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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六*
沈澄站在训练营的大门口时,天是蓝的,空气里有一点晒过塑胶地垫的味道。
他看着那栋三层的旧厂房,玻璃窗贴着遮阳膜,一层开了半边卷帘门,像一只慢吞吞睁眼的动物。
门口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印着本剧组LOGO和今天的训练时间。他进去的时候,有一瞬间是安静的。可下一秒,就被训练室里蹬、喝、哈的招式声打破。
他站在门边,看见二十几个年轻演员正在热身有人赤膊挥棍,脚下一点尘土飞扬。有人赤足踩地,练得是内功套路中的桩步。
教练从中间走过,带着军队训练式的目光:“打戏不是跳舞!你打得出来一寸力、你才配站镜头前!”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灰背心的男生转头瞟了一眼沈澄。那眼神不带敌意,但明显带着挑量。沈澄点了下头,没有回应。
他走到角落,把背包放下,开始自己拉伸。他没去模仿别人那套激烈的训练动作,只是站在阳光斜洒的窗边,一式一式地练最基本的转体、定步、挥臂。
像是在与谁对打。又像只是他和空气的对话。
不远处的林栖,站在二楼夹层的观察区。她低头看着训练室的景象,玻璃后光影斑驳。她看到沈澄的动作。
慢、稳、不疾不徐。她忽然意识到,在那一群像是在拼命放大动作以求上镜的演员中,他反而像一张沉静的画。
没有背景音,也没有求表现。他像是从别的世界里走出来的角色。她拿出手机,记下了一句:“归山人身边也曾站过很多人,但他始终,像独立在时空之外。”
午后的阳光变得锋利,训练室里温度也上升了几度。
“沈澄上来。”教练点名的声音不大,但不容置疑。沈澄站起身,走到垫子中央。
他的对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灰背心的男生,身形削瘦,手脚修长,穿着专业的护腕和脚靶,看起来练过几年搏击类的课程。
“林导说你是特邀演员,咖啡师出身?”灰背心男开口,语气不算咄咄逼人,但那句咖啡师明显含着试探。
沈澄没有回应,只是站定,向对方一点头。
“来个最基础的推手和拆招。”教练吩咐,“不求赢,但不能输得不清楚。”
灰背心先动。他没有花哨动作,一记直刺拳封喉,然后步伐横移,膝顶借势逼近。沈澄第一招便退了半步。旁观的几人轻轻哼了一声,有人笑出了声。
“就这?”
可林栖在二楼微微眯起了眼。她发现沈澄退的那半步恰到好处,没有躲避,只是卸力。他的脚落在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上,像是随时可以借地反转。
第二记攻击来了。灰背心使出挂腿和手肘联合动作,封喉、破臂、压肩一整套干净利落。
沈澄这次没退,而是忽然低身。
“啪!”
他以一种极低的起跳动作从对方侧身穿出,脚尖贴地反扫,虽然没完全命中,但逼得对方退了两步。
哗然声起。刚刚说话的那个演员皱了下眉头。灰背心也楞了一瞬,他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不像打过训练课的人,身体协调性竟然这么好。
接下来的几招打得很紧。灰背心开始认真了。两人几乎是贴身拆招,一次肘击被沈澄用肩胛卸掉,反手化为抱摔动作,但被对方旋身脱出,回敬一记掌刀。
沈澄手肘横挡,腿步一沉,反手握住对方手腕,在电光火石间抖出一道半圆弧。
“啪。”
他将对方摁在地垫上的一瞬间,空气仿佛被抽空。所有人安静了两秒。灰背心喘着气,看着他。沈澄也在喘气,但他眼神沉定,没有得意,也没有挑衅。
教练眯着眼,走上前:“你练过。”
沈澄点点头:“八岁开始,十七岁之前,一直在练。”
教练顿了顿:“中间停过?”
“差不多八年。”
“身体还记得?”
“忘了很多,但……还记得怎么站着。”
教练点点头,拍了拍他肩:“动作感不是最标准的,但你记得自己怎么走,是好事。”
林栖坐在楼上,屏住呼吸。她大概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要赢,有些人,只是需要在场就已经代表了许多这种说法的意义在哪里。
她眼睛有点热。训练结束后,大多数演员都离开了,只剩几个仍在自主练习。
沈澄没有走。他站在镜子前,把刚才那招旋身反制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地垫的回弹不如真正的武馆,他踩下去,身体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不稳定,但他没有抱怨,只是一次又一次,像是在找回什么。
像是在把归山人的步伐,从剧本里,印在自己身上。镜子里的他,汗湿衣襟,额角挂着水珠。动作越来越精准,脚下重心越换越自然。他的每一次旋转、转肩、出手,都像是某种沉默的追问:“我还可以吗?我还来得及吗?”
林栖站在练功房门口她没有进去,也没有打断他,只是从包里拿出他的笔记本,今天早上落在她的桌上,上面还有几页他手写的动作笔记,字迹有点乱,却写得很认真。
她靠着门,看他练完最后一遍,才轻轻敲了敲玻璃。沈澄转过头。那一刻,他的眼神是松下来的。
林栖举了举手里的本子,没说话,只是把它放在门边的小桌子上,然后退后一步。两人隔着玻璃,隔着一小段空气,可这一秒,他们像是站进了同一场镜头。
一场,没有对白的对视长镜头。没有风声、没有背景音乐,只有彼此在场。沈澄忽然露出一点点笑,很淡,很轻,只是在眉眼处拂过。
林栖没笑,但眼睛弯了一下。她轻声说了一句:“你站在镜头里,比我想象的还稳。”
沈澄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但她听见了:“因为有人在看。”
林栖转身离开时,沈澄从地上捡起水瓶,拧开喝了一口,目光仍盯着她消失的方向。他脑海里缓缓浮出一句话,不知是想说,还是曾经听谁说过“镜头看不见心,但能看见你不想放弃的那一点。”
他没有再练,而是缓缓收起动作,站定。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真的要走进镜头了。而这一次,不是做替身。而是,作为他自己。
下午五点,训练营的三楼黑棚被临时布置成试戏场地。一张桌子,两张木椅,简单的背景板贴着山林剪影,营造出林中山庐的意象。
沈澄站在灯光下,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叫程野的专业演员,饰演剧中的反派落水侯。这个角色与归山人有一场经典对峙:两人多年未见,重逢时言语极少,几乎全靠肢体和眼神完成戏剧张力。
林栖坐在场边,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
导演李洋看了眼两人:“不用真演,站住气氛就好归山人进门,看见落水侯,你们先对视十秒。沈澄,你什么都别说。想的只有一件事:这人曾害你满门。”
沈澄点头。他走上前,站在木门旁边,轻轻推门。灯光打在他身侧,制造出一种“进门落影”的层次。他没有立刻看向对方,而是停了一秒,像真正在看清
然后缓缓抬头,眼神对准程野。现场安静了。程野是戏骨,平时被称为压场专家,擅长用极微小的动作调动对手的节奏。
他此刻略侧脸,似笑非笑,抬起手抚了抚衣角,好像在等一只走近的野兽落入陷阱。但沈澄没有走近,也没有开口。
他只是盯着他,像一块藏在岩缝里的刀。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极深、极沉的确定感,他在眼神里说的不是你伤我,是我知道你是谁。
这种知道,不需要任何对白。不需要任何肢体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就已是宣判。
“卡。”
李洋忽然出声,声音比平时低了半拍。他看了沈澄一眼,没说话,又看向程野:“怎么样?”
程野抿了口水,慢慢点头:“……他没演,但那个站,是对的。”
林栖靠在椅子里,手指抓着剧本封皮的一角,忽然像卸下了什么东西。她觉得沈澄他不是归来时最强的人,他是站在废墟上,还知道往哪走的人。”
他们收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沈澄换下训练服,从楼梯走下,脚步慢得像是在踩回现实。
林栖跟在他后面,没有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训练营。空气里是夏天夜晚的晚风,混着青草和油漆味。林栖忽然开口:“你刚才……真的没想什么?”
沈澄顿了一下:“其实想了。”
“想什么?”
“想如果是我,在剧本里的那个场景,我大概也不会说话。”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不会吼,也不会哭。”他回头,灯光斜斜地落在他的眼里:“他们只会一直站着,直到别人低头。”
林栖没有说话。但她知道,她写的“归山人”,现在站在她面前了。训练营的最后一天,天刚蒙蒙亮,演员们陆续走进大厅。公告板上贴出一张A4纸,上面写着:“初选合格者:三人,将进入正式剧组排演试镜阶段。”
沈澄的名字在第一行。他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张纸。有人在他背后轻轻说了句:“果然是他。”他没有回头,只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林栖没有站在场地内。她此刻独自一人坐在楼梯间的水泥台阶上,手机屏幕亮着,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她母亲。
“喂?”
“妈,是我。”
“怎么还没睡?”她母亲的声音带着疲倦,“不是说这两天你都忙吗?”
林栖握着手机,盯着天花板。水泥墙上有几道裂痕,像是曾经的风暴痕迹。她轻声说:“我……最近在试着做自己的项目。”
“剧本?你还在写?不是说放弃了吗?”
林栖沉默了一下:“没有放弃。”
“你一个人又能撑多久?拍戏不是你一个编剧的事。”那头语气带着一点责备,“你知不知道那要花多少钱?你拿什么做主?”
林栖闭了闭眼。过了几秒,她轻轻地说:“我就是想自己做一次决定。”
电话那头沉默。然后那熟悉的语气再次响起:“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冲动就……不顾后果。”
林栖笑了一下,很轻。
“也许吧。但这一次……我不想再让别人替我做决定。”
她没有等母亲回话,低声说了句:“早点休息,别担心。”
然后挂断了电话。
沈澄找她的时候,她刚好从楼梯间出来。他手里拿着两杯咖啡,是他今早特地回店里现煮的。一杯热的,一杯冰的。
“你看起来像缺糖。”他递出一杯。
林栖接过,抿了一口,眼神缓了下来。
“你早上回了一趟咖啡店?”
“嗯。”他顿了顿,“想确认我还没忘了怎么做这个。”
“确认什么?”
“确认我不是把这里当成逃避。”沈澄望着她,“我是真的想演。”
林栖望着他,那一刻,她没有说“我信你”。
而是问:“那你准备好了吗?”
沈澄点头:“我现在站在这,不是因为我会演,是因为我想试一次,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真的成为那个角色。”
林栖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说出了一句话:“那你准备好跟我一起失败吗?”
沈澄笑了一下,眼里闪着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成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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