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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制
武装直升机群如同疲惫的钢铁巨鸟,低吼着撕开D区荒原深夜的帷幕。
舷窗外,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下方偶尔掠过的、被遗弃的城镇废墟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投下狰狞的剪影。
冰冷的气流摩擦着机体,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尖啸,灌入机舱的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荒原特有的、尘土与腐朽混合的气息。
天敬贞靠坐在冰冷的舱壁边,头盔搁在脚边,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透狭小的强化玻璃舷窗,投向那片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星空。
无数星子冰冷地闪烁着,遥远而漠然,如同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他脸上惯常的、如同钢铁浇铸般的冷硬神情并未改变,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着。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机舱外的寒流更加刺骨,让坐在附近的队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尽量减少存在感。
引擎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长时间的沉默后,天敬贞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机舱内凝滞的空气。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如同淬火的钢铁相击,却带着一丝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沙哑,像是声带被粗粝的砂纸磨过。
“沙锦。”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锁在无垠的星空深处,“整理今日行动简报。落地后,直接呈送最高统帅部董部长,最高优先级”。
坐在斜对面的沙锦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敲击着膝上战术平板的边缘,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好嘞天哥。数据基本上都已经汇总完毕,落地前就能生成最终报告。”他应道,声音带着惯有的、仿佛万事不关心的轻快。
然而,沙锦那双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了天敬贞声音里那丝几不可闻的异样,以及对方投向窗外那过于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眼神。
沙锦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一个促狭而了然的想法瞬间成型。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提高了音量,用一种近乎夸张的、汇报重大战果般的语调,对着战术平板大声念道:“联合侦察纵队D区首日清剿行动简报!区域:铁锈谷边缘低感染区。主要战果:成功清除目标区域核心威胁源,病化植物群及低阶异变生物群肃清率99.8%以上!人员损失...”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飞快地瞟了天敬贞一眼,“——无人战死!受伤人员总计75名,多为轻中度物理创伤及能量辐射灼伤,已妥善处理,无生命危险!其中就包括——”
沙锦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宣布八卦头条般的兴奋感,“——就包括您的小情人,柳开江!”
“小情人”三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长,尾音拖得老高,在引擎的轰鸣中依然清晰得刺耳,如同投入平静死水的巨石。
机舱内瞬间落针可闻,连引擎的咆哮似乎都低了一瞬。其他队员全都僵住了,目光在沙锦和天敬贞之间快速逡巡,大气不敢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尤其是沙锦的预料,预想中天敬贞那冰冷如刀的呵斥或是警告性的眼神并未降临。
天敬贞的身体,在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僵直了一下,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随即,他那张线条冷硬的侧脸,猛地朝舷窗方向更大幅度地偏转过去,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窗外那片冰冷的黑暗里,刻意避开了沙锦和其他所有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
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压紧,泄露出一丝极力压制却依然透出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或者有被戳破的愠怒?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亦或是某种更深沉、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悸动?
那层覆盖在他脸上的、坚冰般的冷漠面具,在这一刻,被沙锦这轻佻又精准的一击,敲出了一道细微却真实的裂痕。
沙锦心中瞬间了然,像解开了一道复杂的密码题,一股“果然如此”的得意混合着看好戏的兴奋涌了上来,他无声地在心里吹了个口哨。
清晨那片血腥狼藉中,天敬贞不顾生死扑向失控的柳开江,将他死死抱入怀中,用前所未闻的温柔声音一遍遍呼唤其名的画面,绝对是关键催化剂。
那超越了职责的举动,那份近乎失控的焦急与温柔,如同投入天敬贞冰封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剧烈。
这涟漪触动了他深藏心底、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正视的柔软角落,也许是对柳开江那刻骨痛苦的隐秘共鸣,也许是冰封之下同样渴望宣泄却碍于身份和骄傲而不敢显露的脆弱自我,被柳开江那绝望的疯狂意外地映照了出来,沙锦几乎能“听”到天敬贞内心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
直升机粗暴地降落在联合中央基地巨大的、被探照灯光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停机坪上。旋翼卷起的狂风裹挟着尘土和寒气,猛烈地抽打在每个人身上。
舱门滑开,冰冷的、带着金属和机油味道的夜空气瞬间涌入。
天敬贞一言不发地拎起自己的装备袋和头盔,率先跃下机舱。沙锦紧随其后,抱着他的战术平板。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空旷而肃穆的基地内部通道。
冰冷的合金墙壁反射着惨白的灯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寂。巡逻队的脚步声偶尔从远处传来,更添几分深夜的冷硬。
宿舍区在基地的西翼,返回的路线,不可避免地要经过灯火通明、如同深夜灯塔般的医疗部大楼。
那栋乳白色的建筑在探照灯下散发着一种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与周围冰冷的钢铁丛林形成鲜明对比。
距离医疗部还有几十米时,天敬贞原本平稳而快速的步伐,被无形的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一步,两步...最终,在距离医疗部主入口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的脚步彻底停住。
他没有转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目光精准地、仿佛被牵引般投向大楼的某一层。
那里,是配备给特殊伤员使用的私人病房区。他的眼神专注而深沉,如同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带着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关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沙锦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就站在天敬贞侧后方半步。他顺着天敬贞的目光望向那扇或许正亮着柔和灯光的窗户,脸上瞬间浮现出那标志性的、如同偷腥猫儿般的、贱兮兮的吃瓜笑容。他夸张地挑了挑眉,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天敬贞僵硬的胳膊。
“哟,天哥!”沙锦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又开始担心您的心上人了?这都到楼下了,魂儿都快飘上去了吧?”
天敬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紧抿的唇线更显冷硬,却没有立刻反驳或呵斥。
沙锦见状,笑容更盛,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眼疾手快,趁着天敬贞心神微震的刹那,一把从天敬贞手里抢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装备袋。
“行啦行啦!东西我帮你拿回去!”沙锦的语气轻快得如同在讨论天气,抱着装备袋和战术平板往后退了两步,拉开安全距离,“多大点事儿啊!不过您老人家可得记着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晚上一定得回宿舍睡觉!不准真在人家病房里守一夜!明天还有一堆事儿呢!董部长说不定还要召见,您顶着俩黑眼圈像什么话!”
说完,不等天敬贞有任何反应,他抱着东西,像只偷了油的老鼠,一溜烟地朝着宿舍区的方向快速跑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通道拐角的阴影里。
天敬贞独自站在原地,医疗部大楼柔和的光晕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冷硬。他望着沙锦消失的方向,又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回那栋灯火通明的建筑。沙锦的用意,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那调侃的话语和抢走装备的动作,都是在为他制造一个毫无负担、甚至带着点“被迫”意味的理由去探望柳开江,免除了他主动踏入那扇门的心理障碍。
然而,这份“助攻”并未带来轻松,反而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内心那座冰封堡垒最深处的闸门。
一股冰冷的洪流夹杂着滚烫的岩浆,瞬间在他心底汹涌澎湃地冲撞起来。
他不得不开始审视那个名叫柳开江的少年,究竟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悄然渗透进了他如精密机器般运转的人生?是从他第一次看到那双沉寂却暗藏锋芒的眼睛?是在训练场上,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追随那道沉默却异常矫健的身影?还是在感染区的战场上,他不再像过去那般冷酷无情、雷厉风行到近乎漠视一切,而是会下意识地确认柳开江的位置,会在他遭遇险情时,心脏不受控制地骤然收紧?
柳开江的出现,如同投入他这片绝对零度冰海中的一颗滚烫陨石。那坚不可摧、冰冷如铁的生存法则,似乎被硬生生凿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陌生的、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却又无法彻底驱散的暖流,名为“温柔”的杂质正悄然弥漫。
这感觉让他困惑,让他不安,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精密仪器被未知磁场干扰般的悸动和迷茫。钢铁的躯壳之内,冰封的海洋之下,暗流汹涌,地火奔突。
天敬贞最终还是踏入了医疗部大楼。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药剂味道,瞬间包裹了他,与基地通道里那种纯粹的金属和机油味截然不同。
走廊宽敞明亮,却异常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和仪器规律的、微弱的滴答声,衬得脚步声更加突兀。他循着指示牌,走向特殊病房区,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泥沼中,沉重而滞涩。
在挂着“特护001”房牌的深色木门前,天敬贞停住了脚步。他的手抬起,悬在半空,距离冰冷的金属门把仅有寸许。
就在这时,沙锦那句在出发前夜、倚在宿舍门框上,带着意味深长笑容说出的话,如同被按下了重播键,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你的眼神变了~”
声音清晰得仿佛沙锦此刻就站在他身后低语。这句话,当初听来只觉是沙锦一贯的调侃,此刻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竭力维持的表象,直刺他极力隐藏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看清的核心。
它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他骤然失序的心房之上,引发一阵沉闷而剧烈的回响。他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
激烈的内心冲突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和滚烫的熔岩之流,瞬间将他死死缠住,撕扯吞噬。
进去?面对那个仅用一个名字、一个存在就搅得他心绪不宁的柳开江?他该以何种面目示人?是那个永远冷静、理智、不近人情、被队员们私下敬畏地称为“铁血将军”和“战争机器”的指挥官天敬贞?用公事公办的冰冷口吻,询问伤情,下达休息指令,然后转身离开?维持这层坚硬冰冷的外壳,是他生存至今的盔甲,是他掌控一切的根基。
撕碎它?暴露内里可能存在的柔软、关切、甚至...脆弱?这念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慌和陌生。可若继续维持这虚伪的冷漠,想到柳开江刚经历那般崩溃,身心俱疲地躺在里面,面对自己的冷脸,是否会感到被抛弃、被二次伤害?是否会印证自己真是个毫无感情的机器?这个想法带来的刺痛感,竟比撕碎伪装更让他难以忍受。尤其...是对柳开江。
太关心了怎么办?拍拍他的肩?说些安慰的话?甚至流露出...担忧?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让天敬贞一阵恶寒。矫情,软弱,会毁了他多年来用铁血和冷酷建立起的绝对权威和形象。
可太冷漠了呢?一句“好好休息”便抽身离去?那柳开江会怎么想?沙锦那混蛋又会怎么添油加醋地传?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抗拒:他不想对柳开江如此。这矛盾如同两股巨力在撕扯他的神经。
最深处,最隐秘的角落,一种更让他不安的、危险的认知在疯狂闪烁。他对柳开江的关注,早已超出了对得力下属、对可靠战友的范畴。
那清晨拥抱时胸膛相贴传递的剧烈心跳;那看到对方沉睡时嘴角微笑时心尖的莫名悸动;那此刻站在门外如同新兵般手足无措的焦躁...这绝非正常的战友情谊!
一种陌生的、带着灼热温度、却又被深深打上“禁忌”烙印的情感,如同毒藤的种子,在他冰封的心土下悄然萌发,带来甜蜜的刺痛和毁灭性的恐慌。他本能地想将它连根拔起,彻底掩埋,逃离,压抑。
天敬贞如同一尊被冰封的雕塑,僵立在病房门外。走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紧锁的眉宇间,刻画出从未有过的、深刻的忧郁、纠结、挣扎,甚至在那冷硬的底色下,隐隐透出一丝被逼到角落的脆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这漫长的半分钟,其煎熬程度,远胜于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惨烈战斗。
最终,一股更为深沉、更为原始的力量—混杂着无法否认的关切、作为指挥官的责任、以及那被禁忌包裹却无法彻底掐灭的悸动,如同沉默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理智筑起的堤坝。
他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消毒水气味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那只悬停的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决绝,终于握住了冰凉的金属门把。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病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天敬贞几乎是低着头走进来的,视线牢牢锁在自己沾染了尘土的作战靴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无比吸引他的东西。
他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努力维持着那副深入骨髓的“冰冷无情”的严肃面具,下颌线如同刀削般凌厉。
然而,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僵硬,肩膀紧绷,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胸腔里,心脏却像失控的引擎,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撞击声似乎要穿透耳膜。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压制这该死的躁动和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松动,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病床上的情形。
直到他近乎同手同脚地走到床边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子旁,僵硬地坐下。视线里,纯白色的被单边缘,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一只略显苍白、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安静地放在被子上,手背上还贴着留置针的白色胶布。
天敬贞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高压电流击中!他几乎是弹射般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清醒的、带着明显诧异和一丝探究的眼眸里。
柳开江醒了。他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天敬贞此刻僵硬、错愕、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身影。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预案,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准备好的、生硬的开场白,在这一刻被彻底清空、格式化。天敬贞如同被拔掉电源的精密仪器,彻底宕机。
他只是僵在那里,维持着抬头的姿势,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柳开江看着天敬贞这副明显不对劲的模样,低着头进来、动作僵硬如机器人、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此刻又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动了动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刚醒来不久的沙哑和虚弱,却清晰地透出关切,“天队长?”他顿了顿,目光快速扫过天敬贞沾着灰尘的作战服,最终落在他紧抿的唇角和略显苍白的脸上,试探着问,“你是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
这突如其来的、直指他“状态”的关心,如同又一记闷棍,狠狠敲在天敬贞混乱的神经上。
他像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否认,想恢复冷硬的常态,可喉咙却像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那份被看穿的窘迫和被关心的无措交织在一起,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床头监测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像秒针在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沉重地压在胸口。
天敬贞像一尊被遗忘在战场上的石像,愣在原地。足足三分钟。这三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监测仪的“滴答”声敲了至少一百八十下。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感受到脸颊不受控制升起的微热。柳开江的目光带着安静的询问和等待,落在他身上,如同实质的探针,让他坐立难安。
终于,在极致的煎熬和混乱中,天敬贞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干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低沉而紧绷,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假象,却依旧泄露了尾音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医生...怎么说?”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柳开江盖着被子的身体,又迅速移开,落在床脚的金属栏杆上,“恢复的...怎么样了?”第三个问题紧随其后,带着一种急于完成任务的仓促,“身体...还有没有哪不舒服的?”
这公式化的、僵硬的三连问,如同在审阅一份伤亡报告,与他此刻僵硬坐在这里的行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层里艰难挖出来的石头,生硬,冰冷,毫无温度。
柳开江明显愣住了,那双沉寂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那个永远冷静、强大、仿佛没有人类情感的队长天敬贞,会在深夜出现在他的病房,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刻意维持冷漠的方式,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这份生硬关怀背后的真心,像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穿透了他刚经历过崩溃、疲惫不堪的心房。
他很快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波澜,再抬起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声音更低沉了些,“我没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避开了“失控”、“崩溃”这些字眼,只陈述结果,“只是体力透支,累倒了,休息几天就好”。
回答得同样简短、平静,像在汇报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他敏锐的神经,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天敬贞身上那股极力压抑却依然存在的关切暖流。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冷酷、高效、如同战争机器般的队长判若两人。困惑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缠绕着心脏,带来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触动。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天敬贞垂放在膝上的左臂,覆盖前臂的作战服臂甲上,一道狰狞的、深达数毫米的翻卷斩痕清晰可见,那是他失控时,差点劈开对方喉咙的致命一刀留下的印记。
柳开江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愧疚、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在眼底深处翻涌。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唇,将所有的疑问和情绪都压回了心底。问出口,只会让此刻凝固的尴尬雪上加霜。
接下来的对话,如同在布满荆棘的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开口都言简意赅到了极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克制与笨拙的试探。
天敬贞的目光像受惊的飞鸟,大多数时候落在纯白的被单褶皱、床头柜上闪烁的仪器指示灯、或是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偶尔,会以极快的速度扫过柳开江的脸庞,捕捉一下对方的脸色或眼神,又如同被灼伤般迅速移开,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禁忌。
当柳开江提到“累倒”时,他眼神猛地一凝,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冲口而出,关于那片血竭树林,关于那场失控的根源,关于他目睹的惨烈与绝望,但最终,所有的冲动都被强行压制,只化作唇线更加冷硬的紧抿。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柳开江同样惜字如金,回答完天敬贞必要的、生硬的询问后,便陷入了沉默。每一次沉默降临,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山下涌动的暖流和极力维持冷酷外壳的挣扎。这矛盾的感觉让他困惑,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安心感。
原来,强大如天敬贞,也会有如此“不熟练”的时刻。
他注意到天敬贞臂甲上那道刺眼的伤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但最终,他也选择了沉默。提及它,只会揭开两人都尚未愈合的伤疤,让这艰难维持的平静彻底破碎。
他只能更专注地看着天敬贞,试图从对方那僵硬的表情和躲闪的眼神中,解读出更多隐藏的信息。
千言万语,汹涌的情感,深埋的关切,未解的疑惑,沉重的愧疚...所有的一切,都被两人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锁在心底最深处,最终只能艰难地挤出几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问答。
无数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交汇,又仓皇逃开,每一次都留下更深的沉默和更浓的、化不开的复杂张力。
在这样艰难维持、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的微妙氛围中,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向了后半夜。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基地远处的探照灯光柱也变得稀疏。床头监测仪规律的“滴滴”声,如同催眠的鼓点。
柳开江重伤初愈的身体本就虚弱不堪,加上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和此刻高度紧绷的情绪,早已是强弩之末。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同被风吹散的呓语,原本清明的眼神也变得迷蒙,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不受控制地缓缓合上。
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取代了话语,他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苍白的面容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
看着柳开江沉睡中毫无防备的侧脸,天敬贞紧绷的身体并未放松,反而陷入了新一轮的剧烈挣扎。
沙锦临走前那戏谑却清晰的提醒“晚上一定得回来睡觉!”如同警钟在耳边敲响。理智在尖锐地呐喊,离开!立刻!回到冰冷的宿舍,维持你摇摇欲坠的指挥官形象!此刻的柳开江是安全的,不需要你像个傻瓜一样守在这里!
然而,双脚却像被无形的根须牢牢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无法从那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移开一丝一毫。
心底深处,一股更强大、更原始的力量在咆哮,是那份无法忽视的、沉甸甸的牵挂,是清晨那片血色狼藉中将他紧紧抱入怀里的触感残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无比强烈的“想守护他此刻安宁”的冲动。留下?意味着什么?是默认了沙锦的调侃?是向内心那股陌生的洪流妥协?他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名为“情感”的汹涌深渊。
天人交战,理智与冲动如同两股飓风在他脑海中疯狂撕扯,每一秒的犹豫都是煎熬。最终,心底那份无声的、却不容置疑的“留下”的冲动,如同燎原的星火,彻底压倒了摇摇欲坠的理智堤防。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丝,轻轻靠在了椅背上,椅子支撑住了他沉重的身体。他选择留下。
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想留在这里。
就在他微不可闻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寻找一个不那么僵硬的姿态时,目光再次不经意地落回柳开江的脸上。
倏地,他的呼吸猛地一窒。在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下,在柳开江沉睡的、褪去了所有防备和痛苦的宁静脸庞上,嘴角处,竟微微地、清晰地向上扬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那是一抹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温暖,安宁,带着一种全然放松的、被小心呵护、被真诚关心后的满足与安心感。如同暴风雨后初晴的天空,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质。
这抹微笑,如同投入天敬贞那片冰封心湖的巨石。不,是投入了滚烫的熔岩!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悸动,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冲上头顶,席卷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四肢百骸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发麻。
震惊,慌乱,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秘的、如同偷尝禁果般的、带着罪恶感的甜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他清晰地、无比残酷地意识到,他对柳开江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越过了那条名为“战友情谊”的界限。那被沙锦调侃、被他自己深深压抑、视为禁忌的异样情愫,根本不是什么错觉,它就是真实存在的!如同冰层下破土而出的剧毒藤蔓,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再也无法忽视,再也无法斩断。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病化异物的攻击都要猛烈,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用这自残般的痛楚,强行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般的冲动,那想要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抹温暖微笑的冲动;那想要靠得更近,感受对方平稳呼吸的冲动;那想要...将这份禁忌彻底曝光的疯狂念头!
极致的情绪风暴,加上连日激战积累的庞大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天敬贞最后的意志堤坝。
紧绷的神经一根根断裂,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支撑。他靠在椅背上,头微微歪向一侧,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那双紧握的拳头,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而那只原本紧握成拳、放在身侧的左手,在主人完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牵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般的温度,在寂静的病房里,在柔和的夜灯下,轻轻地、最终无比自然地搭在了柳开江放在被子外的那只略显苍白、还贴着留置针胶布的右手手背上。
冰凉与微温相触。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战斗的印记。一只略显苍白虚弱,指节清晰,透着病后的脆弱。
两只手,在沉沉的睡眠中,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叠放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的交锋,没有眼神的碰撞,只有肌肤相触传递的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无声缠绕的藤蔓,脆弱却坚韧。
象征着心防的悄然溶解,象征着某种超越言语、无法定义、却又无比深刻的羁绊,在寂静中无声地加深、缠绕。
他们沉入各自的梦乡。
一个嘴角犹自带着被守护的安心微笑,一个眉头紧锁,在睡梦中依旧残留着挣扎后的疲惫,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放下重负般的、深沉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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