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带刀

　　“你该回去了吧？”整个上半身都被紧紧包扎的姬小怜问向令桃。

　　令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手中的刀转来转去，看起来就不是准备回去的样子。

　　见状姬小怜就笑了：“昨晚你一声不吭跑来我院中，和骆长老说要来照顾我，就是这样照顾的吗？”

　　比起昨日在医堂面如金纸的虚弱模样，此刻她看起来气色红润了不少，甚至有精力调侃别人。

　　令桃没搭理她，收起了刀又下意识开始咬手指头，只听姬小怜再次徐徐开口：“估计李道晦她们已经从宝库拿了玉钥出来了吧。”

　　“怎么，你也想去见见你外婆吗？”令桃没好气道。

　　“见不见得了她，我心中有数。”姬小怜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她在小南天境见识过南璟的本事，再加上在门派大比看到绿玉柳此人，便知道自己与前三无缘了。

　　“呵。”令桃闻言冷笑一声，“你有数？那把自己打成这个样子的是谁？”

　　姬小怜瘪了瘪嘴：“都怪绿玉柳那厮武器太变态……”

　　“他说你运气差，想来真没说错。”令桃面对伤患嘴也像淬了毒似的，“你若是和我一届参加门派大比，何至于此。”

　　姬小怜垂下眼：“时也命也，你是最没资格与我讲这个话的人。”

　　令桃一僵，别扭道：“抱歉。”

　　姬小怜也学着她哼了一声，算是原谅她了：“你出来这样久，南璟看不出来，另外两个人心里就不知道怎么想的了。”

　　“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令桃烦躁地啐了一声，身体噌得站起，转头就要往外走。

　　就在她手放在门上那一刻，身后幽幽传来姬小怜的声音：“你处处想证明自己比她强，到头来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令桃咬牙：“我与你不同。”语毕便狠狠摔门而去。

　　空荡的院中只留姬小怜一人独卧在榻上，良久，她自言自语般对着空气平静开口：“有何不同呢。”

　　十二岁那年从长安被接回长清门，换了姓，身边的谄媚之声更甚。渐渐的她也相信了，直到李道晦横空出世，黑马般杀出重围。

　　姬小怜始终记得初见那日，李道晦穿着一身外门弟子的破旧布袍，身量格外高大，站在剑堂长老身后，低着头不与其他人对视。

　　樵夫之女，草根奇才，短短不到三年，摇身一变成为了光风霁月的长清门首席，仙道首徒。普通的弟子剑换成了小山般巍峨的巨剑，她无论站在哪里，其余人都要避开她的锋芒。

　　当姬小怜置身于“其余人”之间，她才意识到，啊，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中人之姿。

　　相比于久处山中的令桃，她见识的要多的多得多。

　　绿玉柳入门便被雷音杵选中，佛缘天结，哪怕行事多有不端又处处掣肘，也是业流寺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连飞云不过是官宦之后，却靠着一份执拗得到宫中尊者青眼。恐怕家里人早就断了让她袭爵的心思，这传了不知道多少代早便有名无实的爵位，又怎比得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者之位贵重？

　　兴许别人不知，李道晦被选为首席弟子那天，长清门长老之中曾有过小小的争执。

　　不乏有趋炎附势的尸位素餐之人想让身份特殊的姬小怜上位，剑堂长老刘大风一剑劈了他们的桌案也没能让这些人闭嘴。

　　然而姬清最后只留下对她“天资尚可，难堪大任”的评价，便拍板李道晦为首席。那日她偷藏在殿后，看到平日里待她如亲子的骆新甫也没有对这句评语进行一分一毫的反驳。

　　那些过去在长夜中滋长的野望悄无声息地破碎了，姬小怜面上平淡地接受了这一切，她的天赋、她的运气，只安静地呆在李道晦左右。

　　三年前在门派大比见到令桃，看到那人脸上隐约可见的沉郁之色，和眼中岩浆般翻涌的不甘，她便知道，她们是一类人。

　　不知道自己正被姬小怜追忆的令桃怒气冲冲地回到了住处，巴不得把心情不好四个大字写在脸上，就连南璟都对她退避三舍。

　　这下好了，省得她喋喋不休地问我了。令桃心中汩汩地冒着黑水，混杂着不甘、愧疚和恼羞成怒的怒火。

　　实话实说，南璟此时也没什么好奇她的心力。两人沉默地各怀心思，旋风般收拾着院中的物件，看得应珏啧啧称奇。

　　直到这无意义的攀比被脚下一阵剧烈的地动打断。天摇地撼的晃动中，房屋里的摆件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南璟甚至产生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再看旁边的令桃，此时正脸色苍白地倚靠在墙边，看起来也是一副欲呕的样子。

　　“不好了！地龙翻身了！”门外刚传来长清门弟子的高呼，下一刻地动便停止了。南璟忍下喉头翻涌的秽物，震惊地抬头望向一片金紫交织的天空。

　　滚滚金云如海浪铺开，光线透过云层析出氤氲的紫色霞光。无人看到这样的景致不会为之震撼，倘若二十年前小南天境出世也是此般天地异象，引得无数人大打出手也并不意外了。

　　“看来你俩不用回去了。”像是应证应珏说的话，约莫一刻钟后就有长清门的人专程来通知，携有玉钥之人可以乘坐长清门的飞舟一同前往东海。

　　这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天，南璟和衣躺在床上，对着手中的玉钥走神。

　　那里会有什么？她一概不知，只是感到一种冥冥中的召唤，在她十八岁下山的第一年，世界便犹如一颗摇摇欲坠的熟透了的果子，等待着她采撷。

　　在这样踌躇满志的不安中，越珺出现在房门外：“既然还醒着，便到正厅来。”

　　南璟推开房门，入眼便是一身雨华宫正袍端坐于太师椅上的越珺。夜风习习吹动屋中噼啪作响的火烛，月光映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无端显出一种非人的脱尘之感。

　　那一刹，南璟根本挪不开自己的视线。她痴痴地望向置于越珺腿上的黑色双刀，厚重的刀身，古朴的形制，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能吞噬周遭一切的光与声，沉重而寂静。

　　越珺嗤笑一声，手掌虚虚划过刀身，那两把刀便消失在了虚空当中，像是从未出现过。南璟这才找回自己的呼吸，用一种堪称狂热的视线紧紧盯向越珺的双眼。

　　“想要？”越珺哼笑，忽略南璟鸡啄米般上下点个不停的脑袋，直白道：“你还不够格。”

　　此言一出，方才还激动不已的南璟就像被抽掉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了。看够了乐子的越珺不再逗她，问：“你可知这是什么？”

　　“梧桐刀。”南璟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三个字一出，她又像打了鸡血般活了过来。

　　这是百年前凰云铮挥出惊天动地一刀剿灭五胡鬼的梧桐刀，是六年前南妩单枪匹马深入鬼国斩掉发鬼头颅的梧桐刀。它不单单是雨华宫众人的信仰，更是世间人口耳相传肉体凡胎所能掌握的最强武。

　　于南璟，这是她存在的意义。雨华宫亲传这个身份之所以如雷贯耳，皆是因为她终将有一日会接过这对意义非凡的双刀，如同接过无数人加诸在奇迹上的期待。

　　“你想用它做什么呢。”越珺的声音中仿佛蕴含着神奇的魔力，如同引人坠入深渊的魔鬼。南璟听罢有些恍惚，下意识道：“杀鬼。”

　　“还有呢？”

　　南璟皱眉，还能干什么？她犹犹豫豫道：“杀……人？”

　　闻言越珺皮笑肉不笑地从纳戒中掏出一个稻草做的假人，又掏出一对木刀，丢给了她：“你什么时候把它打烂、劈碎，便再给你一次回答问题的机会。”

　　南璟郁闷地提着这堆像是给小孩玩的道具走到院中，在月光的照耀下狠狠劈砍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作了杀人的回答，月影中这粗糙的假人看起来也有了三分像真人。

　　木刀很轻，对从小抱着真刀入睡的南璟来说，轻得如同蝉翼一般，别说用真气，手上的劲大一些，恐怕就会先一步寸寸碎裂。

　　驽钝的刀尖刺入扎紧的稻草中，如同被吸入了泥沼，竟给人一种真的插进血肉的错觉。于是那三分的相似变成了五分，尽管南璟努力振作心神，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血腥的幻象当中。

　　那些烂熟于心的刀法此时也不存在了，毕竟稻草做的假人不懂闪躲，只需要一次次重复挥刀，当中的草梗和麻线便会雪花般飞起，如同任人宰割的鸡猪牛羊。

　　用刀早已刻入她的骨血，哪怕是木制的假刀，握在手中便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慢慢的，那些一刀毙命的招式从脑海里消失了，只剩下了挥砍的本能。

　　南璟从假人的躯干开始，一点点砍到头颅和四肢，直到一只木刀断了半截，直到稻草人化作满地草碎，她才惊觉这次试炼已经结束了。

　　太轻松了，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不适，比起枯燥重复千万遍的练刀、痛苦好似没有尽头的锻体，这简直是儿戏。

　　月上中天，四野寂静无声，只有正厅的灯还亮着。南璟进屋的时候，越珺仍是那个姿势，仿佛入定了一般。

　　“我练完了。”她瓮声瓮气地说。

　　越珺缓缓问：“那你想清楚要用梧桐刀做什么了吗？”

　　“没有。”从不内耗的南璟理不直气也壮。

　　越珺像是被气笑了，从纳戒中一并取出五六个如出一辙的假人，远远抛向她：“用你的刀，不要让它们完整地落到地上。”

　　先于头脑行动的是身体的本能，她高高跃起，灵力催动下稻草人下坠的速度在南璟眼中放慢了千万倍，刀尖银光一闪，那些草扎的圆不隆咚的脑袋便纷纷坠了地。

　　是该这样用刀。南璟沉默地拍去身上沾到的草屑，望着满地头身分离的假人，原本的五分像变作七分，她仿佛真的挥刀向手无寸铁的凡人。

　　“‘杀人’的感觉如何？”越珺踩过满地的稻草，向她走来。

　　南璟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两柄她魂牵梦萦的刀再一次出现在越珺手中，可越珺的话让她如坠冰窟：“鬼生于人心，有时候比起杀鬼，杀人才是最快的法子。”

　　越珺一边说着，一边将刀把怼在南璟胸前，她下意识接过，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梧桐刀比她平日用的刀沉太多。

　　“这刀鬼杀得，人杀得，我也杀得。”越珺紧紧钳着刀，将它们横在二人中间，刀尖直指自己心口：“全凭你的心意。”

　　在刀尖刺破衣襟的瞬间，南璟如同被烙铁烫到般大力挣脱了手中的刀，任由它们直直向着地面落去，于半空中再一次消失。

　　“南璟，你会用梧桐刀做什么呢。”越珺低笑一声，再次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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