更像是迷路孩童茫然的呼唤。
沈瀛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身体微微向后,靠进椅背里,目光却始终未从她脸上移开。半晌,他才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太轻,轻得仿佛只是烛火晃动带来的错觉。
“过来。”他开口道,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磁性。
沈鸾澜怔了怔,脚却像有自己的意识般,向前挪了一小步。
沈瀛指了指书案另一侧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坐下。”
她依言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外衫的衣角,依旧垂着眼,不敢看他。
沈瀛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手,提起旁边小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重新倒了一杯热水,推到她面前。
“暖一暖。”他淡淡道。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沈鸾澜捧起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身体稍稍回暖,心头那阵慌乱却并未平息。
“我……”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他,“我睡不着。”
沈瀛“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的边缘,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
“因为‘赢玉’?”他问,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猜测还是肯定。
沈鸾澜心头一跳。他果然知道。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还有……”还有你今晚的举动,还有那声“卿卿”。可她说不出口。
沈瀛转过视线,重新看向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倒映着小小的、不安的她。
“封号是父皇定的。”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赢’字,寓意极好。望你一生顺遂,立于不败之地。”
他避开了“瀛”字,只谈“赢”字的寓意。解释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至于其他……”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斟酌词句,“你长大了,有些事,自然会与从前不同。”
“不同?”沈鸾澜捕捉到这个字眼,追问道,“有什么不同?”
沈瀛沉默了片刻。
烛火将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指尖在书卷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不同就是,”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眼底,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不再只是需要糖和灯哄着的小妹妹。”
“你是‘赢玉公主’。”
“会有更多人看着你,揣测你,试图靠近你,或者……伤害你。”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甚至称得上客观,但沈鸾澜却莫名从那平静之下,听出了一丝冰冷的警告,和一种……近乎保护的占有意味。
“那二哥呢?”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才惊觉这话太过直白,脸又有些发烫,“二哥对我……也和从前不同了吗?”
问出这句话,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沈瀛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不定的眼神,眸色幽深如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久到沈鸾澜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再次用那种平淡无波的话敷衍过去时。
他忽然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含义莫测的弧度。
然后,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那跳跃的烛火,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她听:
“我?”
“我从未变过。”
从未变过。
是什么意思?
是从未把她当妹妹看待?还是……别的什么从未变过?
沈鸾澜呆住了,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热水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对面那人沉静如水的面容。
心底那团乱麻,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缠绕得更紧,更乱了。
而沈瀛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眼底深处,那簇幽暗的火苗,在寂静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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