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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書信擾芳心滿座衣冠藏鬼胎
诗曰:
侯门信使叩朱扉,深闺心事有谁知。
一纸相思才下笔,满腔情怯又上眉。
金樽玉盏皆虚妄,戏里君王戏外痴。
莫道府中皆锦绣,阴森地室有人悲。
那日懿璘质班修书之后,便指派身边最为机灵的小厮苏顺,快马加鞭,将信送至水月升庄牛牧颖小姐手中。
苏顺此行,可谓风光无限。甫至庄前递上拜帖,报出“德宣列侯府”的名号,守门护卫立时换了副恭敬面孔。待到内院,听闻他是新晋侯爷懿璘质班的信差,那些素日眼高于顶的管事公公与丫鬟,竟也个个和颜悦色,嘘寒问暖,奉茶递点,殷勤备至。
苏顺虽是小厮,却也在侯府那人精扎堆的地界历练过,颇见过世面。他心知肚明,对方这份殷勤并非冲他,而是冲自家主子那泼天的圣眷。因此,他一路秉持谦恭之态,不多言,不多看,任由众人引至瑶华院。
此时,钟姐儿、锳姐儿,并新搬来的铃姐儿,正与牛牧颖、俟奴冉红等一众姐妹,在院中凉亭内说笑。见苏顺前来,递上那封署名“牛牧颖”的信笺,亭中霎时炸开了锅。
“哎呀!侯爷的信!”锳姐儿最是藏不住话,抢先嚷道,“牧颖姐姐,快拆开瞧瞧,侯爷写了什么体己话儿?”
“就是就是!”冉红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侯爷回府后,写给你的第一封信吧?可见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姐姐你呀!”
话音未落,众姐妹的目光,已瞬间聚焦在牛牧颖的身上。
牛牧颖顿觉脸颊火烧火燎。这几日,懿璘侯爷“养外室”的流言,虽被府里强行压下,却早已如毒刺般深扎心底。此刻,她看着手里这封信,心中是既期待,又忐忑,又紧张,更害怕其内有撇清关系之类的决绝之语。
她紧紧攥着信封,迟迟不启,反倒赌气般道:“不过是一封问安信,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场面上的客套话,能有甚体己话。”
众人见从她这里套不出什么八卦,便又将目标转向了苏顺。
锳姐儿好奇地问道:“小哥,侯爷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可有提起我们府上的姐姐?”
另一个胆大的姑娘更是直接:“侯爷如今身份贵重,想必上门说亲的人,快把侯府的门槛给踏破了吧?”
牛牧颖听到“说亲”二字,心头猛地一紧,表面上却强装镇定,端起茶杯,假装满不在乎地吹着杯中的茶水。
苏顺何等机灵,心知这些话语明是问他,实是说与牛牧颖。他躬身行礼,朗声道:“回姑娘们的话,我们侯爷这几日,着实累坏了。自打宫里谢恩归来,府中道贺的王公显贵、封疆大吏络绎不绝,贺信堆山积海。侯爷事必躬亲,足足花费了数日,才将回信一一亲笔写完。每日里不是处理府务,便是埋首书卷,哪得半分闲暇?”
这番话,既彰显了自家主子身份尊贵、勤勉笃行,又巧妙地否认了那些“说亲”和“有闲心想别人”的传闻。
牛牧颖了然,苏顺此话意在为自家侯爷正名,心头只觉巨石稍落。她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既如此,烦请侯爷好生将息,莫累坏了身子。”
“哎哟哟,”锳姐儿与冉红立时笑作一团,“瞧瞧,瞧瞧!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开始心疼上了!”
牛牧颖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
苏顺知道,这女儿家多的地方,是非也多。他不敢在此久留,生怕被问出些不该说的话,连忙再次向众位姑娘行礼,说道:“姑娘们说笑了。府中如今百事待理,小的还要赶回去复命,就先告退了。”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便也不再强留,随他去了。待苏顺离去,牛牧颖立时将信笺小心而又急切地收入袖中,不再示人,也断了众人念叨的由头。
这羽弗乂丁,不仅曾为丞相热门人选,更有传言其将为下任首辅。此言一出,自然遭到当朝首辅野利记恨,仕途也就此蹉跎。然他毕竟乃堂堂正二品大员,此番亲临拜访,名为为女说亲,世子开疆无论如何亦不敢怠慢。
府中将他安顿于专待贵客的怀远楼,当夜便设宴盛情款待。牛典扳与拔略鸿林亦列席作陪。
羽弗大学士乃翰林学士出身,最擅酒桌酬酢。三言两语,几番推杯换盏便将世子爷哄得心花怒放。杯盘狼藉间,犹存方才觥筹交错的热闹。酒酣耳热时,厅内仍氤氲着浓郁酒香与佳肴余味。
世子爷已喝了不少酒,差点就要一口答应羽弗乂丁所求。幸好一旁的牛典扳及时开口拦了下来:“不巧得很,我那两位外甥,近日正在府中禁足,不便见客。另一位,则在先生那边备考,更是不敢打扰。还望大学士海涵,改日再见。”
羽弗大学士何等精明,他来前早已将府上情况打探的一清二楚,知道牛典扳说的不全是实情,却也未曾点破,只是笑着称是。
拔略鸿林眼波流转,笑意温煦,提议道:“听闻府上戏班新排了几出好戏,曲词唱腔俱佳,何不移步戏台,共赏一曲以解酒困?”
世子爷本就兴致高昂,闻听赏戏,顿时眼中放光,大手一挥,口吐酒气爽朗道:“好!同去听听!我看呐,就唱那出《宸宫怨》,最是有趣!”
一旁的牛典扳闻言,眉头微蹙,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小心劝阻:“世子爷,这《宸宫怨》,您前几日才听过,不如换出新戏?”
“哎,你不懂!”世子爷脸颊酡红,酒意正酣,摆了摆手,语气执拗,“这般佳作,听多少遍也不厌!正因戏好,唱得妙,才邀大学士同品
话已至此,众人虽觉世子爷今日对这出戏似乎格外执着,但也不宜拂逆,只得纷纷应和,簇拥其往府内戏台而去。
戏台之上灯火通明,锣鼓弦器俱全。戏子扮相精致,唱腔婉转,随着丝竹之声,时而低回悱恻,诉深宫寂寞、两情相悦;时而激昂慷慨,道夺嫡艰险、情爱执迷。水袖翻飞间,将《宸宫怨》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戏里的王爷,初见年轻貌美的侄媳妇便情愫暗生,动了歪心,几番试探之后,碍于身份礼教,只能深埋心底。后经沙场征战,宫闱倾轧,王爷历经九死一生,终是荣登大宝。登基大典的礼乐尚未散尽,他便一意孤行,不顾满朝文武劝阻与天下悠悠众口,将彼时已是孀妇的侄媳妇迎入宫中,册封为贵妃,恩宠无双。
台上声情并茂,台下凝神细听。世子爷更是看得如痴如醉,身子前倾,目光紧锁戏台,仿佛已身陷那跌宕剧情。
许是酒意熏然,冲破了平素拘谨,世子爷忽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声震整个戏场:“瞧瞧!都瞧瞧!当皇帝,多好啊!”
世子舌头打卷,说的话语却清晰刺入每人耳中:“哪怕是亲侄儿的媳妇,只要瞧上了,到头来,照样可以名正言顺娶进宫里做贵妃!谁敢说半个不字?谁又拦得住?”
此言一出,戏台下空气骤凝。原本专注赏戏的三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世子爷似浑不觉,眯着醉眼,猛地一下又似想起什么,摇晃着转向身旁,手指虚点,醉醺醺追问:“诶……记得……史书上……确是……是有个皇帝……干过这等事……他……他好像是……把自己儿媳妇给……是哪个皇帝来着?”
话未说完,却已如巨石砸入死水,在余下三人心中掀起惊涛巨浪。三人噤声屏息,脸上浮现尴尬惶恐之色,此刻只有戏台上仍有咿呀吟唱之声,衬得这场景愈发诡异。羽弗大学士见状,眼中精光一闪,心知必有隐情,正待凑前点破那皇帝名讳,牛典扳已霍然起身截断。
“大学士见谅,”牛典扳挡在中间,拱手道,“今日世子爷高兴,多饮了几杯,已然醉了。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改日再登门赔罪。”
羽弗大学士也是过来人,便也顺势起身,拱手告辞,在下人的带路下,返回怀远楼。
世子妃牛茗岚恰在此时过来,见丈夫烂醉如泥,不由蹙眉。
“今日高兴嘛!”世子爷搂着妻子,醉话连篇,“你养的好儿子,个个出息,人人抢着要,我能不高兴?”
世子妃知他话里有话,未与他争辩,只对下人道:“扶老爷回屋。”又转向兄长牛典扳,低声埋怨:“兄长,往后还望多劝着些,莫再任他这般胡闹无忌。”
牛典扳虽为其兄,此刻亦只能恭敬应道:“是,世子妃。”
下人本欲将世子扶往世子妃的昭阳院,行至半途,世子爷忽地挣扎起来,口中大喊:“不去!不去!去蘼芜巷!语欣……我要语欣……”
紧接着便有下人飞奔蘼芜巷知会柔弄剑吴语欣。待准备妥当,语欣亲自伺候世子爷盥洗安寝。世子爷躺于榻上,望着眼前这张年轻姣好的脸庞,口中却喃喃唤着:“小昭……我的小昭……”
语欣闻言,眼神变得黯然,终只化作一声无人听闻的轻叹。
这一夜,又是无话。
王府这场盛宴,于乔迪而言,恰是千载难逢之机。
他心知,府中上下,主仆目光皆被盛宴吸引。更关键的是,他已从曹辉口中探得:今日正是暗卫大部轮休,前往神机岛集训之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当日上午,他便借口为宫中“父亲”乔峰送“物件”,寻到曹辉。曹辉心领神会,助他将那本用作密联的册子,妥帖送出府去。
及至午间,乔迪又自掏腰包,买好酒肉,以“谢哥哥们平日关照”为名,特邀了水龙寨那几个共事的伙计,在暗卫小食堂开起小灶。曹辉亦在旁帮衬,称乔迪是他认的干弟弟,懂事知礼,请大家日后多多关照。那几个伙计平素清苦,见有酒肉可食,自是欣然作陪。
酒过三巡,乔迪觑个空档,捂着肚子嚷道:“哎呀,许久不沾酒,想是喝急了!”便借口如厕,趁众人不备,飞快溜向那废弃院落。
这是他头一回在日头下看清此院全貌。褪去夜晚的阴森,此刻更显荒凉破败。他熟门熟路地翻过院墙,冲向墙角那处通往地堡般地下室的入口。
他屏息凝神,轻轻推开那扇破朽木门。
一股阴湿潮气,混杂着霉味与秽物气息,扑面呛来。
借着开门透入的光亮,他看清了。
一个女子蜷缩在最里侧的角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难辨材质,手腕脚踝皆扣着粗重铁镣。镣铐经年累月摩擦,与皮肉相接处竟被磨得锃亮,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银芒。
乔迪的心,几乎蹦出嗓子眼。
他一步步,战战兢兢挪上前,声音颤抖如耳语:“你……你是谁?为何在此?”
那女子似要回应,身体微一颤动,牵动手腕处铁链,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这不动则已,一动,骇得乔迪几乎掉头便逃。
然而,更令他惊骇之事,方才开始。
那女子竟缓缓抬起头,以极其虚弱沙哑、仿佛锈住般的嗓音,断断续续反问:“这……不……该……是……我问你吗?”
这几字,如冰锥狠刺入耳。乔迪只觉双腿一软,整个人被无边的恐惧攫住,瘫坐于冰冷污秽的地面。
瘫坐的乔迪,只觉浑身血液凝固,脑中一片空白,唯闻自己粗重喘息与擂鼓般心跳。恐惧,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他以为对方下一刻便要呼喊守卫置他于死地时,女子却出奇和气,声音依旧虚弱道:“小伙子,莫怕,你我都是一路人。
乔迪一怔,见她似无恶意,那颗狂跳的心稍定。他壮胆撑墙,凑近些许,压低声音问:“你叫我小伙子,莫非……年长我许多?”
“那是自然,”女子声音里带上一丝自嘲,“我还知道,你不是太监!”
此言一出!恰如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狠劈乔迪天灵!他刚支起一半的身子,复又瘫软,“噗通”一下跌坐于地!
他幻想过无数次被拆穿的场景,心中演练过无数遍应对的说辞。但当此刻真的来临,当“你不是太监”这五个字,被一位素未蒙面、锁在暗无天日囚室中的女子,如此轻描淡写地道出时,他构筑的心防瞬间崩溃,齑粉无存!
他死死盯住眼前女子,脑中只剩混沌。一个毒蛇般的念头猛地窜出——杀了她!唯有死人才会永守秘密!他的手已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暗藏着一柄锋利的铁锥!
但是,他不能。
他瞥了眼女子身上的粗重镣铐,又望了望唯一的出口。此刻杀了她,尸首如何处置?痕迹如何抹去?在这守卫森严的世子府,自身尚难藏匿,何谈藏住一具尸身?终究难逃!
思虑良久,他放弃了那疯狂的杀念。他决定给自己,也给对方一个机会。
他抬起头,故作镇定,语带几分狠厉:“你凭何这般说?!”
“这不重要,”女子似看穿他方才的杀意,却浑不在意,“要紧的是,你我皆有秘密。大家可以合作!”
“我凭何信你?又为何允你?!”乔迪声音充满戒备。
女子沉默片刻,忽发出一声极轻、带着怜悯的冷笑:“你就不想逃离这庄子?!就从未谋划?!就没想过……如何去往别处?!”一连串反问锐如尖刀,直插乔迪心窝。或许是说得急,她猛地剧咳起来,牵动铁链“哗啦”作响。
此刻,见她于痛苦中蜷缩,乔迪那坚硬的心壳,竟莫名生出一丝疼惜。他决意赌一把,信她所言!
但他语气如故:“这些……又与你何干!”
“我能帮你……”
乔迪险些嗤笑,指着她身上镣铐讥讽:“就凭你?拴着?!”
女子不理嘲讽,径直抛出致命诱饵:“他们快回了,你且记好!我身下有密道,可达世子府藏宝之处,那里有数十年积攒下的无尽财宝!可保你十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言至此,又是一阵剧咳。
乔迪见她痛苦,竟鬼使神差上前一步规道:“嗓子不好,慢些说……”
“无碍,”女子喘息,“我是忧心你……回不去!”
这句寻常话透着真诚,乔迪首次感受这不设防的关切,心防竟于此刻尽卸,他凝神静待下文。
“我还能告诉你如何取宝,如何离开此地,去往何处……让你永永远远消失,此生享尽荣华富贵。”她又咳了几声。
“然后,把你带上?!”乔迪脱口而出,这世上,岂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女子点头,又道:“那是自然。我....还有...别的要求……”
乔迪冷静下来,只觉此事实在匪夷所思,独自逃脱已属不易,再带上她这手脚锁住的累赘,无异痴人说梦!他断然道:“我看还是先盘算自己,带上你,难如登天!还有你……”
“那我便告诉旁人,你的秘密!”女子立时恶狠狠打断他,语带威胁。
乔迪听闻此言瞬间火起,霍然起身怒瞪她:“你敢!”
“你瞧我敢不敢!”女子毫不示弱回瞪,“此刻杀了我,你也处置不了尸首!照样难逃!”
这话确令乔迪不知所措无措!只觉今日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颓然坐下,妥协道:“你说吧!只是我未必能办到!”
女子似也力竭,忍痛低语:“放心,不叫你为难。我……这些年,在此……生下过八个孩子!”
“什么!”乔迪骇然,几乎失声!
“不消细说,知晓即可!”女子微垂头颅,声音浸透悲凉痛苦,“我想知他们下落……不知……可还……活着……”言至此处,那坚硬伪装终告破碎,竟压抑而绝望地啜泣起来。
乔迪看得揪心,一时无措,只得笨拙劝慰:“你……莫太伤心,身子要紧……”
女子似也知时间宝贵,不再作妇人之态,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知你满腹疑窦,此刻亦难与你说清。你只需记着:若要寻那八个孩子,便需先寻到他们的生父!知晓他们每人背负的秘密,即可获悉王府宝藏所在,亦是你我脱身的活路图!”
乔迪被她这番话彻底搅晕,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该不该信!
“你该走了!”女子忽地催促,“回去,好生想想!”
见乔迪犹疑,她又补了一句,语气竟复归初见时的和气:“你若不信,便当你我今日从未相遇。放心,你的事,我绝口不提。快走!”
此言如一道赦令,令乔迪稍松口气;却又似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与眼前这神秘女子,及其八个不知所踪的孩子,紧紧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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