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尽时分

　　肉质管道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伪光从管道缝隙渗入，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扭曲不安的光影。
　　谢琦文靠着冰冷的、微微蠕动的管壁，缓缓滑坐在地。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写着“沉眠”名字的、从记忆场景中带出的残破纸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悲伤和悔恨填满的空壳。“沉眠”……这个名字，连同病房里那幅未完成的画、那句“像向日葵一样，永远向着光”的愿望，像最锋利的刀刃，将她多年来用以自我保护的所有坚硬外壳，彻底搅碎。
　　泠烛担忧地蹲在她身边，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声地递过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布巾。烬言守在稍远些的管道拐角，警惕着可能的危险，但紧抿的嘴唇和不时投向谢琦文的目光，也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弥珀依旧蜷缩着，但对“沉眠”这个名字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空洞的眼神里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
　　周尉站在距离谢琦文几步远的地方，他的内心同样翻涌着惊涛骇浪。沉眠……那个喜欢向日葵、眼睛看不见、笑容却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是沉爀执的妹妹。而U……就是沉爀执。那个在他破碎记忆里，穿着警服、给了他晦暗人生中一丝稳定牵引的警官；那个在晷蚀里，以检察官身份出现，又伪装成边缘者“U”一次次接近他、帮助他的人。
　　他看向站在管道入口处，背对着众人，身影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沉爀执（U）。他依旧穿着那身纯黑的西装，与这血肉环境格格不入。周尉还记得刚才在嫉妒回廊，那只按在他后心，稳定了他几乎迷失心神的手，以及通道关闭前，沉爀执回头看他那一眼——熔金色的眼眸深处，是无法伪装的痛苦、眷恋，以及一种深沉的、背负着一切的决绝。
　　他为什么要伪装？为什么不明说？身为检察官，他在这晷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为了保护他周尉，还是另有隐情？无数疑问在周尉脑海中盘旋。
　　最终，是沉爀执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转身，声音透过伪光的嘈杂传来，恢复了作为“U”时的平稳，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里不能久待。虚骸教廷的搜索队可能还在附近，而且……刚才强行撕裂通道，能量波动不小，可能会引起‘系统’更深的注视。”
　　他的话将众人拉回残酷的现实。悲伤和震惊不能当饭吃，在这个世界，停下往往意味着死亡。
　　谢琦文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经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光芒。她用手背狠狠擦过脸颊，撑着管壁站起身，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但脊背挺得笔直。
　　“他说得对。”她的声音还有些哑，却异常坚定，“沉眠……她希望我们向着光。”她看了一眼周尉，目光在他和沉爀执的背影之间短暂停留，带着一种了然和复杂的情绪，“而不是死在这里，或者……沉沦在过去的泥沼里。”
　　她将那张写有名字的纸角小心翼翼收起，深吸一口气，看向沉爀执（U）：“U先生，接下来去哪里？回庇护所？”
　　沉爀执缓缓转过身，他脸上属于“沉爀执”的情绪已经再次被完美掩藏，只剩下“U”的冷静与疏离。他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尉身上，停留了一瞬。
　　“庇护所暂时不能回。”他沉声道，“郑则明和虚骸教廷都在找我们。刚才的动静，可能已经暴露了大致区域。”他略一沉吟，似乎在快速评估着什么，“我知道一个地方，是‘溯时之痕’废弃的一个临时观测点。他们痴迷于研究时间悖论，经常会设置一些隐蔽的、能干扰常规探测的结界。虽然废弃了，但基础结构应该还在，可以作为临时的落脚点。”
　　“溯时之痕？”烬言皱眉，“那群疯子？他们的地方安全吗？”
　　“风险与机遇并存。”沉爀执回答得很客观，“他们对‘时间残响’的研究很深，那个观测点里，或许残留着一些关于‘记忆重置’、‘轮回’的线索。而且……”他看向谢琦文，“他们的理论中，强烈的情感印记是突破时间迷雾的关键之一。也许，能帮助我们找到……更完整的记忆碎片。”
　　他的提议很有针对性，直接指向了他们目前最核心的需求——找回记忆，理解轮回。
　　周尉看着沉爀执，点了点头：“带路吧。”他没有点破对方的身份，现在不是时候。但他选择相信，相信这个跨越了现实与梦境，始终以不同方式守护在他身边的人。
　　沉爀执（U）深深看了周尉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谢谢”，又似乎包含了更多难以言喻的东西。他不再多言，转身，再次担当起向导的角色。
　　前往观测点的路途比之前更加艰难。或许是系统加强了监控，或许是他们的“异常”程度加深，沿途遇到的扭曲实体和能量乱流明显增多。有一次，他们甚至遭遇了一小群被“嫉妒”残响污染、发生了进一步变异的虚骸教徒，它们身上的紫色水晶闪烁着癫狂的光芒，攻击毫无章法，却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战斗中，沉爀执（U）展现出了远超“边缘生存者”的战斗技巧和对能量结构的精准破坏力。他没有使用检察官那种标志性的、带有权限碾压意味的力量，而是依靠纯粹的战斗本能和对能量弱点的洞察，动作简洁、高效、致命。周尉默契地与他配合，锈钥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总能出现在最需要格挡或刺击的位置。两人一攻一防，一进一退，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仿佛已经并肩作战过无数次。
　　谢琦文也强行打起精神，利用她对规则和逻辑的敏锐，在混乱中快速分析着敌人的行为模式和能量流动的破绽，给出关键的指引。泠烛和烬言护着弥珀，在侧翼策应。
　　经过一番苦战，他们才摆脱了追兵，每个人都挂了彩，气息急促。周尉的手臂被一道腐蚀性能量擦过，火辣辣地疼。沉爀执（U）的西装外套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似乎同样材质的黑色里衬，隐约可见其下紧实肌肉的轮廓。
　　“快到了。”沉爀执（U）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半掩埋在肉质丘陵下的、不起眼的金属拱门，拱门上刻着一些模糊的、类似钟表齿轮和沙漏的符号，“就是那里。”
　　他们迅速进入拱门，后面是一条向下的、由某种冷冰冰的合金构成的阶梯，与晷蚀整体的血肉风格截然不同。阶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需要复杂能量序列才能开启的控制面板。
　　沉爀执（U）走上前，手指在面板上快速点按，输入了一串冗长而复杂的指令，动作熟练得不像第一次来。随着一声轻微的嗡鸣，金属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尘埃、机油和某种陈旧书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个不算太大，但充满了奇异科技感的圆形空间。墙壁上镶嵌着许多已经熄灭的屏幕和不明用途的仪器，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金属圆桌，周围散落着几把椅子。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一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笔记、手稿和造型古怪的仪器残骸。
　　最重要的是，这里异常安静，听不到外面晷蚀那永不停歇的诡异声响和能量乱流的嘶鸣，仿佛一个被遗忘在时间夹缝中的孤岛。
　　“暂时安全了。”沉爀执（U）关上金属门，复杂的锁闭机构再次运转，将内外彻底隔绝。他靠在门边，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抬手抹去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黑液的痕迹。
　　周尉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略显疲惫的侧脸，终于忍不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伪装？为什么不明说？为什么用这种方式留在身边？
　　沉爀执（U）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看周尉，目光落在房间中央那布满灰尘的圆桌上，熔金色的眼眸在阴影中晦暗不明。沉默了许久，就在周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一种极低、极沉的声音，缓缓说道：
　　“因为‘注视’……无处不在。”
　　“有些真相，知道本身，就是危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周尉从未听过的、深沉的无奈与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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