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作者:张寒枞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死亡,是一篇《祭侄文稿》



      她突然想到在唐朝的终南剑阁里,也有一个如此的夜晚,她拽着沈期和她下棋。

      她的棋艺很烂,是沈期一点一点教的。

      沈期会很多东西,茶艺、棋艺、琴艺、书法、绘画。他却又与流俗不同,他会的都有他自己的影子,例如下棋,例如喝茶,又例如书法、绘画——锋芒毕露而又圆于世道。沈期下围棋,19条平行线交叉,361个点,360个棋子,落诸棋盘。有时归鱼羡以为自己就要赢了,却突然发现四面楚歌、生死难卜。而沈期总是从容不迫地天下在握。那是他的才华。

      归鱼羡下棋要很静心,就像在磨炼她的心性。她下棋多凭感觉。沈期下棋极耐心,从不催人落子,却也不会斟酌许久许久。

      归鱼羡不怕被他碾压,也没有过很挫败,沈期下棋很锐利,是不会让子儿的。能愿意陪她来一局,很给面子了。

      那天大概是中秋月圆,却聚不齐李白和武谔。

      天干物燥,还没来得及感受淅淅沥沥的秋用。在微微干燥的院子里,归鱼羡问沈期:“沈期,你有没有想过,你心里的大义江湖是什么样的。”沈期说:“江湖存在,是因为什么?”“乱啊。”

      “那就不要生乱,隐匿江湖也好,绝学传承也罢,太平才是良象。”

      “那我们算不算,隐于山林啊?”

      “可若是江湖生乱呢,归鱼羡,你会出去吗?”“会!“归鱼羡答得很铿锵。

      “这么勇敢,那恐怕是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巾帼英雄。”

      归鱼羡笑着:“师父,我去打仗吧。我也可以上阵杀敌。”

      其实那时只是她拜师的第六年,学的功夫还很不到家。沈期说:“你还是盼着天下太平吧。”那时的天下,还是太平的。

      归鱼羡又问:“师伯信道,那师父您信什么啊?”沈期赢了棋局。

      他如墨的眸带了点笑意:“信我自己。”

      他那时是真的胸有成竹,却也是真的有实力。

      归鱼羡听后不服气:“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情要是做不到怎么办?”

      沈期问她:“什么事情?”他问得轻巧,似是不相信世上能有什么难得到他。归鱼羡脱口而出:“有的,命。”人命一条,终要奔赴黄泉的。

      沈期难得沉默了,尔后又说:“那就靠轮回吧。”

      归鱼羡得逞地笑了:“哎?不是说什么也不信,怎么又信起佛祖来了。”

      沈期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可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我的确也有护不住的人。”

      他露出无奈的神情,既是无奈自己的无力,又是无奈自己的自以为是。这很难得。沈期骨子里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你可以说他年少轻狂、猖狂,也可以说他自傲、自负、自大、自骄、自矜、自恃。

      他当然是桀骜不驯。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日里笑盈盈的,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一双眼睛看透本质。

      沈期不常喝酒,哪怕有个酒量惊人的师兄李太白。

      他大概是不喜欢醉眼朦胧。

      生要清清楚楚的生,死要清清楚楚的死。青山烈骨,白马剑身。

      如若是那时她问沈期会不会记得她,沈期也一定答:“会的。”也许答案也是一辈子。只是当时已惘然,那已是唐朝旧事,和《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一样存于旧年。

      “沈老师。”她微微低着头,“我前些日子去了一座寺庙,听了一段很有趣的前尘往事。老住持说得很慢,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想讲给您听一听,成吗?”

      归鱼羡害怕沈期转身就走。

      沈期抬眸看她,怕她醉得不省人事失足跳楼,一边给罗文笙发信息,一边点头:“好。”

      归鱼羡闭着眼睛,强迫自己静静心。“他说的大概是个古代的忠胆义魂。”

      明明一颗正直赤诚心,却没赶上清明朝廷,没有得好果。

      其实这就是古时朝臣的命,运气好与不好仿佛真的要看有没有佛缘。

      -------------------------------------

      那时武皇兴土木,修建许多佛家寺庙。与李氏唐王朝不同,武皇不爱李耳老道,硬要走一条佛家的路子。即便玄宗时期,也有庙宇百座,遍布长安。皇家公主吃斋念佛的更是大有人在。

      住持说着说着,又是这一位才俊的七情六欲了。

      他大概想通过这段前世今生劝归鱼羡放下执念。

      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只一年,长安陷落,东都陷落。安禄山建立伪燕政权,封次子安庆绪为晋王,都城洛阳。

      那时的大唐还没从开元盛世里缓过神来,三朝财富,盛唐气象,都为尔来。如今,却王朝溃散,兵临城下,民不聊生。那时的江湖还没有那么侠气,充其量不过是几个德高望重的逍遥散仙。没有什么规规矩矩的门派也没有什么规规矩矩的剑客、刀客第一。

      他曾是居庙堂之高的朝臣,那时他还很走运,金榜题名,成臣拜相,门第书香,一身正气。只是短短两月余,安史叛军一路南下,攻占洛阳,打进长安。连玄宗也狼狈出逃,马坡杀了杨国忠和杨玉环。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他退了位,远了朝堂,没有一路去往马嵬坡跟随玄宗。

      他还有一个徒弟,也死在安史之乱里。他想着,去一趟北方,去看看北方二十四个郡,可能救下一个人。

      他眼睁睁看着北方诸地被安史敌军占领,他的徒弟是一个小郡的郡守。安禄山把徒弟当作人质。大义、亲情——他选了大义。

      徒弟是一身硬骨头,倔得很,听着安禄山的自称“大燕皇帝”,嗤之以鼻,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气得安禄山割了徒弟的舌头,砍下徒弟的脚。最后,被一刀刀肢解,被砍了刀,泼盐水、铁铬。行刑十二时辰,没有松过口。最后,被砍了头。

      徒弟生于大唐,长于大唐,和他一样——在徒弟杳无音信的那段时间里,他只记得徒弟那一句:“师父,既然为官,我就想要天下太平,我想试着去护一护苍生。”

      成王败寇,他最崩溃的大概是徒弟全家三十多口,满门极刑。到最后,他连徒弟的残骸也找不到。

      庙里的住持在袅袅沉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鱼。

      归鱼羡很难静心,她听得头有些疼痛,痛在骨头里,脸色也发麻,耳边仿佛有铮铮刀剑声。住持用略显苍的声音概叹:“那可怜的徒弟,若有来生,可要历万千痛苦,锥骨噬心。”归鱼羡只是一个旁听者,却被他的故事刺激得不敢再听,匆匆拜别。

      临走前,住持似叹非叹:“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脸色微微泛白,扶着膝边的蒲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住持,这是道。”

      住持微微笑:“施主却也不属于佛家。”

      “可我信轮回。”

      “不如相忘于江湖。”

      住持的话很少,不愿泄露天机。

      -------------------------------------

      归鱼羡苍白着一张脸把不完整的故事说完,她低着头呢喃:“若是他再见徒弟,会对徒弟说什么呢?”

      沈期大半张脸隐在夜色里,被宴会厅里的灯光勾鞠着他轮廓的线条。归鱼羡曾在唐朝的终南剑阁里,偷偷借着碎灯花描摹他的轮廓。眉骨、颧骨、鼻梁、唇形,下颌,线条干练,轮廓分明。

      她也曾在宋朝的东京城里,隔着火树银花,偷偷用视线去勾勒他的面容。眉眼清明,妙年洁白,供气恣意,收着骨子里的傲气却掩不住清冽而张扬。

      只是如今,归鱼羡连眼神也不敢放在他身上。

      “也许会赞扬他义薄云天。作为师父,肯定会问他的徒弟,疼不疼。”

      ——那你在安庆绪手下心口挨的那一剑,还疼吗?

      -------------------------------------

      归鱼羡看着宴会厅的灯光,如阳炽热。

      “沈老师,人的感情连最易损的绉绸都不如,人应该怎么让自己记得去世的家人的一辈子?”她的声音很冷静,像质问又像询问。

      沈期听了不舒服,却还是答了。“我当然会记得她。”不再言语。再问就不礼貌了。

      “您的念珠也被人虔心念过吗?”

      和归鱼羡聊天的有趣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她的下句话在哪里。她和他说话,好像总是不太有逻辑。“念过。”他答。

      他手上的念珠是二十七颗,传说是宋朝的孤品,很是珍贵。原先是邬秋戴在手上的,邬秋信神佛,年年去寺里进看——原本他是不信神佛的,可邬秋把那串念珠挂在他的腕上说要保佑他时,无神论者卑微又虔诚地甸匐在佛祖脚下,祈求妻子安康。他那时竟也觉得神佛会怜悯他。

      沈期在邬秋生病的两年里抄了数百份佛经。又长又生僻的佛经,沾染着伽蓝沉香和墨香。他把厚厚的一沓又一沓的佛经宣纸青丝穿起,放在柜子角落,落了灰也生了霉。再回想起那些佛经梵语,摩挲着腕上的十八子念珠,舌苔微苦。

      他仍记得在医院的病房内邬秋突然慨叹想喝莲子苦芯泡的茶。那时已是暮秋,家里荷塘早就谢了莲蓬,拾不到莲子。

      沈叙秋不声不响地从里屋抱着一个布袋送给他:“爸爸,妈妈的莲子。”是一小袋莲子,放得有些久,莲子壳变得黄褐,不是很好看。他一颗心却被四岁的儿子柔软得一蹋糊涂。

      那一年,邬秋想回来,想回家。却还是没能赶得上她想见的“留得枯荷听雨声”。

      十八子念珠被沈期捏紧。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不可追。

      今夜交谈仿佛宇字锥心。他像是吃了莲心,苦得说不出话。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短暂思绪里,归鱼羡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她墨发如瀑,与红裙白肤映衬,遮掩不住的惊艳。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却都在刺对方的心。

      “沈老师。”归鱼羡微微躬身,“我让这边给您和罗教授开了一个包厢,所有消费我们拍卖行买单。祝您今晚玩得愉快。”

      归鱼羡离开了露台,有礼有节。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15443/1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