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作者:沐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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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 章


      入夏的暴雨连下了三日,护城河的水漫过堤岸,把城墙根泡得发涨。谢清辞蹲在箭楼的窗洞前,用麻线缠紧短矛的木柄——这柄矛还是去年从散兵手里夺来的,矛尖崩了个小口,他用锉刀磨了半宿,倒比新的更趁手。风裹着雨星打在他手背上,伤口是前日被流矢擦破的,此刻结了层硬痂,被雨水泡得发白。
      “清辞。”萧砚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箭杆敲击甲胄的脆响。谢清辞回头时,正撞见他往箭囊里塞箭,尾羽上还沾着泥——方才去检查西城墙的排水口,陷在泥里差点拔不出脚。“老秀才说北地人在下游截了水,护城河快见底了。”萧砚之往他手里塞了块油纸包的芝麻糕,是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今早送来的,糕上的芝麻被雨水泡得发胀,“再守三日,南境的援军该到了。”
      谢清辞咬了口糕,甜香混着雨水的腥气漫开。他瞥向城外,雨幕里隐约能看见北地人的营寨,篝火像浸了水的火星,在远处明明灭灭。“他们夜里准会来。”他摸了摸怀里的布袋,谷芽早已长成半尺长的青苗,被他用布条缠在腰间,叶片上还别着那片银杏叶,金边被雨水洗得发亮,“方才去地窖看孩子们,小柱子把糖画的矛给掰断了,正哭着要重画呢。”
      萧砚之笑了笑,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雨珠。他的指尖还留着弓弦勒出的红痕,擦过谢清辞耳尖时,带着点箭杆的桐油味。“等打完这仗,让糖画老汉给孩子们做糖甲胄。”他忽然压低声音,往城下指了指,“你看河对岸的芦苇,动得不对劲。”
      谢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片芦苇荡正往两侧倒,像被无形的手拨开条通路。他摸出腰间的短刀,刀鞘是去年用野枣木做的,被汗水浸得发亮:“是泅水的兵。”话音刚落,就听见“噗通”几声闷响,十几个黑影从芦苇里钻出来,踩着河底的淤泥往城墙根挪,手里的短刀在雨里闪着冷光。
      “左翼弩车!”萧砚之转身吼道,声音撞在箭楼的石壁上,震落几片墙灰。城墙上的弩机“咔咔”转动,箭簇带着风声扎进淤泥里,溅起的泥水混着血珠炸开。谢清辞掀翻窗洞边的陶罐,里面是熬了整夜的桐油,滚烫的油顺着城墙往下淌,把几个刚摸到墙根的散兵浇成了火人,惨叫声被雨声吞了大半。
      “还有!”谢清辞忽然拽住萧砚之的胳膊,往右侧指去。十几个散兵正举着云梯往城墙冲,云梯顶端绑着铁爪,爪尖上还缠着布条——是怕发出声响。他摸出火折子,刚要点燃浸油的麻绳,就被萧砚之用弓梢按住了手:“等等,让他们再近些。”
      雨越下越大,把城砖淋得发滑。谢清辞数着云梯的影子,直到最前的那架快够到垛口,才听见萧砚之低喝一声:“放!”他猛地将麻绳扔下去,火团拖着黑烟坠在云梯上,干燥的布条瞬间燃起明火,散兵们慌着去扑火,却被城上砸下的滚木撞得人仰马翻。
      “清辞!”萧砚之忽然拽了他一把,一支流矢擦着谢清辞的脖颈飞过,钉在身后的木柱上,箭羽还在嗡嗡震颤。谢清辞反手将短矛掷出去,正扎在放箭那兵的肩头,对方惨叫着掉进护城河,溅起的水花里浮着片染血的布——是北地军服的粗麻布。
      厮杀声混着雨声漫了整夜。天快亮时,谢清辞靠在垛口上喘气,短矛的木柄被他攥出了汗,汗又被雨水冲成了水痕。萧砚之拖着具散兵的尸体过来,甲胄的护心镜上插着支箭,是谢清辞昨夜射偏的那支,此刻箭尾还在轻轻晃。“你看这甲胄。”他用刀挑开护心镜,里面竟垫着层麻布,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是个新兵,说不定家里还有等着的人。”
      谢清辞没说话,只是往城下看。护城河的水泛着暗红,漂着断箭和碎甲,像条被搅浑的血河。他忽然摸出怀里的布袋,青苗的叶片被压得有些蔫,却依旧透着嫩绿。“小柱子说,等苗长够三尺,就该插秧了。”他把布袋往萧砚之怀里塞了塞,“你替我拿着,我去看看老秀才的药庐。”
      药庐在城中心的祠堂后院,此刻挤满了伤兵。老秀才正蹲在石碾上碾草药,花白的胡子上沾着草汁,看见谢清辞进来,举着个陶碗朝他晃:“快来!刚熬好的止血膏,你手背上的伤该换了。”谢清辞刚坐下,就听见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声,是糖画老汉的小徒弟,胳膊被流矢划了道口子,正攥着块碎掉的糖盾掉眼泪。
      “哭什么?”谢清辞摸出怀里的芝麻糕,递了半块过去,“等伤好了,让你爷爷给你画个糖老虎,比盾厉害。”孩子抽泣着接过糕,忽然从怀里掏出片柏叶,是从萧砚之发间捡的,被他夹在书页里压得平平整整:“谢叔叔,这个给你,萧大哥说能辟邪。”
      谢清辞把柏叶塞进布袋,刚系好绳结,就听见祠堂外传来惊呼。跑到门口时,正看见萧砚之从城墙上跑下来,甲胄上的水顺着裤脚往下滴,手里举着支断箭:“他们在搭浮桥!这次带了工匠,看样子是要硬攻!”
      浮桥搭得比预想中快。北地人用十几艘破船当桥墩,上面铺着圆木,木头上还钉着铁刺,远远望去像条趴在水面上的蜈蚣。谢清辞站在西城墙的垛口前,数着对岸的人影,少说也有两百人,比上次多了一倍。
      “老秀才带村民去搬石头了。”萧砚之往他手里塞了把新磨的短刀,刀柄缠着他编的麻绳,“等会儿他们过了桥,就把滚石往桥面砸,断他们的后路。”他忽然往谢清辞怀里摸了摸,掏出那枚磨亮的铜钱,往自己甲胄的护心镜里塞,“这次换我带着,保准比你贴身。”
      谢清辞刚要笑,就听见对岸传来号角声。北地人举着盾往浮桥冲,铁刺扎在盾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城上的弩箭像雨点似的往下落,却被盾牌挡了大半,只有零星几支能穿透盾缝,带起串血珠。
      “倒油!”萧砚之的吼声刚落,几桶桐油顺着城墙泼下去,正好淋在最前那排兵的盾上。谢清辞点燃麻绳扔下去,火舌顺着油痕蔓延,盾牌瞬间成了火盾,散兵们惨叫着往回退,却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挤,不少人掉进河里,溅起的水花浇不灭身上的火。
      “他们要放箭了!”谢清辞拽着萧砚之往箭楼躲,话音刚落,箭雨就密密麻麻地射过来,钉在垛口上,像排倒插的芦苇。有支箭擦着萧砚之的耳际飞过,钉在箭楼的木柱上,尾羽还在颤,他却反手抽出支箭,搭在弓上:“看最左边那个,是他们的弓箭手头目。”
      箭“嗖”地射出去,正穿透那小头目的咽喉。对方手里的弓掉在浮桥上,被后面的人踩得粉碎。谢清辞趁机掀翻旁边的石碾,磨盘顺着城墙滚下去,砸在浮桥的圆木上,木头“咔嚓”断成两截,几个散兵连人带盾掉进河里,激起的浪头打湿了后面人的裤脚。
      厮杀从清晨持续到午后。谢清辞的胳膊被流矢擦破了,血顺着衣袖往下淌,滴在怀里的布袋上,把青苗的叶片染得发红。他咬着牙往短矛上缠麻布,想止住血,却被萧砚之按住了手:“别缠了,会化脓。”他从怀里摸出块草药,是老秀才给的止血草,嚼烂了往谢清辞的伤口上敷,“忍忍,比你上次被野枣刺扎疼点。”
      草药的苦涩味混着血腥味漫开。谢清辞望着浮桥,桥面已被血浸透,断箭和碎盾堆得像座小山,河水里漂着的尸体把水流都堵慢了。“他们快撑不住了。”他忽然听见萧砚之低声说,目光往对岸瞟,“你看他们的旗,在往回收。”
      果然见那面残破的黑旗正往后退,后面的散兵也跟着往回撤,浮桥上的人挤成一团,不少人被推下河。谢清辞刚松了口气,就看见萧砚之忽然脸色一变:“不好!他们要炸桥!”
      话音刚落,浮桥中央忽然传来巨响,圆木被炸得飞起,带着火和碎铁往城墙上落。谢清辞下意识地扑过去,把萧砚之按在箭楼的石柱后,块燃烧的木片擦着他的后背飞过,烫得衣料“滋滋”响。“你疯了!”萧砚之拽起他,看见他后背的衣服已烧出个洞,里面的皮肉红得发亮,“这点伤算什么?”谢清辞笑着拍开他的手,往城下看,浮桥已断成两截,北地人正往营寨退,“他们是想让我们过不去。”
      收拾战场时,谢清辞在浮桥的断木上捡到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还有张揉皱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写着个“娘”字。他把布包塞进怀里,正好压在布袋上,青苗的叶片蹭着布包,像在轻轻挠。
      “在看什么?”萧砚之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北地人的水壶,里面还剩点水。谢清辞把布包给他看,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往纸包里塞了块芝麻糕:“等找到他娘,让她知道儿子最后没饿着。”他忽然往城中心指,“你看,孩子们在放风筝。”
      谢清辞抬头望去,祠堂的空地上,小柱子举着只纸鸢在跑,风筝是用破布做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线是用麻线接的,飞得不算高,却在雨后天晴的蓝天下晃得格外显眼。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风筝追在后面,两人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远处修补城墙的叮当声,像串被风吹响的铃铛。
      北地人退到三十里外的旧营寨后,就再没动静。这反倒让人心慌,萧砚之带着几个村民去探查,回来时满身是泥,甲胄上还沾着片干枯的芦苇。“他们在挖壕沟,像是要长期守着。”他往火堆里扔了根柴,火星溅在谢清辞的手背上,“老秀才说,援军还要五日才能到,咱们得主动出击,不然等他们把壕沟挖好,就难办了。”
      谢清辞正在给短矛上油,桐油的气味混着烟火气漫开。他摸出怀里的布袋,青苗的根须已从布缝里钻出来,缠在他的腰带上,像圈绿色的绳。“夜里去?”他抬头时,正撞见萧砚之往箭囊里装火箭,箭头涂着桐油,“我去叫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他认识那边的路,去年跟着他爷爷去采过草药。”
      夜凉如水,月光把营寨的影子拉得很长。谢清辞跟着萧砚之趴在壕沟外的草丛里,手里攥着短刀,刀柄的麻绳被冷汗浸得发潮。小徒弟蹲在他旁边,手里举着个糖做的哨子,是糖画老汉特意做的,吹出来的声音像夜鸟叫:“谢叔叔,前面那棵老槐树后,就是他们的粮仓。”
      萧砚之朝他们比了个手势,率先摸了过去。他的甲胄上裹着麻布,走路没声,像只夜游的猫。谢清辞跟着他钻进营寨,看见十几个散兵正围着篝火赌钱,旁边堆着的兵器上还沾着血。他屏住呼吸,看见萧砚之摸出支火箭,搭在弓上,箭头对着旁边的油桶。
      “咻”的一声,火箭射进油桶,火光瞬间冲天而起。散兵们惊呼着去扑火,却被萧砚之扔过去的火把点燃了帐篷,火焰“噼啪”地舔着帆布,把夜空照得通红。谢清辞趁机摸向粮仓,刚要撬开锁,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转身,短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是个抱着草料的小兵,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草料掉了一地。
      “别杀我!”小兵带着哭腔,“我是被抓来的,家里还有爹娘等着我回去收麦子!”谢清辞的刀松了松,看见他脖子上挂着个布偶,是用麻布缝的,歪歪扭扭的像个小太阳。“粮仓后面有火药。”小兵忽然低声说,往暗处指了指,“他们说等你们来攻,就炸了粮仓,让你们没吃的。”
      谢清辞刚要说话,就听见萧砚之在喊他:“清辞!快走!他们来了!”他拽着小兵往营寨外跑,身后传来爆炸声,粮仓的屋顶被炸飞,火光里混着麦粒的焦香。跑到壕沟边时,萧砚之正拉着小徒弟往上爬,看见谢清辞带着个小兵,愣了下,却没多问,只是伸手把他们拽了上来。
      “他是好人。”谢清辞喘着气说,把小兵推到萧砚之面前。小兵扑通跪下来,磕了个响头:“我知道他们藏粮的山洞,在营寨往东三里的山坳里,我带你们去!”
      山洞里果然堆着不少粮食,麻袋上还印着北地的标记。萧砚之让小徒弟先回去报信,带着村民来运粮,自己则和谢清辞守在洞口。谢清辞靠在石壁上,摸出怀里的布袋,青苗的叶片被蹭掉了两片,却依旧透着绿。“你看。”他把布袋举到萧砚之面前,月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叶片上,像撒了层银粉,“根须更密了。”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那枚铜钱,放在洞口的石头上磨。铜钱的边缘更亮了,映着他的侧脸,眉骨上的伤口是昨夜被火烫伤的,此刻结了层薄痂。“等运完粮,咱去采野枣。”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去年你说山坳里的野枣最甜,够熬两罐枣泥。”
      谢清辞刚点头,就听见洞外传来脚步声。他和萧砚之迅速躲到麻袋后,看见十几个散兵举着火把走过来,为首的正是举黑旗的那个,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搜!仔细搜!”刀疤脸的声音像破锣,“肯定是那小兔崽子把他们带进来的!”
      火把的光扫过麻袋,谢清辞看见萧砚之悄悄摸出了短矛。他自己也握紧短刀,手心的汗把刀柄的麻绳泡得发软。就在火把快照到他们藏身的地方时,洞外忽然传来号角声,是村民们来了!刀疤脸骂了句,带着人往外跑,萧砚之趁机追出去,短矛从后面扎进刀疤脸的腿弯,对方惨叫着倒在地上,黑旗掉在火堆里,烧得蜷成一团。
      “抓住他了!”萧砚之踩着刀疤脸的后背,往谢清辞喊。谢清辞跑出来时,看见村民们正往车上搬粮,老秀才举着扁担在指挥,小柱子抱着袋麦粒,笑得露出两颗豁牙。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个糖做的锁链,往刀疤脸脖子上套,糖链脆得一碰就碎,却把刀疤脸吓得直哆嗦。
      押着刀疤脸往回走时,天已泛白。山坳里的晨雾裹着麦香漫过来,谢清辞拽着小兵的胳膊,看他脚底板磨出的血泡,忽然从怀里掏出块芝麻糕递过去:“垫着吧,比茅草管用。”小兵愣了愣,接过去时手还在抖,糕上的芝麻沾着他的指尖,像撒了把碎星子。
      萧砚之走在最前面,短矛的木柄上缠着刀疤脸的黑旗残片,被晨风吹得猎猎响。他忽然停住脚,往山坳深处瞥了眼:“不对劲,这雾太静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咻”的一声,支冷箭从雾里射出来,擦着刀疤脸的耳朵飞过,钉在旁边的树干上,箭羽还在颤。
      “有埋伏!”谢清辞猛地将小兵往身后拽,自己举着短刀迎上去。雾里钻出十几个散兵,举着矛往他们这边冲,为首的那人举着面新的黑旗,旗上绣着只张牙舞爪的狼,看着比刀疤脸的残旗更凶。“把首领放了!”那人的吼声裹着雾传过来,矛尖上的红缨在晨光里晃,“不然让你们横着出这山坳!”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将刀疤脸往地上踹了踹,短矛抵住他的咽喉:“让你的人退开,不然这矛尖可不认人。”刀疤脸疼得直哆嗦,却梗着脖子喊:“别听他的!他们就这点人,杀了他们!”话音刚落,就被萧砚之用矛柄砸了下后脑勺,闷哼着闭了嘴。
      厮杀声在雾里炸开。谢清辞的短刀劈在个散兵的盾上,震得虎口发麻,对方的矛趁机捅过来,擦着他的腰侧划过,布衫被撕开道口子,里面的布袋硌得肋骨生疼——青苗的根须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伤口,像层带刺的网。“清辞!”萧砚之的箭射穿了那散兵的手腕,矛“当啷”掉在地上,“往左边退,那里有石头堆!”
      谢清辞拽着小兵往石头堆跑,身后的散兵紧追不舍。他忽然转身,将短刀插进个追兵的脚踝,对方惨叫着倒下,正好绊倒了后面的人,雾里顿时乱成一团。“快!”他推着小兵往石堆后钻,自己则守在入口,看见萧砚之正用刀疤脸当盾牌,逼得散兵不敢近前,矛尖戳在刀疤脸的甲胄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他们人太多了!”老秀才举着扁担跑过来,花白的胡子上沾着泥,“我让小柱子带着村民往回撤,咱们在这儿拖时辰!”他忽然往谢清辞手里塞了个陶瓶,里面是熬好的药汁,“给萧小子擦擦,他胳膊被划了道口子!”
      谢清辞刚拧开瓶塞,就看见萧砚之被个散兵绊了下,踉跄着差点摔倒。他想也没想就冲过去,短刀从那散兵的后心扎进去,对方的血喷在他脸上,热得像灶膛里的火。“你怎么又来了?”萧砚之拽着他的胳膊往回退,语气里带着点急,“不是让你守着石头堆吗?”
      “你胳膊在流血。”谢清辞没看他,只是用衣角擦着他胳膊上的伤口,血珠顺着肌肉的纹路往下淌,滴在他的手背上,和自己伤口的血混在一处。萧砚之忽然按住他的手,往雾里指:“看,他们在往后退。”
      果然见举狼旗的那人正往后撤,散兵们也跟着退,雾里传来他的吼声:“姓萧的,有种别躲!三日后山神庙前,咱单挑!”萧砚之往地上啐了口血沫,扯着嗓子回:“放马过来!老子让你三箭!”
      散兵退净时,雾也散了。谢清辞蹲在石头堆旁,给小兵包扎脚伤,看见他脖子上的布偶沾了血,忽然从怀里掏出那片银杏叶,塞进布偶的肚子里:“这个能辟邪,比柏叶管用。”小兵摸着布偶,忽然哭了:“我爹娘要是还在,肯定也会给我缝个这样的。”
      萧砚之走过来时,甲胄上的血已凝成了暗红。他往谢清辞手里塞了个野枣,是从山坳的树上摘的,还带着点涩:“老秀才说山神庙那边有个暗道,是早年逃荒时挖的,能通到北地营寨的后山坡。”他忽然笑了笑,用矛尖挑着刀疤脸的狼旗残片,“三日后咱就从暗道绕过去,端了他们的老窝。”
      谢清辞咬了口野枣,涩味漫开时,忽然想起布袋里的青苗。他摸出来看,叶片上沾着泥和血,却依旧挺着腰杆,根须缠在布袋的麻绳上,像只攥紧的手。“你看。”他把布袋举到萧砚之面前,阳光透过叶片的纹路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比昨天又长了半寸。”
      山神庙的木门早就朽了,推一下就“吱呀”作响。谢清辞蹲在神龛后,往短矛上涂桐油,油味混着香灰的气息漫开,让他想起去年在这里给孩子们讲古的日子。萧砚之站在窗洞前,往山下看,北地人的营寨在夕阳里像块黑疤,狼旗在风里晃得刺眼。
      “暗道通到后殿的香炉底下。”老秀才抱着捆干柴走进来,把柴塞进神龛旁的灶膛,“我让小柱子带着村民在暗道里藏了,等会儿听我敲梆子,就往营寨扔火把。”他忽然往萧砚之手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三枚铜钱,“这是去年求的平安符,老神仙保佑。”
      萧砚之把铜钱塞进甲胄的夹层,摸出箭囊里的火箭:“清辞,你守前殿,我去后殿等。”他忽然拽住谢清辞的手腕,指腹蹭过他手背上的旧伤,“记住,听见梆子响就往外冲,别管我。”谢清辞刚要反驳,就被他用额头抵了抵眉心,像去年在院里看星星时那样,“听话。”
      日头落尽时,举狼旗的那人果然来了。他带着十几个兵,个个举着矛,把山神庙围得像铁桶。“姓萧的,滚出来!”他的吼声撞在庙墙上,震得神龛上的泥像掉了块漆,“不敢来就认怂!老子饶你不死!”
      萧砚之从后殿走出来时,手里只握着那柄短矛。月光从窗洞照进来,在他甲胄上淌,像层流动的银。“别废话。”他往庙门走,矛尖在地上拖出道痕,“是单挑还是群殴,老子奉陪。”
      狼旗首领笑了,笑得脸上的肉都在抖:“爽快!咱就赌命——你赢了,我带着人滚出这地界;我赢了,这城归我。”他忽然从背后拽出柄长刀,刀身闪着冷光,“看清楚了,这是北地最好的工匠打的,劈你的破矛,像切豆腐。”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摆开架势。谢清辞蹲在神龛后,攥着短刀的手在抖,手心的汗把刀柄的麻绳泡得发软。他看见萧砚之甲胄夹层里露出的红布角,是老秀才给的平安符,忽然想起那枚磨亮的铜钱——此刻正贴着萧砚之的心跳,在暗夜里发烫。
      长刀劈过来时,带着风声。萧砚之侧身躲开,短矛顺势往对方的肋下捅,却被狼旗首领用刀背挡开,矛尖擦着甲胄滑过去,溅起串火星。两人在庙院里打起来,兵器相撞的脆响震得瓦片往下掉,谢清辞看见萧砚之的胳膊被刀划了道口子,血顺着矛杆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炸开的红梅。
      “清辞!动手!”萧砚之忽然吼了声,故意卖了个破绽,让狼旗首领的刀劈在他的护肩上。谢清辞从神龛后冲出来,短刀直取狼旗首领的后心,却被旁边的散兵用矛挡住,刀身震得他虎口发麻。庙外顿时乱了,北地人举着矛往庙里冲,老秀才的梆子声忽然响了,三短两长——是信号!
      “点火!”谢清辞吼着往庙门扔火把,油浸的麻绳瞬间燃起明火,把冲在最前的几个散兵燎成了火人。萧砚之趁机用矛柄砸在狼旗首领的膝盖上,对方“扑通”跪下,长刀掉在地上,他抬脚踩住对方的后背,短矛抵住他的咽喉:“服了吗?”
      狼旗首领梗着脖子不说话,忽然往怀里摸,谢清辞眼疾手快,扑过去按住他的手——里面是个火药包,引线已经点燃了!萧砚之拽着谢清辞往神龛后滚,爆炸声震得庙顶都塌了半边,狼旗首领的尸体被气浪掀飞,撞在神龛上,泥像“哗啦”碎了一地。
      硝烟里,谢清辞摸出怀里的布袋,青苗的叶片被气浪掀得翻了个,却依旧牢牢地扎根在布袋里。萧砚之爬过来时,护肩上的甲胄已被炸得变形,伤口里还嵌着片木屑,他却笑着去够布袋:“没断吧?小柱子还等着插秧呢。”
      “你先管管你自己。”谢清辞用刀挑开他的甲胄,看见伤口里的木屑,忽然往嘴里塞了块芝麻糕——是早上从怀里摸出来的,不知何时被压成了粉。他嚼碎了往伤口上敷,甜香混着血腥味漫开,萧砚之疼得抽了口气,却没躲:“比老秀才的草药甜。”
      庙外传来欢呼声。谢清辞探头去看,老秀才举着扁担往散兵堆里冲,小柱子举着那只布偶风筝,风筝线缠在个散兵的矛尖上,把对方拽得东倒西歪。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刀,往投降的散兵手里塞,说:“拿着这个,以后别打仗了,跟我爷爷学做糖画。”
      援军到的那天,天格外蓝。谢清辞站在城墙上,看着南境的兵甲在阳光下闪,忽然觉得眼睛发潮。萧砚之走过来,手里拎着面新旗,是用狼旗的布改的,上面绣着片野枣叶,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小柱子和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一起绣的。
      “老秀才说,这叫改邪归正。”萧砚之把旗往他手里塞,甲胄上的伤还没好,抬手时疼得皱了皱眉,“等会儿升旗时,你举着,比我举着好看。”谢清辞刚要接,就看见旗角沾着片柏叶,是从布袋里掉出来的,不知何时被缝在了上面。
      升旗时,孩子们都在城下喊。小柱子举着那只青麻布袋,里面的青苗已长到三尺高,根须从布缝里钻出来,缠在他的胳膊上,像条绿色的镯子。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旗杆,糖霜在阳光下闪,混着城墙上的旗影,像撒了把碎糖。
      谢清辞举着旗,忽然觉得手里的木杆变轻了。风裹着野枣花香漫过来,吹得旗角猎猎响,他看见萧砚之站在旁边,甲胄上的血痕已被洗得发白,发间别着那片银杏叶,金边在风里晃,像枚被阳光吻过的铜钱。
      “你看。”谢清辞低头时,看见布袋里的青苗抽出了新穗,嫩黄的穗子在风里摇,像串没成熟的谷粒。萧砚之凑过来看,忽然用手指碰了碰穗子,指尖沾了点粉:“等灌浆了,就该收割了。”他忽然往城下指,“老秀才在教孩子们插秧呢。”
      城下的水田里,老秀才挽着裤脚,正教小柱子把谷苗插进泥里。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秧苗,蹲在田埂上跟着学,糖苗掉在水里,化出圈甜甜的涟漪。谢清辞忽然想起那枚磨亮的铜钱,此刻正躺在萧砚之的甲胄里,贴着他的心跳,像颗永远不会凉的太阳。
      收麦子那天,谢清辞和萧砚之在城墙根种了排野枣树。树苗是从山坳挖的,带着点土,根须上还缠着青麻线——是从那只布袋上拆下来的。萧砚之培土时,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那半块干硬的麦饼,还有那张画着小人的纸。
      “找着他娘了。”萧砚之说着,把麦饼掰了半块,埋在树根下,“老人家说,就当他儿子回家了。”谢清辞往树根上浇了点水,看见水顺着泥土往下渗,漫过麦饼的碎屑,像在给远行的人送行。
      野枣树抽出新叶时,谢清辞把那只青麻布袋挂在了箭楼的窗洞上。布袋里装着今年的新麦,还有片晒干的野枣叶,以及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风过时,布袋晃啊晃,像个装着整个春天的摇篮。
      萧砚之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两斤芝麻馅。他把馅往谢清辞怀里塞,指尖蹭过他手背上的旧伤,那里已长出片浅疤,像片小小的银杏叶。“刚磨的,”他笑着说,“够蒸二十笼糕。”谢清辞接过馅时,看见他甲胄上别着那面改好的旗,野枣叶在风里摇,像只永远在飞翔的鸟。
      暮色漫上来时,孩子们举着糖做的刀剑,在城墙上跑。老秀才坐在石碾上,给他们讲去年守城的故事,讲到惊险处,小柱子就攥紧手里的谷穗,糖画老汉的小徒弟则举着糖盾,说:“我以后也要像谢叔叔和萧大哥一样,保护大家。”
      谢清辞靠在萧砚之肩头,看着远处的炊烟在暮色里缠,忽然觉得那些厮杀的疼痛都成了枣核上的纹,藏在岁月的褶皱里,却养出了最甜的果。他摸出怀里的布袋,新麦的香混着野枣的涩漫出来,铜钱在里面轻轻响,像句被风记住的诺言。
      “明年。”谢清辞忽然说,看着野枣树上的新叶,“咱们在桥边再种棵葡萄藤吧。”萧砚之往他嘴里塞了颗芝麻糖,甜香漫开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布袋里的铜钱声,在暮色里敲出了相同的节拍。
      风还在吹,吹过城墙,吹过野枣树,吹过那只晃啊晃的布袋。里面的根,早已扎进了这片土地,顺着血脉,顺着年轮,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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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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