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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谋(十六)
甫一踏入京兆府衙署大门,迎面便撞见卫璋裹着一身煞气,几乎要撞出门槛。徐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琢光?何事如此气恼?”
卫璋一见徐镜,柳眉倒竖,立马大倒苦水:“气煞我也!那个曾传,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问他话就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摆明了负隅顽抗!”她猛地扭头,灼灼目光直射向旁边的裴肃,“裴少尹!你们京兆府的大刑呢?给他轮番上一遍!我就不信撬不开他那张嘴!”
裴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杀气震得一愣,面上浮现一丝无措,下意识地看向徐镜。徐镜看到裴肃的眼神,抿抿唇,无奈出声安抚卫璋,她拍了拍卫璋的手臂:“琢光,慎言。三木之下,何求不得①?你身为大理寺司直,岂不知屈打成招乃是大忌。”
卫璋鼓了鼓腮帮,辩解道:“我……我不过是一时气话!徽音你是没瞧见,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着实可恨!”
见卫璋确实气得够呛,徐镜又温言安抚了几句,待她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既然他此刻铁了心要做哑巴,那便晾着他。将他单独关押在京兆狱中,不必理会。我们有的是时间,与他慢慢耗。”她顿了顿,眸光转向内衙方向,语气转利,“红霞心志脆弱,性情怯懦。先审红霞!”
卫璋闻言,连连点头:“对!就该这样!那丫头……”她想起刚才的情景,脸上又浮起一丝无奈,“方才带回来时只一味的哭,和着她那满脸血,看着实在骇人,险些惊到杜府尹。
徐镜一怔:“杜府尹?他来看过嫌犯?”
卫璋暗自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哪能啊,我带人回来时,正撞见杜府尹出门去赴东川侯的酒局,恰好撞上而已。”京兆府尹杜慎平长袖善舞,交友广泛,虽做着京兆这等容易得罪人的官,却与大半个长安的权贵都有交情,酒局宴席从不间断。杜府尹为官尚算勤勉,但却十分爱惜羽毛,从不给自己找麻烦,像今次这案子既交给了裴肃全权查办,结案前是断不会主动沾惹分毫的。
裴肃虽任职不久,但显然也已清楚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的脾性,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红霞姑娘额上伤势不轻,是否该请个大夫来瞧瞧?毕竟伤在额上,恐有后患。”
徐镜点头赞同:“裴少尹思虑周全。既如此,便先请大夫为红霞诊治。”她抬头望了望庭院上空的日头,此时已近中天,“时辰不早,先用午饭吧,审案也不急在这一时。”
裴肃温和笑道:“是极,昨日便说让少卿尝尝我们京兆的公厨,可惜未成,今日卫司直也在,二位可要一同品评一番。”他略一停顿,似乎想起什么,笑意更深,“徐少卿可不要嫌弃,公厨饭菜虽比不上那五彩索饼精致,但却别有一番风味。”
五彩索饼?卫璋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目光在徐镜和裴肃之间来回逡巡,脸上写满了探究,他俩还私下一起吃饭了?动作竟如此之快吗?
趁着裴肃转身交代下属的功夫,卫璋拉拉徐镜的衣袖,悄声说:“徽音,你何时与裴少尹私下用过饭了?这才相识一天吧?”她刻意拉长了语调,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雀跃好奇。
徐镜面不改色,淡然解释:“并非私下,只是昨日在京兆府处理公务,顺道用了顿便饭而已。莫要胡思乱想。”
卫璋眨了眨眼睛,故作无辜地摊手:“我胡思乱想什么了?是你自己说的嘛!”她促狭地笑着。
徐镜无奈气笑,不再理她,一甩衣袖自顾自的向前走去。卫璋连忙笑嘻嘻地追上去,连说几句好话才哄得徐镜重又开颜。
裴肃吩咐完事宜,转回身来恰好看到卫璋围着徐镜说笑,徐镜那素来清冷的容颜,在正午明亮的光线下,竟也透出几分柔和的光晕,她只淡淡笑着,却显眉目如画。裴肃心头莫名一跳,指尖轻颤,仿佛又有一阵酥麻略过。
京兆府的公厨厨娘确有几分真本事,饭菜虽朴实无华,却胜在用料实在、火候得当,滋味比其他衙门的都好,至少比大理寺那千篇一律的伙食强上许多。卫璋吃得赞不绝口,连夸数次,甚至半真半假地撺掇徐镜:“徽音,不如想法子把这厨娘挖去我们大理寺吧?也好改善改善我们的伙食!”
用过午饭,三人收敛心神,回到偏厅,开始梳理案情。
按照高平的说辞,大约半年前他在黑市上结识了唐宅管家曾传,两人因私自倒卖而熟络,约三四月前曾传自高平处以巫医名义高价购入大量赤炎草。而婢女翠枝也说过一个月前曾见曾传给过红霞一个红色瓷瓶,今日搜查红霞居所可以证实瓷瓶中装的就是赤炎草所制成的毒丸,这说明唐海山至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中毒了。甚至曾传还曾特意指点过平康坊妓子月奴,引导月奴与唐海山相约,昨日引起唐海山愤怒的书信如今也可以推断也应是曾传所书。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耗时耗力,算尽人心。曾传为了毒杀唐海山,其用心之深、谋划之缜密,令人心惊。
具小厮长顺所言,曾传乃是少年时就卖身到唐宅的,在唐宅做工也已数年,深得几位主人器重。他如此处心积虑,耗费巨大心力毒杀唐海山,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抑或是他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裴肃沉思片刻,扬声唤来一个衙役:“曾传那边,还是不肯开口?”衙役苦着脸回禀:“回少尹,卑职刚去看过,那曾传就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任谁问都不吭一声。给他饭食倒是吃的挺快的。”
卫璋冷笑一声:“呵!骨头倒硬!要我说就该饿他两顿,看他说不说!”衙役虽心有戚戚,觑见两位上官神色,只敢赔笑两声,并未接话。
徐镜淡然道:“不必理会,继续关着他,饭食照送,但不得与之交谈。即便他主动搭话,狱卒亦不得回应。”待那衙役应是,她又问,“红霞伤势如何?”衙役忙说:“大夫瞧过了,说是伤的不重,只是伤在额上,出血多,看着吓人而已,只道或有晕眩呕恶之症,静养即可。”
徐镜颔首:“带红霞上来问话。”
不多时,红霞被衙役押入偏厅。她额上的伤口已用干净的白布仔细包扎,脸上的血污也被擦拭干净,露出苍白憔悴的面容。她步履蹒跚,低低啜泣,想要伸出衣袖拭泪却因双手戴铐显得有些困难。
徐镜不再迂回,直截了当地警示:“红霞,你需明白今日问话的分量。毒害你家少爷的赤炎草毒丸,已在你房中搜出,铁证如山!此毒难寻,据我们所知全长安再无人拥有此毒,你此刻若再负隅顽抗,拒不吐实,那本官就会以毒杀罪名将你查办,你当知道仆从弑主乃是重罪,按律当斩!”
裴肃在一旁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字字诛心:“想想你的父母。据我所知,他们亦是唐家世仆,仰主家鼻息过活。你若身负此等滔天重罪伏诛,你的父母将如何自处?唐家又会如何对待他们?”
红霞的脸色白了又白,想到自己可能有的下场,又想到父母,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失声哭叫:“不!不!我不想死!我还有爹娘……我不想死……”
裴肃转头看徐镜一眼,松了口气,好歹红霞尚有弱点。徐镜语气放缓,却依然不失威严道:“既如此,便将你所知之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道来。若你坦白配合,本官自会酌情考量。”
红霞狠狠闭了闭眼,一行清泪滑落腮边,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毒药是曾管家给奴婢的,奴婢真的不知道那是毒药!曾管家说那只是能让人睡得更好的香丸,说只要将这个掺在少爷的香炉里一起点着,少爷晚上,便……便不会一直起夜,折腾奴婢了。”
徐镜追问:“他为何独独给你?你与曾传是何关系?”
红霞眼神闪烁,脸上浮现一丝难堪与痛苦,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我们私下许了终身的,他说等他今年再为府里立些功劳,攒些体面,年后就会向二老爷禀告……娶我为妻。”回忆起那些甜蜜的承诺,红霞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知怎的,少爷最近脾气越来越差,夜里总睡不安稳,醒了便要折腾我们值夜的奴婢,以往还是我和翠枝轮流值夜,好歹能歇口气。但翠枝她娘上个月走了,她告假一月,便只剩我一人日夜守着。我……我曾向曾管家抱怨过,他心疼我,便给了我那个香丸,说是这样我晚上也能有个囫囵觉。”
“那所谓的香丸,你用了多久?每次用量多少?”徐镜步步紧逼。
“起初我不敢用……”红霞瑟缩了一下,“可过了没两天,我实在熬不住了……就用了。我不敢多放,每晚只在香炉里点一颗。用了之后,少爷夜里确实安稳了些,起夜的次数少了……”她喃喃道,仿佛在说服自己。
卫璋忍不住问道:“你竟从未怀疑过那药有问题?”
红霞闻言,瞬间泪盈满眶:“他说他绝不会骗我,他说他只是想让我轻松些,而且、而且那药也确实管用了啊!”她顿了顿,痛苦地回忆道,“直到昨日……我心中怀疑了一下,可他,他又安慰我,说不是药的缘故,让我别多想……”说到此处,红霞已是泣不成声,“现在看来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他只是在利用我……”
徐镜心中了然,曾传对红霞所谓的情意,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只为利用这痴心女子成为他投毒的帮凶。红霞无知,一腔情爱错付他人,还满以为自己得遇良人。然而,红霞对曾传真正的动机却一无所知,无论徐镜和裴肃如何旁敲侧击、反复追问,她都只是一脸茫然地摇头落泪。
无奈之下,徐镜只得下令将红霞暂时收押。
红霞被衙役架起带走时,突然挣扎着回头,满是哀求:“大人!大人!我会死吗?奴婢真的把知道的都说了!一个字也不敢隐瞒啊!”
裴肃看着她绝望的眼神,无奈地轻叹一声:“官府自会依律审断,酌情定罪。红霞姑娘,眼下莫要多思多虑。”这苍白的话语显然未能宽慰红霞分毫,她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颓然地垂下了头,任由衙役拖拽着离开。
审过红霞,三人皆有些疲惫,一时厅中静默。
突然,卫璋猛地一拍案几,打破了沉默,她的脸上满是鄙夷愤慨,声音带着嘲讽的尖锐:“哼!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女人哄得晕头转向,死心塌地,甚至成了杀人帮凶也不自知!简直愚蠢可笑至极!”
徐镜眉头一蹙,及时打断:“琢光!慎言!”目光瞥向裴肃。卫璋这才意识到裴肃也在,顿时有些尴尬,连忙补救道:“啊!裴少尹,对不住!我不是说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连连摆手。
裴肃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随即温和一笑,善解人意地将这尴尬轻轻揭过:“卫司直心直口快,无妨。只是,不是天底下所有男人皆如曾传一般,也不是所有女子皆似红霞。”他很快将话题拉回正事,看向徐镜,“眼下该做的都做了,红霞所知有限,曾传又拒不开口,难道我们只能等着吗?若他始终不开口,此案岂非陷入僵局?”
徐镜总觉得他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但提起案情,她立刻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神情重归肃然:“再梳理一遍所有线索。最迟明日,派去详查曾传背景的人也该有回音了。届时,看他是否与他人勾结,或有其他我们尚未知晓的隐情。”她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卫璋和裴肃,“然后,提审曾传!”
“是!”卫璋与裴肃同时肃容,躬身应是,眼中也燃起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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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出自清代陈鸿璧的《第一百十三案》。是指在严刑逼供的情况下,任何口供都可以被迫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