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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
尹雪情晕船了。
梁桡朝带她坐的这条船很大,是一量去英国的客船,云集了各种达官贵显,商人,军官,英国兵。
船上娱乐设施很多,从中午开到凌晨,半夜里饿了,按房间床头设的铃,就会有仆从把宵夜送上来,吃饱了再出门,娱乐厅的鎏金吊灯已把光亮亮的闪在地板上。
乐队不知疲倦的奏着爵士舞曲,赌桌上的人也不知疲倦的厮杀着。
梁桡朝是个很爱赌的人,据他所说“‘赌’是一门学问”。
尹雪情的手是沾过赌牌和骰子的,然而那不过是替客人发牌,做做荷官。
梁桡朝便每一场都要她作陪,玩到兴头,还让尹雪情帮他开盘。
不管赢还是输,他倒也不在人前恼怒,但只要是输得多,他是一定要在当晚必争回面子的,不赌到赢多不罢休。
这可苦了尹雪情,头两天夜夜陪他玩到深夜,有一次她支撑不住,倒在厅内的皮沙发上睡了。
在船上,无论多大的船,身处何地,只要是睡觉,都能感觉到身下微微晃动着,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摇篮。
尹雪情在梦中回到了还在乡下时的少女时期,自己坐在一颗大树下的秋千,不知是谁在背后一下一下的推着自己,让秋千保持着摇晃。
整个梦的色调是灰蒙蒙的,尹雪情却觉得很温馨,她很久没有梦到过还在乡下时的事了,便轻松的放任自己沉浸在梦里的秋千上。
又荡了几下,身后推她的背的手突然轻了下来,像是推累了,要停了。
尹雪情便回过头,想看看这个人是谁。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年轻,很清秀的脸。
对方正温柔的看着她,不知为何,尹雪情无法移开和她对视的眼神。
她们对视了长的怪异的一段时间,直到梦里帮她推秋千的女人哭了。
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过。
“我好想你。”她张了张嘴,用很轻的声音说。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尹雪情认出了她。
是宋玉墨。
下一刻,梦便坍塌了,尹雪情睁开了眼睛。
她愣愣的看着天花板亮如白昼的吊灯,旁边传来赌局上男人女人宛若癫狂的喝彩声。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从尹雪情心中长出,爬满她的全身,让她四肢都发冷。
她坐起来,头晕脑胀的往四周看,找不到梁桡朝的身影。
刺目的灯光和没有一刻停下来的噪音让她异常疲倦,又找了两圈无果,尹雪情放弃了,打算自己回房间。
走了两步,她头晕得厉害,又反胃,不得不歪了两下,靠着一面墙蹲下来,把脸贴在两手掌心,极力缓和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尹雪情又猛地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又快就这样睡着了。
她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句,这才强撑着站起来,走出娱乐厅,回到了房间。
第二天早晨,尹雪情一走出房间,梁桡朝就站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立刻迎上来跟她道歉,说是昨晚和几个朋友玩过了头,累她好等了。
尹雪情头还痛着,懒得跟他说什么,随便笑了一笑了事。
也许是看疏忽了尹雪情,接下来两天梁桡朝倒不去赌场了,只一心陪着尹雪情到餐厅吃饭,吃完在甲板上看风景,恢复了几分绅士做派。
然而在海上的第三天,接近香港了,天辣椒终于现了身,在她和梁桡朝吃饭时打扮的光鲜亮丽降临了。
尹雪情头都大了,瞬间连饭都没胃口接着吃下去,盘子一推就走了。
梁桡朝在后面叫了她两声,象征性的作个挽留样子,实际上却是和天辣椒厮混到后半夜才回来。
至于尹雪情为何会知道他是什么时辰回来的,因为梁桡朝普一回到房间走廊,就在外面敲她的门,嘴里还不断的唤着尹雪情的伶名。
尹雪情被他吵醒,装了一会睡,耐不住他一直敲,还是起来给他开了门。
梁桡朝一钻进来就合上了门,抓住尹雪情的两个臂膀,就要往她脸上亲,尹雪情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胃里瞬间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一把推开梁桡朝,往窗边退去,梁桡朝却不依不饶的追了上来,伸手要扯她手臂。
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光照在他那张老脸上,尹雪情看见他西装上有红色的口红印——明显是天辣椒留下的。
尹雪情更恶心了,心中无比后悔答应来着一趟,头又痛了起来,她抬起右手,想去扶额头,梁桡朝却截住了她那只手,用力一扯,又想去亲她。
尹雪情气极了,左手抽脱出来,用力打了梁桡朝一个巴掌,比她之前打的男人都要用力,都要狠。
这巴掌带着一股蛮劲,猛的刮到梁桡朝脸上,把他打的一个跟头,几乎栽在地上。
尹雪情没管他摔没摔,兀自开门,走出了房间。
她找管房间的临时要了一间房,随便找了些托词,便住到了别处。
刚刚受到的侮辱和惊吓后知后觉的涌上来,尹雪情像自己也挨了个巴掌似的,脸上身上都火辣辣的。
她蜷缩在新房间的床上,把灯开的很亮,不自觉的流了很多眼泪。
她很希望再做一次有宋玉墨说“我好想你”的梦,这样尹雪情就也可以在梦里说出真心话了。
那就是尹雪情也很想宋玉墨。
这趟赌气应承的香港之行糟糕至极,然而这甚至还没下船。
明天中午就要靠岸了,尹雪情恨不得现在就躲到甲板下的哪个洞里,不再见梁桡朝,也不再见天辣椒,也不去香港。
哭着哭着,尹雪情睡着了,没有第二次梦见宋玉墨,便也没有机会说出后悔的话。
捱到下船,尹雪情已经懒得再跟任何人废话,直接就要找人买回去的票。
梁桡朝却死缠烂打拖住了她,顶着脸上一个红肿着的五指印,不断的向她道歉。
一会说自己昨晚喝多了,一会说好歹来了怎么能就这样回去,尹雪情烦不胜烦,恨不得给他另一边脸也再来一下。
天辣椒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大约是梁桡朝给她使了眼色,她没上来刻薄人。
“你跟我废话什么?你当时好说歹说请我来,没到地方就动手动脚,更别提——她小十三也来了,我回去还能让你玩的不够尽兴?”尹雪情耐着性子,跟梁桡朝扯利弊。
她执意不跟他们走,就伫在码头拦人问票价,大约是她软硬不吃的态度终于激怒了梁桡朝,这东西还是爆发了。
“没有我,你看你回不回得去!尹老五我告诉你,督关面前我有人,你敢毁约,我让你死也回不去上海!”他怒道,脸上的斑发红了。
“……”尹雪情还是被他唬住了几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回击。
而在她惊疑不定时,天辣椒却凑了上来,打圆场道:“好了,处长你别生气。”
随后又看了尹雪情一眼,让一个随从上去把尹雪情的包半是抢半是拖的拿走了,叉腰道:“五姐,你就走吧?左不过跟我们玩一趟,昨晚是处长喝多了,但也道过歉了,你还摆什么架子?”
尹雪情简直快被气的吐血,她冷笑一声,脸色难看极了,然而还是极力控制住了自己,跟上了他们。
眼下这个局面,梁桡朝是不会放她走了,只能姑且等待时机,否则若是真真惹怒了梁桡朝,即使回到上海,她也难逃厄运。
于是她就这样被迫在香港停留,梁桡朝带她们到处跑,什么都玩了。
电影,广东戏,格罗士大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的绸缎庄。
尹雪情敷衍了几次,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只有路过报摊买的《上海日报》才能让她回几分神。
每次一买到手,第一时间就是去看刊登启事的版面,名人,只要是在大家族里的人,结婚、去世此类大事都会刊在这里。
没有一则与宋家有关的启事,尹雪情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没松。
好像有跟细线吊住了她的心脏似的,总觉得自己和上海——或是和上海的人,她大姐,水芙蓉,以及…宋玉墨。
唯一的联系,好像只剩下报纸上“上海”的两个大字。
尹雪情心里有事更有人,后面就装病躲在旅店,梁桡朝和天辣椒逐渐打的火热,放松了对她的辖制。
尹雪情便躲开人眼,到报关行,码头以及航运公司去打听船票。
凭着胆识,她甚至进入了同乡会,还真给她赶上一辆途径上海到广州去的小船。
尹雪情马上便预订了下来,报关行的人告诉她,最近香港时局不好,很多富贵人家都急着走,船要提前开,预计两天后就登船。
尹雪情却兴奋不已,觉得这是自己的好运。
至于什么时局不好,尹雪情听了就忘了,毕竟打从改了民国开始,时局什么时候好过?
宋玉墨之前倒是和她说过一些敏感的话题,什么上层建筑,政府,党派什么的,尹雪情能知道宋玉墨的想法是对的,然而她们都是凡胎肉身,如何能和当局对抗。
思及此,尹雪情想到自己的身份可能会在盘查是被阻下来,赶紧去同乡会办了推荐信,未雨谋筹。
她觉得自己马上能回到上海了,连日紧张的神经都缓和下来,渐渐归于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
第二天是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
一炮一炮之间,依稀听得从海面上渐渐逼近了,所有人都奔向了海,嚷嚷着:“开打了,开打了!”然后又都奔回去。
真的开仗了,香港战争打起来了,《申报》将消息登上头版,没过多久,日本人同日进攻上海,两地都成了孤岛一般。
尹雪情先还睡着,什么都不知道,等到被炮声和流弹的巨响吵醒,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段,她住的旅店附近是一片弄堂房子,显然成了飞机注意的对象,尹雪情扑到床边去看,飞机正嗡鸣着盘旋在那顶上,有人尖叫着跑出来,乱作一团。
“吱呦…”一声,“砰!”流弹削去了弄堂房的一大片屋檐,瞬间整个房子坍塌了一点半,掉下来的废墟猛地砸坏了下面的几排平房。
尹雪情尖叫了一声,同时也听见别人的尖叫,她捂住嘴,眼睛不自觉的瞪大了,抽回身,气也不敢喘一个。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直面战争的恐惧让她浑身都凉了,软了,好像下一刻就要轮到自己。
然而飞机“孜孜孜”的从头顶上过去了,飞远了,尹雪情终于回了一点神,她不敢再看窗外,扑到座机上开始打电话。
先打到了梁桡朝的房间,无人接听,尹雪情这才想起来,他和天辣椒昨天晚上好像并没有回来旅店。
果然,打到天辣椒的房间,是一样的无人接听。
尹雪情的心顿时沉了,他们在外面,知道打起来的消息一定比自己要早,既然如此,说不定他们已经早早避难到哪个区域了…而自己……
尹雪情没了主意,当下就想要出门去,然而正在这当口,她又听到了那飞机“孜孜孜”的声音,下一刻,轰天震地地一声响,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仿佛一出戏唱到最后,黑色的幕布抖落下来一般。
尹雪情以为自己必是死在这里了,谁知还活着。
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瓦砾,碎石。
尹雪情感到全身遭了毒打一般疼,挣扎着爬起来,出了门,旅店里还有不少人,也被刚刚的袭击震晕过去,眼下陆陆续续和她一样走出房门,询问消息。
听说是旁边的房子挨了炸弹,尹雪情不敢去问谁死了,谁没死,他们被困在这里的商量了一番,决定大家都住到一起去,相互有个照应。
所有人都很憔悴,脸色难看,一刻不停的闪过恐惧,有位太太打扮的妇人一直无声的流着泪,说上海也打起来了,她的丈夫就在上海。
尹雪情浑身一震,扯住她便问:“上海?您说上海也打起来了?!”
那妇人含泪点点头,道:“千真万确,早上我打了电话给我家男人,他说租界里已经乱了,刚刚再打过去,就…接不通了,肯定是电线断了……”
尹雪情软软的垂下手臂,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对,没事的,宋家不是要回乡下去吗?现在肯定已经出发了。
怪不得宋玉墨这么着急走,话也不跟她说清楚,想来像宋家那样的家族,或许早就知道今天这一遭,已经告诉宋玉墨了。
现在想起宋玉墨来,尹雪情觉得分外渺茫,如同隔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她,还有没有机会和她说上话了。
在这隔绝的乱世,尹雪情本不该还有心思去惦记其他人,然而她却一直在想宋玉墨。
旅店里的人熬了两天,把食物吃尽了,终究是熬不下去,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率先得到避难门路,被车接走了,余下几个则白着脸四处打电话,而尹雪情则是昨天就跑了出去,为了她之前订下的那张船票。
然而到了报关行,大门紧紧闭着,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尹雪情心道不好,在还未停歇的流弹声中赶去码头,那里已经没有一艘船,港口也关停了。
梁桡朝和天辣椒不知所踪,尹雪情无人可以联络,也没有船回上海去,一时间心如死灰,走回了旅店,又来了转机。
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停在门口,说接幸存者去避难区,有物资发放。
尹雪情和另外两个人坐上去,每人只准带一个小包裹,多了怕载不下更多的人。
走了半途,尹雪情坐在车厢里,旁人的胸腔已紧紧的挤着她的肩膀,地上有人蜷缩着,也有人躺着,所有的空间都堆满了人。
空气里满是恐慌,怆然的味道,不时有人叹息,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过往都是不需要在意的事了,随着这一炸,都烟消云灭了。
车继续开着,尹雪情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她的狐裘早丢在了不知道哪里,此时肩膀上裹了个旅店的毯子,里面穿的依旧是自己的旗袍,下摆很皱了,遮不到膝盖。
她的右小腿肿起一块,不知是撞到哪里,在外面走的久了,被冻得麻木,也感觉不到痛。
到了避难区,每人分了两块饼干和一碗水,想讨要更多吃的,就会被负责人斥责,说其他粮是留给兵的,避难的人只好挨着饿去打电话,写信。
电话多半是打不通的,好在邮局还能用,人们把所有心情都寄托在了纸上,一群一群的跑去寄信。
此时英国兵终于集中完毕,开始回击,子弹穿梭着来往,从这里过去,又从那里回来。
到了第二天,停战了。
幸存者饿得头眼昏花,然而粮是没有多少的,本地人纷纷要回家去,无论家还立不立在原地,也要回去。
外地来的撑着身体去打听有船了没有,这中间也包括尹雪情,然而刚刚停战,所有的消息都阻塞不通,路也不通,尹雪情只能留在避难区等。
这段时间的等待是最折磨人的,眼看着有了点希望,却又断了,仿佛进了一个黑匣子,出不去似的。
尹雪情已经很久没有梳头,黑发随意的揽在右肩上,每天四处跑着打听路况,也要来纸笔写了封信,寄到了千花楼。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能联系的地址,然而就算是这封信也不知道何时能送到。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日,终于有了船,然而票价却贵的无法无天,顶了天了,还在不断的涨、涨、涨。
尹雪情这时想起梁桡朝和天辣椒了,虽然不知他们是死着活着。
但如果之前在哪里避了难,现在要回上海去,必定是从这里买船票回去,因为这里是唯一一个战后通了路的港口。
她思索着,回了避难区,那里有电话,她想试着联系梁桡朝,虽然不知道怎么联系。
谁成想她一回到区门,梁桡朝就等在那里,他开了一辆军用小车过来。
见尹雪情回来了,他奔上来焦急道:“老五!你果然被分到这里避难了,快跟我走,船票不多了,你去收拾上你的东西,我们今天就回上海。”
尹雪情没想到事情停滞了几天,突然来了转机,欣喜冲没了她在这之前的焦躁,连忙磕磕绊绊的跑进去,提了自己的行李。
结果再出来时,天辣椒赫然立在梁桡朝旁边,拉拉扯扯的和他哭着。
“你剩的港币只能买两张票了,你要给她?把我留在这里?!”天辣椒哭喊了一句,用整个上半身去贴梁桡朝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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