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

作者:陆都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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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溺水的星星


      公园的长椅还带着雨后的潮气,沈默坐下时,裤腿蹭过木缝里的青苔,留下道淡绿的印子。左眼眶里的玻璃珠被他换了颗新的,是上周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浅紫色玻璃球,比之前的蓝珠子小一圈,在阴天里泛着雾蒙蒙的光,像块浸在水里的紫水晶。

      他来公园是为了等陈小树。福利院的老师说今天带孩子们来这边写生,特意叮嘱他早点到,说小树昨晚攥着那颗蓝玻璃珠睡觉,梦里都在喊“哥哥的星星”。沈默的右手在口袋里摸了摸,那里揣着颗更大的玻璃珠,琥珀色的,里面裹着片干花,是他今早从花坛里摘的向日葵花瓣,被胶水封在玻璃里时还带着点脆生生的黄。

      雨停了三天,天还是阴的。云层压得很低,像块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盖在公园的上空。湖面泛着粼粼的光,风掠过时掀起细碎的浪,拍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不远处的儿童区有几个孩子在跑,风筝线缠在一起,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混着卖棉花糖的推车轱辘碾过石子路的嘎吱声。

      沈默的视线落在湖中央的喷泉上。喷头坏了很久,只有细细的水流歪歪扭扭地往上冒,没等升到半空就散了,像串断了线的珠子。他想起精神病院的高压水枪,冰冷的水流砸在身上时,赵磊他们的笑声比水流更刺耳。那时候他总躲在洗衣房的角落,看着肥皂泡在水里炸开,五颜六色的,像些转瞬即逝的希望。

      “爸爸!我要去湖边捡石头!”

      一个穿黄色雨靴的小男孩挣脱男人的手,像颗滚出去的弹珠,直奔湖边的石阶。男人在后面喊着“慢点”,手里还拎着没喝完的可乐,易拉罐碰撞的声音在风里飘得很远。沈默的目光跟着男孩移动,左眼眶的紫玻璃珠反射着湖面的光,突然变得很亮,像块被点燃的煤。

      男孩蹲在石阶上,伸手去够水里的一块鹅卵石。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湿滑得像抹了油。沈默看见他脚下一滑,看见男人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空气,看见男孩的黄色雨靴在半空划了道弧线,然后“噗通”一声掉进湖里。

      水花溅起来的瞬间,世界好像安静了。男人的惊叫声,远处的风筝线断裂声,卖棉花糖的吆喝声,都被湖水吞没了。沈默坐在长椅上,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琥珀玻璃珠,指腹蹭过里面的向日葵花瓣,触感像层薄纸。

      男孩在水里挣扎,黄色的雨衣鼓起来,像只翻了壳的甲虫。他的小手在水面上乱抓,激起一圈圈涟漪,像在纸上晕开的墨点。男人跳下去救人,却因为慌乱呛了水,两人在水里扭成一团,越沉越深。

      周围开始有人惊呼,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朝着湖边跑来。沈默的视线却像被钉住了,死死盯着那团翻滚的黄。水花里浮起男孩的头发,像一蓬散开的海草,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他想起大学解剖室里的福尔马林,那些泡在液体里的器官,表面也覆着这样细密的泡泡,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一股陌生的热意从脊椎爬上来,像电流窜过神经。沈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右脸颊的酒窝陷进去,盛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他看着男孩的脸露出水面,又被水波吞没,看着那只挥动的小手离岸边越来越远,突然觉得这画面很熟悉——像小时候在乡下看的杀猪,滚烫的猪血涌进木盆,气泡咕嘟咕嘟地破着,带着种残忍的生机。

      “救……救命……”男人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有人扔下救生圈,却偏了方向,漂到了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却因为湖边湿滑不敢靠近。沈默站起身,左眼眶的紫玻璃珠在阴天下泛着冷光,像颗藏在暗处的眼睛。他朝着湖边走去,脚步很慢,却很稳,像在走向一个早就预定好的终点。

      男人已经快撑不住了,男孩的头歪在他胳膊上,黄色雨衣的帽子掉了下来,露出张苍白的小脸,眼睛闭着,睫毛上挂着水珠,像只溺水的蝴蝶。沈默走到水边,刚好看见男孩的手从水里浮上来,小小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泥,像他小时候挖玻璃碴时的样子。

      他伸出手,不是去拉,而是按住了男孩的后颈。

      冰凉的湖水顺着指尖爬上来,带着水草的腥气。男孩的皮肤很软,像块浸在水里的棉花,却在他手下猛地一颤,眼睛突然睁开了。那是双很亮的眼睛,瞳孔里映着天空的灰,映着围观人群的脸,最后落在沈默左眼眶的紫玻璃珠上,像看见了什么怪物。

      “嗬……嗬……”男孩的喉咙里发出漏气似的声音,小手抓住了沈默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里。那点疼痛很清晰,像根针轻轻扎了一下,却让沈默的兴奋更甚。他看着男孩的脸一点点涨红,看着他的眼睛里渐渐蒙上白雾,看着那只抓着他的小手慢慢松开,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

      真安静啊。

      他想。比抠出硅胶假体时安静,比把玻璃珠塞进眼眶时安静,比看着赵磊他们倒在血泊里时还要安静。湖水包裹着他的手臂,像层温暖的皮肤,把所有的声音都隔在了外面,只剩下男孩胸腔里微弱的震动,像只快停摆的钟表。

      “沈默!你在干什么!”

      一声厉喝像把刀,劈开了湖水的寂静。沈默的手腕被猛地拽开,巨大的力量让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在湿滑的石阶上。左眼眶的紫玻璃珠掉了出来,滚进湖里,泛起一圈细小的涟漪,然后沉了下去,像颗融化的星星。

      祁临跳进水里,动作比男人利落得多。他一把将男孩捞起来,托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抓住几乎虚脱的男人,用尽全力往岸边游。湖水浸透了他的白衬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骨架,像只被打湿的鸟。

      “快!叫救护车!”祁临把男孩放在地上,跪在他身边,手指按压着他的胸口。男孩的脸已经发紫,嘴唇像片枯萎的花瓣。祁临低下头,捏住他的鼻子,用嘴对着他的嘴吹气,白衬衫的领口沾着湖水和男孩的呕吐物,狼狈得像刚从泥里爬出来。

      沈默坐在石阶上,左眼眶空荡荡的,风灌进去,带着湖水的腥气,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看着祁临救人的背影,看着围观人群里有人用手机对着他拍照,看着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咳嗽,咳出的水里带着血丝。刚才那股兴奋还没褪去,像团火在胃里烧着,却又被祁临的眼神浇得发冷。

      祁临救醒男孩的时候,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站起身,转过身,看向石阶上的沈默。他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湖水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睛很红,像充血的伤口,死死盯着沈默左眼眶的空洞,那里的皮肉因为刚才的动作裂开了点,渗出血珠,像颗没掉下来的眼泪。

      “为什么?”祁临的声音很哑,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沈默没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手腕上有圈红印,是刚才男孩抓的;左手的指尖还沾着湖水的湿意,带着点微温。他想起刚才按住男孩后颈的触感,想起那瞬间的安静,想起男孩眼睛里的恐惧——那和赵磊他们看着他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快死了。”沈默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死在水里,会很干净。”

      祁临的拳头猛地攥紧,指关节泛白。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沈默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两人离得很近,沈默能闻到他身上湖水的腥气,能看到他眼睛里的血丝,能看到他白衬衫上沾着的向日葵花瓣——那是今早他放在祁临办公桌抽屉里的,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沾在他身上。

      “干净?”祁临的声音在发抖,“你知道你差点杀了他吗?他只是个孩子!和你,和小树一样的孩子!”

      “不一样。”沈默抬起头,右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像块被雨水洗过的石头,“他有爸爸,有完整的家,有……两只眼睛。”

      祁临的手松开了。他后退一步,看着沈默左眼眶的空洞,看着那里渗出的血珠滴落在白衬衫上,晕开小小的红点,像溅落的火星。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得想立刻躺下来,再也不起来。他想起周医生的怀表,想起福利院墙上的字,想起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疑点,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救护车来了。”有人提醒道。

      祁临没动,只是看着沈默。沈默也看着他,右眼里映着他苍白的脸,映着他湿透的白衬衫,映着他眼睛里的失望和痛苦。那眼神很熟悉,像小时候张妈发现他藏起赵磊的作业本时的眼神,像周医生第一次给他做电击治疗时的眼神,像所有人发现他“不正常”时的眼神。

      “你不是好了吗?”祁临的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像个迷路的孩子,“你说你好了……”

      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里沾着点湖底的泥,黑褐色的,像没擦干净的血。他想起小树举着蓝色玻璃珠时的笑脸,想起福利院花坛里发芽的向日葵,想起口袋里那颗还没送出去的琥珀玻璃珠。那些东西都很亮,很干净,可为什么到了他手里,总会变成伤人的利器?

      “祁医生,警察来了。”助手跑过来,脸色发白,“有人报警了,说……说沈默故意杀人。”

      警察走过来的时候,沈默没有反抗。他任由他们戴上手铐,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手腕,像副精致的镣铐。左眼眶的血还在流,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白衬衫上,像朵慢慢绽开的花。

      路过祁临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祁临的白衬衫还在滴水,怀里抱着那个被救醒的男孩,孩子的脸还很苍白,却已经能小声地哭了。沈默看着那孩子抓住祁临的衣角,像抓住根救命稻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福利院的暴雨夜里,他也是这样抓住周医生的衣角,把脸埋在他的白大褂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觉得很安全。

      “祁临。”沈默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那颗琥珀珠,帮我带给小树。告诉他……星星掉进水里,也会发芽的。”

      祁临没回答,只是抱着男孩,看着沈默被警察带走。沈默的背影很瘦,白衬衫上的血迹被风吹得有点干,像幅褪色的画。他的透明伞还丢在湖边的石阶上,被风吹得滚了几圈,最后卡在两块石头中间,伞面朝上,盛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雨点,像个装满了眼泪的容器。

      雨又开始下了。祁临站在湖边,看着警察把沈默带上警车。警笛声响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是那颗从湖里捞上来的紫玻璃珠,被他攥在手里,已经捂得有点热了。

      男孩的爸爸走过来,连连道谢,递给他纸巾。祁临接过,却没擦脸上的水,只是看着警车消失在公园门口,看着雨丝把世界织成一张模糊的网。他摊开手心,那颗紫玻璃珠在雨里泛着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星。

      他突然想起周医生的验尸报告。赵磊他们的胃里都有向日葵花瓣,法医说那是凶手的标记。可他知道,沈默不是为了标记才那么做的。他只是想把那些黑暗,那些伤害,那些像玻璃碴一样嵌在骨血里的东西,都埋进泥土里,埋进湖水里,埋进任何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只是他忘了,有些黑暗,埋得越深,长得越疯。

      祁临握紧了手心的紫玻璃珠,玻璃的棱角硌得他生疼。他抬头看向湖面,雨珠落在水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像无数个破碎的倒影。他知道,这一次,他再也骗不了自己了。有些星星,注定要在黑暗里燃烧,哪怕最后烧得只剩下灰烬。

      警车驶离公园的时候,沈默透过车窗,看向窗外。雨幕里,祁临的身影还站在湖边,像座沉默的雕像。他的白衬衫在雨里显得很单薄,怀里抱着那个男孩,像抱着个易碎的希望。沈默的左眼眶还在流血,血腥味混着雨水的气息,很刺鼻,却让他觉得很清醒。

      他想起很多年前,周医生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湖,好的坏的,都会沉下去。有的人湖里长满了水草,把阳光都挡住了;有的人湖里漂着船,能载着希望往前走。

      那时候他问:“我的湖里有什么?”

      周医生笑着说:“有星星啊。很多很多星星,只是暂时沉下去了。”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湖里没有星星,只有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而他自己,就是那黑暗里唯一的光,既照亮不了别人,也温暖不了自己,只能在坠落的时候,发出一点转瞬即逝的亮。

      雨越下越大,敲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沈默闭上眼睛,右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手铐上,碎成了好几瓣,像颗摔碎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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