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周呈楷刚下课，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缓慢走出教学楼，隔得远远的，还是一眼就看见约定的路口，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等待，便加快速度从人群缝隙中穿梭。

　　蒙空雨在垂头看手机，神情那样认真且专注，好像人群的喧闹不存在一样，连周呈楷靠近她，她都不曾察觉，他没有故意想吓她，只是轻轻地走到她身边，还是硬生生地把她吓得一激灵，手机掉落在脚背上，再滚到地面。

　　蒙空雨立刻蹲下身去捡，没料到周呈楷动作比她更快，先她一步捡起来。

　　蒙空雨的神经紧绷得异常，直到看见周呈楷拿起的手机是熄屏的状态，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周呈楷摁了一下电源键，确认手机并没有摔坏，便细致地拂掉屏幕上沾的灰尘。

　　“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在看——”蒙空雨笑起来，“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秘密。”蒙空雨拉住他的手，摇晃两下，耍赖的语调。

　　周呈楷便也不再追问。他无条件相信，蒙空雨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现在不说，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等到合适的时机，她一定会让他知道，不急于这一时。

　　“晚上想吃什么？”周呈楷拉着她往校外的方向走，一边问。

　　蒙空雨思索几秒钟，点菜：“我想吃糍粑冰粉。”

　　周呈楷放慢脚步，说：“我想想哪里有卖的。”

　　“我开玩笑的啦，”蒙空雨笑道，“这才四月份，季节还没到呢，怎么会有冰粉卖呀。”

　　“万一真有呢，”周呈楷想到什么了，突然低头笑了起来，“说来也巧，我妈昨天突发奇想，就在家里搓冰粉，还给我拍来视频了。”

　　他把手机递给她看，是她三分钟前看过一遍又一遍的视频，她却像头一次看到似的，十分惊喜：“阿姨这手艺和外面卖的简直没什么区别欸！”

　　“我妈她就爱捣鼓这些，复刻各种甜品、饮品和菜品，是她的爱好之一。”

　　“原来阿姨是美食达人呀。”

　　“好像是这样没错，”周呈楷说，“那我跟我爸就是她的忠实食客。”

　　周呈楷说完这句话，朝蒙空雨看去一眼，饱含深意，但终究没说出口。

　　蒙空雨只顾着继续问：“那阿姨还有什么爱好？”

　　“那可多了，她的兴趣面广得一望无际，各种新奇的事物，只要被她知道了，她都想尝试，还偏偏都能做得很好。”

　　“阿姨的人生好酷欸。”蒙空雨轻轻鼓掌。

　　蒙空雨对周呈楷的家庭，生出一种奇异的探究欲望，兴趣浓厚程度近乎等于调查研究，话题一旦开启，就一发不可收拾，接连问了他许多问题——

　　“阿姨不管尝试什么事情，叔叔都会毫无条件地支持、鼓励她吗？”

　　“叔叔和阿姨从来不会有矛盾吗？”

　　“有了口角或矛盾，一般是怎么解决的呀？”

　　她问完这些，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她表现得太急切了一点儿，一股脑问这么多问题，任谁来想都会觉得奇怪。

　　周呈楷果然看向她，有些吃味：“你问的问题，怎么都是关于我爸妈的？我呢？”

　　“因为我还没问完呢，”蒙空雨笑道，“那你呢？你会什么事情都告诉他们吗？会与他们商量你的决定吗？”

　　“问这么多问题呀？”

　　“我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你的事呀。”

　　周呈楷没立即接话，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目视前方，侧脸的表情看不出异常。

　　“我是不是问得太多，太啰嗦了？如果你懒得回答的话，就当我没问吧。”蒙空雨低落地说，牵他的手松了些力道。

　　“我没这么想，”周呈楷捏了捏她的手心，安抚似的，极有耐心地认真回答她所问的全部问题。

　　“我妈妈确实很爱尝试新鲜的事情，我爸呢，与其说是支持和鼓励她，不如说是陪伴，更贴切一些。”

　　“叔叔会陪阿姨做一切她想做的事吗？”

　　“当然，就比如说昨天我妈突然就想手搓冰粉，我爸也不管季节对不对，立刻就去准备工具和食材。”

　　“无条件陪伴，这也太让人羡慕了。”

　　“我妈的决定不用她说，我爸自己就能领悟到，然后迅速开始协助实施，而我爸的决定呢，一般都是围绕我妈的，至于我嘛，”周呈楷无奈一笑，“我不太重要。”

　　周呈楷其实对他爸妈目中无他的恩爱已经习以为常，并且其实在家里，他并不是经常被忽视，爸妈虽然抱团严重，但也始终把“他们有一个儿子”这件事记在心里的。故意将他在家里的处境说得严重一些，也只是想逗逗她，最好能引她心疼一下，再对他说些哄慰的话，比如“你对我很重要呀”，用她清甜的嗓音，带着波浪的尾音。

　　“那他们不会有意见不统一，而发生争吵的情况吗？”蒙空雨迟迟等不到他继续回答她的问题，有些急切地再问一遍。

　　看来是还不够明显，没将隐含的意思传达到她的耳朵里，于是周呈楷直接问：“我在家里不太重要，那对你来说呢？我重要吗？”

　　他期待着，下一秒他想听的话就会从她嘴里说出。

　　就在下一秒。

　　她真实的声音却并未与他想象里她的声音重合。

　　先回应他的，是她的怔愣。

　　似乎她没有想过要对他说，他很重要，所以被他这么一问，她第一反应是愣住。

　　她的怔愣也只存在了一秒。

　　只是他已经习惯性地关注她的一切反应，一秒钟的表情变化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第二秒，她的声音终于传进他的耳朵里。

　　“傻瓜嘞，你对我当然很重要啦，”蒙空雨圈住他的胳膊，头稍偏，靠在他的肩头，“并且终有一天，会赶上叔叔和阿姨看待彼此的重量的。”

　　她的补充多了一丝刻意。

　　“那你为什么要迟疑？”周呈楷直接说出他觉得不舒服的点。

　　沟通在一段恋爱关系中是不可或缺的，有什么在意的，无论好坏，都需要及时说出来解决，不然一个小小的刮蹭，会发炎灌脓，处理不得当，疤痕会增生，会鼓起一块疙瘩，久而久之疙瘩会异变，成为后患无穷的症结。他不希望和她之间存在这种误解的伤疤。

　　“我有迟疑吗？”蒙空雨轻巧地笑道。

　　“你有，”周呈楷精确地说出她迟疑的时间，“你愣了一秒钟。”

　　蒙空雨心想，他关注自己的细致程度未免过于夸张，但她根本不会心虚，正当说辞张嘴就来。

　　“那是因为，先前还在讲叔叔阿姨的事情，你突然转移到这一块儿，我没反应过来呀，你对我很重要，我对你很重要，这还需要特意来问吗？”

　　周呈楷不觉得这是会让他迟疑的话，换作是蒙空雨问他，他一定会脱口而出。

　　“我想听你说而已。”他的声音有些委屈。

　　“你很重要，”蒙空雨拉他停下脚步，两人面对面，她重新盯上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告诉他，“你对我，真的很重要。这回，你好好地听清楚了吗？”

　　周呈楷似乎满意了，俯身将她搂进怀中，什么话也没说，在原地拥抱了一会儿，便又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他继续回答刚刚跳过的问题：“他们很少争吵，我妈有时候说着说着会着急，会生气，但我爸有哄她的一套方法，我妈气不过十分钟，两个人就又和好如初了……”

　　“好羡慕这种感情呀。”

　　蒙空雨这样感叹，可周呈楷莫名抓取到身边的她，流露出的转瞬即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哪怕是肩并肩而行，他能关注到她的情绪变化，哪怕眼睛不看她，皮肤上的细胞也能感知到。

　　这一秒的复杂情绪，又因为什么？

　　周呈楷直觉有异常，心中也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想。

　　“那你家呢？也跟我说说吧，我也想多了解关于你的事。”

　　“我家嘛，”蒙空雨淡然地说，“就普普通通的那种家庭呀，我跟我爸妈关系也还行，就跟大多数家庭一样，没什么特别之处可以拎出来讲的。”

　　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语焉不详、笼统模糊地为他介绍自己的家庭，以及与父母的关系，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有些惊讶，从认识她以来，她于他的印象是明媚又开朗的，总能精准触动到他的柔软之处，让他觉得舒服、新奇、被理解。

　　他竟然都没想过深入了解她，单单凭借她的性格和日常行为，想当然地判定她一定也是在美满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他竟都没有好好了解过她，反而在蒙空雨尝试了解他的所有面时，只一门心思在意她有没有看重他。

　　周呈楷不免觉得内疚与亏欠。

　　他忽然从蒙空雨的行为中悟出了一个道理：感情是双方的付出，以及接纳恋人的每一面。

　　于是从这一天起，除了时刻关注蒙空雨的情绪变化，他也开始有意识地挖掘她隐藏起来的背面。

　　蒙空雨每一遍的回答都如出一辙的朦胧，像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他的猜想在她的一次次闭口不谈中，渐渐更具形了一些。

　　也许他那明媚如太阳的恋人，其实没有生长于温暖安逸的环境中。她拒绝具体说明，他只能靠脑补——她的家庭关系可能不和谐，也可能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糟糕，每每设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的心就像被凶残的野兽啃噬，蔓延起细密的疼痛。

　　怎么能想象得到呢，没有获得过关爱的养分，她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长成如今这般灿烂的模样，尽管不全是真实的。

　　但假如这样是她想要的样子，他不能去戳破，哪怕他猜得没错，他也不能够让她想起她不愿意面对的境地。只要她觉得这样好，他会与她一起维护她精心建立的阳光房。

　　周呈楷不再刻意缠问。

　　每逢寒暑假，蒙空雨都不会回家，而是在全国各地旅游，周呈楷一收到她发来的视频，便会跟着过去，与她一同游遍山和水，将四季赏了三遍。

　　*

　　六月份就开始燥热无比，如果再撞上期末月，也是够让人焦头烂额的了。

　　不过好消息是，这是大学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了，大三下学期结束，大四一整年都将没有课程。

　　蒙空雨在没有人的楼道里，背抵着墙壁，抓着一本书，捂上耳朵紧闭双眼，背了几个字又卡壳，睁眼一看又恍然大悟。额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她在这拐角里狠狠跺了几步。

　　她的心难以静下来，难以集中于书本上的知识点，她知道是什么因素在干扰，可是她自己赶不跑。

　　她往台阶上一坐，给周呈楷发消息：「下课后你可以来找我吗？」

　　周呈楷明明在上课，却回得很快：「在哪里呀？」

　　「图书馆5楼楼道」

　　「好，还有十分钟下课，五分钟我从教学楼到图书馆」

　　「我等你」

　　有了这番对话，蒙空雨好受了不少。

　　在她不知觉之间，周呈楷于她来说，成了汲取情绪安抚的抚慰之物，在她情绪无法控制的时候，仅仅与他说一句话，她就能出奇地平静下来。

　　也没差别，不论是共享他的人生配置，还是从他那里索取情绪价值，总归都是利用。

　　周呈楷来得很准时，她听见脚步声，从楼道的缝隙里往下瞧，他已经站在她身前。

　　“怎么坐在地上？”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细碎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是笑着的。

　　她没有回应，只把身边的书拿起来，让他有地方坐。

　　“有点渴啊，”周呈楷说，“你渴吗？想喝东西吗？”

　　蒙空雨点点头，扯扯嘴角。

　　周呈楷看出她情绪不佳，伸手轻轻圈住她，问她怎么了。蒙空雨顺势往他怀里靠，脑袋抵在他的肩上，恹恹道：“有点累，背书总背不进去。”

　　“那喝点小饮料充充能？”

　　“你给我买什么了？”蒙空雨直起身看他，眼睛里终于有了些亮光。

　　周呈楷从包里掏出一瓶蓝色可乐，还没来得及说话，蒙空雨猛地拍来一掌，力道之大，可乐瓶打在墙壁上，又弹回来，滚到他们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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