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里的悠南

　　回到常住的城市时，已是深秋。
　　飞机降落在傍晚，舷窗外的云层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像融化的熔浆，缓缓漫过天际线。
　　取行李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出版社发来的消息：“《时光的琥珀》首印告罄，准备加印了。”
　　我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心里泛起一阵平静的暖意。
　　这本新书讲的是关于告别与和解的故事，主角是个在时光里不断寻找自我的女作家，书里藏着些许我自己的影子，却又不全是我的人生。
　　出租车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城市的霓虹，在车窗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司机放着本地电台，主持人温和的声音里夹杂着雨声——原来这座城市也在下雨，和离开时的那座小城一样，带着深秋的凉意。
　　推开公寓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混合着书香和雪松香薰的气息。
　　临走前放在玄关的绿植长得很好，叶片上还带着喷水壶留下的水珠。
　　是在等我回家。
　　整理行李时，从包里掉出一张浅蓝色的卡片——是“甜时光”的宣传卡。
　　卡片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的“甜时光”字迹被摩挲得有些模糊。
　　我把它夹进那本《光里的影子》里，放在书架最上层，和其他几本旧书排在一起。
　　像完成了一个仪式。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很快回到正轨。
　　改稿、开选题会、接受零星的采访，日子被切割成整齐的片段，充实而平静。
　　偶尔有读者在签售会上问起：“秋韵老师，您书里那个总在角落仰望光的女主角，最后找到属于自己的光了吗？”
　　我总会笑着回答：“找到了。她后来发现，自己也可以成为光。”
　　说这话时，心里会掠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微风吹过湖面时留下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十二月初，收到张阿姨发来的微信。
　　她大概是从会员卡的登记信息里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发来一张照片：蛋糕店门口堆着厚厚的积雪，玻璃门上贴着红色的福字，卓悠南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正在扫雪，侧脸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秋韵姑娘，我们这边下雪啦，悠南这孩子非要自己扫雪，拦都拦不住。”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句：“雪很大，让他注意保暖。”
　　张阿姨很快回了个“好嘞”。
　　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窗外的雪也下得正紧，大片的雪花旋转着落下，宛如无数的漂亮白精灵。
　　想起高中时的冬天，下第一场雪时，全班都很兴奋，卓悠南被同学拉着去打雪仗，他笑着躲闪，白色的雪沫落在他黑色的头发上，无比显眼。
　　那时的我，坐在教室里，隔着窗户看他，心跳得又快又急。
　　而现在，看着照片里那个在雪中扫雪的男人，心里只剩下平静的释然。
　　就像看一张老照片，会为里面的人和事感慨，但不会再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平安夜那天，出版社举办了一场小型的读者见面会。
　　结束时已经很晚，雪还在下，路灯的光晕在雪地里散开。编辑林姐撑着伞送我到路口，笑着说：“秋韵，你这本书里的女主角，比之前开朗多了。”
　　“人总是要成长的嘛。”我呵出一团白气，看着它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是呢，”林姐点点头，“以前总觉得你身上有种淡淡的忧郁，现在好像被磨平了，整个人都亮堂起来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或许吧，那些深埋心底的褶皱，那些不敢示人的怯懦，都在时光的打磨和文字的疗愈里，慢慢舒展开来，变得柔软而平和。
　　跨年夜，独自一人在家。
　　煮了碗速冻饺子，坐在书桌前，翻看读者寄来的明信片。
　　大多是祝福的话，有读者说：“秋韵老师，您的文字让我学会了和过去和解。”
　　还有读者画了一幅小小的插画，画面是一个女孩站在阳光下，身后是模糊的阴影，配文：“谢谢你让我知道，阴影也是成长的一部分。”
　　看着这些温暖的文字，心里被填满了似的，暖暖的。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绽开了绚烂的烟花，照亮了半边夜空。
　　我走到窗边，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突然想起卓悠南。
　　不知道他的跨年夜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和母亲一起吃了晚饭，是不是也看到了这样的烟花。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们终究是走向了不同的航道。
　　他有他的责任和坚守，我有我的生活和远方。
　　那些曾经交织的时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事，都像沉入海底的沉船，被岁月的泥沙慢慢覆盖，成为彼此生命里一道隐秘的疤痕，偶尔想起会有淡淡的印记，但，再也不会疼痛。
　　开春时，接到老家表姐的电话，说要结婚了，让我回去参加婚礼。
　　表姐比我大几岁，高中时总爱拉着我去看篮球赛，知道我偷偷喜欢卓悠南，却从未点破，只是偶尔会塞给我一瓶他爱喝的橘子汽水，笑着说“买多了”。
　　“你可得回来啊，”表姐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好多老同学都会来呢。”
　　我的心跳轻轻顿了一下，随即笑着答应：“好啊，一定回去。”
　　挂了电话，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夹着会员卡的《光里的影子》。
　　翻开扉页，那句“献给所有曾在角落里仰望光的人”旁边，不知何时被我用铅笔轻轻画了一道小小的光痕，从角落延伸到书页中央，犹如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婚礼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
　　老家的春天来得早，田野里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
　　宴会厅里很热闹，老同学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话题大多围绕着工作、家庭、孩子，偶尔提到高中时的趣事，都会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有人提起卓悠南。
　　“好久没见卓悠南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还在咱们那儿的蛋糕店吧，上次路过看到了。”
　　“真可惜啊，当年他唱歌那么好听，还以为肯定能成大明星呢。”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也是个不容易的……”
　　我坐在角落，安静地听着，手里端着一杯果汁，冰块在杯子里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心里很平静，像听着别人的故事。
　　表姐穿着婚纱过来敬酒时，笑着朝我眨眨眼：“看到没，好多老同学都念叨你呢。”
　　“哪有。”我笑着摇头。
　　“别装了，”表姐凑近我，声音压低了些，“我知道你这次回来，心里肯定有点别的念想。”
　　我看着她眼里的了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轻轻抿了口果汁：“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表姐拍了拍我的手，“人啊，总得往前看。”
　　婚礼结束后，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沿着当年放学的路，慢慢走了一段。
　　高中校园的围墙重新刷了漆，朱红色的，比记忆里鲜亮。
　　门口的小卖部还在，老板娘头发白了些，看到我，笑着问：“买点什么？还是老样子，橘子汽水？”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不了，阿姨，一瓶矿泉水就好。”
　　走出很远，回头望去，校门里隐约传来广播的声音，播放着一首熟悉的歌，是卓悠南当年在文艺汇演上唱过的那首。
　　旋律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那温柔的调子。
　　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阳光落在身上，带着温暖的温度，像此刻的心情，明亮而笃定。
　　我知道，有些记忆注定要留在过去，像被封存的琥珀，晶莹剔透，不过，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时光。
　　卓悠南曾经是照亮我青春的光，这就足够了。
　　他让我明白，即使身处角落，也可以仰望星空；即使遭遇风雨，也可以努力生长。
　　而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那束借来的光了。
　　我自己，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太阳。
　　回到城市后，生活依旧平静而充实。
　　新书加印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书房里写新的故事。
　　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摊开的稿纸上，字迹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她站在阳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突然明白，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更好的相遇——与自己相遇。”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流畅的线条。
　　窗外的梧桐叶又开始发芽，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无数个充满希望的明天。
　　我的故事，还在继续。
　　带着那些未曾言说的遗憾，带着那些温暖过岁月的记忆，带着对未来的笃定和期待，一笔一划，慢慢书写。
　　而卓悠南，连同那段兵荒马乱的青春，都已成为我生命里一道温柔的风景。我们在各自的航道上，努力地、认真地生活着。
　　至于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那些未曾完成的告别，就让它们留在时光里，成为彼此生命里最珍贵的留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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