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记忆里y市冬天的寒冷漫长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会顺鼻腔直窜进肺部。随寒薇打开窗户，估摸到农历十三四了，月亮已接近圆形，只是左下角还有条短而直的轮廓线。纯白而明亮地悬在枯瘦的枝头，很努力地照亮这个萧索的寒夜。

　　房间楼层很高，所以看得清楚些。而无论如何随寒薇都明白，真正的月亮究竟在何处。它在穹顶之外的天际，绝不会是泥土能触及的地方。

　　枕头上一片氤氲的水迹，洇湿的地方躺上去很难受，潮湿又黏腻，如同此刻心中正下着的经久不散的梅雨一样。

　　随寒薇挨着枕头的另一侧边缘，轻轻摸上哭湿的地方。布料晾在空气中会变冷，手摸上去之后却有一些真实存在的，和自己有联系的温度。

　　心脏像是被手抓住又拧紧，麻木得失去感觉一般。又是这样，大概是又“发病”了。有过几次经验后随寒薇已不再感到恐惧，只是安静地任眼泪往下淌，等待潮涌平息。

　　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感受是在大二寒假，年初二卢季雨把随寒薇叫到家里小住两天。卢季雨的新家里除了李志新外，两人还育有一女。性格相当活泼，一整晚拉着随寒薇聊天。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李曼仪偷偷向随寒薇控诉：“我妈真是太变态了！”

　　卢季雨没有向李曼仪介绍随寒薇的真实身份，李志新也就没有提。李曼仪说起自己失去的压岁钱满面悲戚心疼得不行：“我本来里藏得好好的，结果不知道我妈啥时候收拾衣柜发现了，拿走了一大半！我的三千块钱呀！！”

　　读大学后随寒薇便没再拿过压岁钱，初高中时一年的压岁钱零零碎碎加起来几百块。

　　在卢季雨家的两天没有起任何不快，但这种平静的相处让随寒薇几近崩溃。李曼仪几乎是卢季雨最喜欢的性格类型——活泼开朗，见到陌生人能迅速与其熟悉起来，对这位第一次认识的姐姐也客气又热情。然而对话的每一句，随寒薇都仿若在被刮骨剥皮。第一次听到李曼仪第一次称“我妈”而不是“咱妈”的震愕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经久不愈的钝痛。

　　随寒薇名字的三个字笔画都比较多，刚学会时写起来歪歪扭扭。饶是如此她也总爱把名字写在纸上给人解释——“我爸爸是树，我妈妈是雨。树林里下雨之后，就会开出很多小花啦。”

　　现如今树还葱郁繁盛，雨也仍绵绵如丝。只是树移居到别处供他人庇荫，雨也早就不再灌溉这一株。

　　幸而此时是深夜，窗外看出去楼宇的窗户大多是黑的，一个大多数人都睡觉的时刻。每每此时随寒薇总是害怕看到鲜活的、生动的人类活动——连带着非常恐惧和人交流。周围都是憋闷的空气，真怕自己身上的污浊把什么弄脏了。

　　明知毫无理由却忍不住讨厌和恨，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有联系呢，如果人和人之间一点连接都没有，就好了。

　　恐惧有如潮水般在体内席卷，胸腔被死死压住，叫她喘不上气。随寒薇胡乱抹着眼睛打开手机，屏幕照得眼睛睁不开，也看不清。

　　大概又要开始吃药了。

　　随寒薇点开外卖软件，在搜索框输入“安眠药”三个字——明明知道不可能有结果，但还是想尝试一下。跳出来的并不是商品界面，而是一幅插画，两个人坐在沙滩上，面前是映着月光的海面。

　　旁边印着小字：“24小时我们与你在一起，倾听与陪伴，让善意的汇聚点亮生活。生命脆弱但希望坚韧，你不需要独自承担这份沉重。”

　　手机掉在床垫上发出“扑通”的声响，随寒薇不受控地捂住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嚎啕大哭——她也实在没有力气了。要说水底快要泡涨了的尸体最害怕什么，那大概是从上面照下来的一束光。

　　将记忆里的名字一一输入搜索后，成功下单曲唑酮和舍曲林。

　　与章旬的聊天界面依旧安静，他的朋友圈也一样没有更新。电话也再也没有打过，通话记录里横亘着一条刺眼的鲜红。

　　随寒薇想把这条红色点掉。

　　手指刚一碰到便拨了出去，只是默认的连接声，他没有设置彩铃。响了三声便被接通：“喂？”

　　随寒薇用力捂住嘴，怕他听到自己难以压抑的抽泣声。气流细细地从手指缝穿过，她想将手机拿远一些，可又实在不舍得。

　　没有得到回答，章旬停顿了几秒后说：“随寒薇？”

　　回应他的是一声短的不能再短的、不想泄露一点鼻音的“嗯。”而后是持续的沉默，久到随寒薇一度怀疑电话是否还连着——在她抬起手机点亮屏幕的时刻，章旬那边挂断了电话。

　　复制他的手机号到□□搜索，弹出一个没见过的账号，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一串。头像也不是那个油画涂抹出的草地上的影子。

　　章旬换了□□号。那一封他没回复的邮件，会不会是根本没有看到呢。随寒薇心生出一点感激，又很快被酸楚淹没。

　　原来他那时没有那么讨厌那么恨我啊。心早已坠到井底，却在涟漪波纹的颤抖中又看到了一点点光亮。可是，他现在大概已经彻底厌烦我了吧。真希望他从来没有看到，或者只当是发错了就好。

　　请不要让我在他心里更差劲更恶心了，随寒薇闭上眼祈祷。而后打开后台应用全部清空，生怕误触到一点点。

　　财产分割的事尚无结果，随寒薇按照原定计划返回。

　　回程的飞机选在傍晚，退房后随寒薇在市区里随便逛了逛。y市没有机场，刚上大学时要坐飞机经常先坐大巴到d市，顺便买些特产带给室友。因不常回家，每次带的东西都不少，光是箱子就有十七八公斤。加上手提袋就更重，好在每次乔思悦每次都会到宿舍楼下帮她一起提上楼。

　　这一次照例买了些海产和进口零食，毕竟乔思悦对此一直都很捧场。选好后掂了掂重量，又将每样又拿了一份。

　　其实没什么太新奇东西，都是在网上能买到的。乔思悦倒是捧场，每次吃牛板筋都停不下来，辣得嘴唇通红嘶哈嘶哈喘气：“可是你亲自买了拿过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啊。”

　　这日天气不错，起飞前还可以看看落日。进入巡航阶段后随寒薇拿出平板，打开后想起前些天攒的素材还没有剪辑。正式采用的部分都已经挑出排好顺序，只需要配上字幕和背景音乐就可以。以往大多数时候随寒薇会自己给视频配音，随便聊聊当下在做事情的感受。在飞机上说话不方便，索性随意打字加一些字幕好了。

　　片段内容依旧如常，日复一日的平凡瞬间——拆线回家路上的阳光正好，云彩的形状也舒展柔和；和乔思悦吃完饭散步的广场上人潮熙攘，不远处能看到一个男孩在给女朋友拍照；逛超市相机吸在货架上时，偶然拍到熊孩子躺到地上央求母亲给自己买玩具，被一把拎起来照着屁股轻轻拍了一巴掌。然而却不知为何心绪烦乱，实在无从整理道出。

　　明明都是几天前发生过的事，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被记忆拉到了无限远的地方。飞机一落地她便逃离了那个差点溺亡她的囚笼，就要回到她小小的房子里去了，思绪却像断了线，怎么也接不上。憋了半天随寒薇决定把前半部分全删掉，只留下做蛋糕的内容。不是没想过一起删掉，可又实在舍不得。

　　剪掉的场景还能再见，那一日亲手做的蛋糕再也不会重来。

　　其实附近生鲜超市有草莓卖，味道也不差。然而随寒薇还是决定去网上买家乡省份的草莓，里面的草莓酱也是切块自己熬煮。d市樱桃草莓成熟季节一冬一夏，全国畅销。她承认其中多少有些私心，虽然是盲目的——她不知道草莓还是不是他最爱吃的水果，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里的味道。

　　“我家要搬去d市了。”随寒薇在□□给章旬发消息。彼时两人大三正临近寒假，章旬每天忙着应付期末考试焦头烂额，恨不得每天抱着教材睡觉，网上聊天更是不见首尾。然而这一次回消息却很快：“那我可得好好贿赂你，马上就能实现草莓樱桃自由了~”

　　配上两个星星眼表情。

　　这个账号在随寒薇的□□黑名单待了几个月后又被放了出来，现在好好地躺在列表里，却也是终日沉寂，没有任何动态。

　　换过手机后聊天记录也一并被封存，旧手机早就不知所踪。而再次见面后章旬从未提过从前的事，似是都忘记了，也可能是早已都不在意。好的，坏的，开心和不开心，都一样。

　　飞机落地后舷窗外天已黑透，过道内渐渐挤满了急着下机的乘客。随寒薇打开网络，将剪辑好的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输入标题后点击发布。

　　“纵然不值一提也想让你看看漂亮的颜色，哪怕只是笑一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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