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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卫侍中正跪在殿外。
卫琅刚回来就被麟羽卫摁压着跪在坚硬的大理石板的宫殿行道上,正对着正殿的方向,威严的宫门耸立在身后。
两列身形肃正的麟羽卫排列在行道两侧,如山般矗立,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
圣上说了,要让他一动不动跪到下职。
左砚此刻站在议事殿里,遥遥看见卫琅跪在殿前的侧影,他使劲挑了挑眉,带着点看热闹的意思。
“如何,左卿。”李君和从侧门走进来,笑了笑,“这是贞昭殿最新的一道亮丽风景线。”
左砚转过身行礼,待李君和抬手让他起来后,他兴致勃勃地问,“敢问圣上,这位状元郎是犯什么错了,大太阳头的跪在那儿,怪稀奇的。”
“御前无状,打架斗殴。”
左砚大惊,“打架?”
这位状元郎看上去细胳膊细腿的,居然还会打架?
他侧脸看了看满脸怒意竖立在卫琅两边的麟羽卫,心道不会是被打吧。
李君和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左卿想错了,真是他先动手打架的,虽然都是些伤不着人的绣花枕头功夫,但无视宫规自然是要罚上一罚的。”
这倒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视规矩的话那天下就要乱套了。左砚觉着甚是有理,没再接着问。
李君和快速摊开工部拟出的新稿图,抬头看了看神采奕奕的左砚,“钱都拿到手了?”
一提到这事,左砚脸上就笑开了花,“拿到了拿到了。”
虽说户部尚书沉着脸给他甩眼色,但好歹钱拿到手了,他才不屑于同他们计较!
“只是……”左砚有些犹疑,“户部一下子能拿出这样多的份额给我们工部,这有碍于他们今年的年末汇总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些银子都不是户部原有的,是这几年岐河修堤的沿岸官员贪的。”
左砚大惊失色,“啊?”
“都是些小官,对比着京都的算不上大额。”李君和拿起笔在图上圈画了几个点,画完后,她抬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看来工部底下干活的人,也有手里头不干净的。”
左砚颔首,哂笑了下,“是啊,当官久了,哪有不受风刮的。”
“哦。”李君和将图纸递过去,“那左卿也是被风刮过的了?”
左砚接过图纸,手指顺势指向泥沙淤积的下游,“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水混了,鱼才好生养。”
李君和点头,“嗯,老师也曾与朕讲过这般道理。”
要成为明君,除了要知人善任以外,就是要懂得睁只眼闭只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性在前,很少人会真正两袖清风,为人清正,只要不伤及大局,于众人无大害,便不必深究。
左砚笑了笑,“齐太傅乃是清正廉洁的真君子,臣惭愧。”
“不必惭愧,人生在世,风生水起起来本就会亲朋好友多如牛毛,利益往来必不可少。”李君和道,“只是时刻遵守规矩的君子确实让人尊重和钦佩,更是让天下人学习的榜样,只是这世上也不可能存在完美的人。”
她站起来,缓步移动到议事殿门前,“朕现在就给左卿介绍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君子。”
左砚跟过来,看向院中仍然跪得身姿挺拔的卫琅,皱了眉,“莫不是……?”
“就是卫侍中。”李君和眼带笑意,“休整水利这段时间,就让他跟着左卿如何?”
左砚自然是不乐意。
他自己的人就已经够用了不说,突然来个不知根知底的,还是一直在京都风头最盛的状元,而且这位状元之前在筑堤的时候还顺道得罪了丞相一党,这怎么想怎么是个烫手山芋。
他一点都不想接。
然而卫琅现在是侍中,加上他之前就常在御前走动,算是半个圣上的人,圣上如此这般,莫不是在借机敲打他……左砚心里一激灵,余光悄悄看向正欣赏着外面人跪姿的李君和。
李君和头也不回道:“你不用担心任何旁的人,朕也没有半分别的意思,只是看状元楼才学甚佳,跟在朕身边可惜了,才想多让他同六部官员走动学习一下。”
被戳中了心事的左砚丝毫不羞赧,大大方方道:“原来圣上这是器重状元郎的意思。”
倒也不全是。
李君和笑笑,“人,你随便用,什么活儿都可以让他干,绝对让你事半功倍。”
左砚连忙颔首,“这可不敢,卫侍中乃北禹人才怎能做杂活。”
“无所谓。”李君和丝毫不以为意,“你看他现在不也是跪得挺好的嘛,年轻气盛,就该压一压。”
左砚看向同样正值大好年华的圣上,没再说什么。
“明日就让他去工部报道。”李君和大手一挥,下了命令,“你先下去吧。”
卫琅从下午日头正盛的时候跪到夕阳西下。
紫红色的霞光染满天际,笼罩了大半个宫城,给神秘巍峨的皇城覆盖上瑰丽上瑰丽的色彩,同样也将点朱般的夕阳映在行道上跪着的人沉默了一下午的双眸中。
李君和站在殿门后,静静看着底下那道身披霞光的缄默身影。
刚来这个世界时,她从未想过拿皇权压人。
现代人的先进思想在她骨子里根深蒂固,她根本没办法成为一个完全的上位者。
但现在,无论是在齐运聪的教导下还是她自己在环境中学习到的,都让她发现,无论是权力还是威压,她都运用得越来越自如了。
不得不说,拥有权力,确实挺爽的。
这么趁手的一样东西,怎么能落入别人手里呢。
接近下职的时候,太阳都快要完全落下,日暮变得昏暗,宫中内侍手持着灯笼,缓慢且有秩序地点亮行道旁的一盏盏灯。
卫琅抬眼,行道的尽头处,一个人正从正殿的台阶拾阶而下,步伐稳重而敦厚,行走间盔甲碰撞出的闷响声由远及近。
“卫侍中。”庄超逸在他面前停下,言辞无比庄严严肃,“传圣上口谕,明日起,你入工部,跟在工部尚书左砚手下做事,不必每日进宫述职。”
“现在,你可以起了。”
卫琅脸色沉沉地听完这一段,并没有做回应,更没有看一眼庄超逸,只垂着眼眸,声音都是冷的,“我要见圣上。”
“圣上没有说要见你。”庄超逸不见思索。
卫琅重复道:“我要见圣上。”
一字一句皆是冷意,像是怒极了之后的极度平静。
庄超逸深吸一口气,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脸,示意旁边人去通报。
前去通报的内侍立即小跑着离开,逐渐穿过长长的行道爬上高台,然后消失在高大的殿门后。
卫琅跪在行道尽头,一言不发,任由带着冷意的晚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眼也不眨一下,静静地等待着。
庄超逸又看了他一眼,没忍住扭头看了眼正殿的方向,想知道那小太监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多时,殿门处终于出现了小太监的身影,庄超逸松了一口气,看向一脸平静的卫琅,“这下你可以起来了吧。”
然而卫琅却是直接将他无视,只缓缓抬眼,看向正跑过来的内侍,盯着他越来越近。
小内侍跑到了两人面前,平息了呼吸道:“圣上准许面圣。”
庄超逸立刻转头。
卫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正眸色沉静地望向正殿的方向。
“好。”他道,“多谢通报。”
说完,他径直略过了众人,顶着越来越猛烈的晚风大步朝前方灯火明亮的贞昭殿走去。
庄超逸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他步履沉稳,完全不像是跪了三个时辰的人。
一阵寒意从心中窜起,他平了平心绪,紧跟着走进了贞昭殿。
李君和正坐在内殿里看书,见卫琅走进来,脸色阴沉得吓人,连跪下行礼时都是一声不吭。
外头的庄超逸想要进来,李君和看见,摆了摆手又让他们出去了。
殿里只剩下李君和和卫琅两个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剩下外头的风声穿廊而过的呼啸。
卫琅目光平静地落到她手中执着的书页上,看见上面的几个字——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他冷冷笑了一下,“圣上,俨如君子也。”
李君和手指一动,书页骤然合上,发出嘭一声清脆声响。
“你想说什么?”她垂眼看着卫琅,连语气都不带任何起伏,更不曾说让他先起来。
卫琅直直对上李君和高高落下的目光。
为君上者,养尊处优,永远视在高位。
他冷着脸,“先动手打人的是他。”
“先出言不逊的是你。”
李君和目光平稳从容地盯着他,卫琅脸色铁青,像是无从辩驳,只狠狠垂着头,沉默的姿态的中像是蕴着千言万语。
剧情前期的主角尚还是个刚立冠不久的青年,愤恨、灼热,拥有着一腔沸腾的热血。
如果不是她是皇帝,而卫琅羽翼未丰,她相信他的手现在绝对已经在她脖子上了。
“卫卿。”李君和站起来,垂着眼看他,“你今日在贞昭殿前言语无状,朕罚你下跪反思已是小惩大戒。”
卫琅面不改色,只眼里忽然闪过一道笑意。
小惩大戒。
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四个字。
李君和却像是没看见一般,缓缓弯腰,直视了他,“你犯错,朕罚你,你不服?”
她手指屈伸,扯了扯卫琅的脸,“你平日里狂,可以,但那也是在朕容许的情况下狂。”
她缓声道:“可现在,你狂得没边儿了。”
在权力顶尖待久了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浅浅的微笑也带着一股引而不发的威严。
卫琅盯着她明净清澈如湖水一般的双眸,着双眼正噙着笑,他似乎还能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他的影子。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究竟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那庄超逸呢?”半响,他咬牙道,“你并未对他进行处罚。”
“他是朕的人。”李君和直起身,“朕怎么管理自己的下属,自然是由朕说得算。”
卫琅没忍住笑了一下。
“圣上,”他轻声道,“您最好永远高高在上。”
李君和玉湖一样的眸子乍然绽出笑意,“朕也这么希望。”
卫琅扯起嘴角看着她。
明亮的烛火横亘在两人中间,楚河汉界一样拉开两人的距离。
卫琅站起身,沉默不语地转头离开。
“站住。”李君和声音落下。
“朕让你走了吗?”
“圣上方才说了,臣可以在您允许的范围内狂。”卫琅黑沉的目光落在李君和毫无愠意的脸庞,“臣认为现在就是。”
李君和笑了一下,“是,但朕还有任务交给你。”
卫琅想起之前在殿外庄超逸传过的旨,脸又黑了一分。
把他从御前派去工部,不仅离权力中心远了,工部接下来的事务估计更是要让他忙碌得回不来京都。
他探究的目光落到女帝身上,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然而女帝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朕要你作诗行赋,赞美朕。”
卫琅觉得自己耳朵应该是坏了,“赞美你?”
“嗯。”李君和耸了下肩,好似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其实她的想法很简单,之前让麟羽卫私底下传开有关她的传言,现在已经有了初步成效,坊间已经有人改上供给天语阁成每天朝皇城的方向拜三拜了。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文人的影响力是十分强大的,尤其是状元这种人人皆知的文人,更何况卫琅在京都学子中向来有着一定的拥护追随者,倘若他起笔,那众学子绝对会纷纷跟风。
到时候害怕营销号不够?
这帮平时没有考试的文人学子闲到能一天写出八篇推文出来。
然而卫琅只是眼神微妙地看着她,“臣资历尚浅,难以堪当此任。”
李君和的笑容游刃有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几篇文章而已,卫状元何必如此谦虚。”
卫琅看着李君和笑容明亮的脸庞。
不知是因为烛火太亮,还是他已经被气晕了产生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女皇帝面色红润了些许,比起之前病得苍白的模样更是抓人眼目,映着暖黄光晕的面容如玉般透着莹润的光。
他盯着她,心里突然升起了个念头。
“好。”卫琅嘴角缓缓勾起,在李君和满意的目光中颔首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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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引用自《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