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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针锋
圣约翰大学校园内————
仲际想刚上完解剖课,感叹药理学还真是全方位发展,解剖课教授House(豪斯)先生严格得很,际想在上课时大气都不敢出,教授说下午还有动物的活体实验,迟到的人一概不准听课……
仲际想欲哭无泪,但还是庆幸哥给自己的几本书没白借,竟然真用上了。
他低头翻看笔记,忽然想起自己的课本还没拿到。抬头时,正巧路过于莘生的办公室。他拍了拍白大褂上沾着的兔毛,轻轻敲门。
“先生。”
门内传来棋子落盘的轻响。际想推门进去,发现于莘生正和两位学生对弈。见他进来,三人同时抬头。
“际想啊,怎么了?”于莘生推了推眼镜,笑着问。
“我来取之前预定的课本。”际想有些局促,目光不敢乱瞟,只盯着于莘生。
“哦对!”于莘生一拍额头,起身去书架翻找,“今早你送衣服的时候就该给你的,结果忙忘了,不好意思。”
际想摇摇头:“没事的。”
“那个——”坐在棋盘旁的少年突然开口,际想这才注意到,是前两天和他同看一本书的同学。
“你还记得我吗?”对方站起身,笑容明亮,“我是段文舟,文章的文,舟船的舟。”他伸出手,腕骨微凸,手指修长。
际想连忙握住:“当然记得,谢谢你的书。”
段文舟眼睛一亮,握着他的手不放:“你还真记得!”他侧身指了指身后的男生,“这是张云树,我们班的,平时坐后排,你可能没注意。”
张云树点点头,伸手淡淡地说道:“你好。”
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际想左手被段文舟紧紧握着上下摇晃,右手被张云树不松不紧地扣住,整个人像被钉在地上的标本,动弹不得。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于莘生忍笑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
段文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松手,张云树也跟着收回手,神色依旧淡淡的,但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浅的笑意。
于莘生注意到际想还是傻站着,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教材递给他,笑道:“你的书。”
“谢谢先生。”仲际想鞠了个躬,准备马上撤退,却被先生叫住了脚步。
“际想。”
仲际想不明所以:“先生还有事吗?”
于莘生推了推眼镜,他的镜片后藏匿着不怀好意的笑意,然后指着桌上的棋局:“要不要陪我下一局?”
“不行!”段文舟率先打断,扭头对际想翻白眼抱怨,“于先生太阴了,我和云树一起都玩不赢他,际想你别上当!”
“诶……话不能乱说,玩不赢我就想想自己的问题,怎么能说先生阴呢?”于莘生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况且,小孩子要懂礼貌,人家际想还没发话,你怎么先帮人家拒绝了?”
于莘生笑着对际想说:“对吧?”
仲际想面对这样的情况有点懵,还没等他回答,于莘生又扭头调侃段文舟:“诶,你是不是怕际想比你厉害赢了我,显得自己棋艺不精?”
“怎么可能!”
段文舟不认,后退一步挽住张云树,声音提高了几个度:“际想!靠你了,带着我俩兄弟的期望,降一降先生这嚣张的气焰!”
“来一局。”于莘生依旧笑着,他收拾了一下残局,招呼际想坐下。
仲际想点点头,坐在先生对面。
等一切稳妥,于先生两指夹着黑子,稳稳落在天元。
仲际想眉头微蹙。作为教书先生,平日应该最重棋理,刚才怎么会首着天元?他略作思索,白子清脆地落在右上小目。
“妙啊!”段文舟忍不住出声,“际想这手小目应对,既避其锋芒,又暗藏机变。”
黑棋接连落在四隅星位,白棋则稳健守角。三十余手过去,棋盘上竟形成罕见的“四象局”。仲际想指尖轻敲棋罐,心知先生必有所图。
果然,黑棋突然在中央发力,如黑龙摆尾,将白棋往边路压迫。仲际想不慌不忙,白子轻盈一点,在黑势中种下活棋的火种。
“好一手‘投石问路’!”段文舟拍手赞叹。
于先生眼镜后的目光一闪,黑子重重落下,直指白棋薄弱处。双方你来我往,棋盘上顿时剑拔弩张。仲际想突然变招,白棋如银蛇出洞,直插黑棋腹地。
“嗒!”
“嗒!”
“嗒!”
三手连环妙着,看得段文舟屏住呼吸。黑棋大龙竟被拦腰截断,局势瞬间逆转。
于先生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他放下茶盏,黑子在空中悬了半晌,终于落在个出人意料的位置。仲际想心头一紧——这手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是为后续埋下杀机。
收官阶段,仲际想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反超。最后一处劫争,于先生却突然祭出早先埋下的后手。黑棋借着这个劫材,硬生生扳回半目优势。
先生险胜。
“承让。”于莘生擦了擦鼻尖的细汗。
仲际想盯着棋盘,忽然笑了:“学生领教了。”
于莘生也笑了笑,丝毫不吝啬夸奖:“下这么厉害,平常是谁教的?”
仲际想顿了顿:“闲的没事会和自己下。”
于莘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扭头对段文舟和张云树道:“看到没,棋艺不精就不要也觉得别人不行。”
段文舟虽然很气恼,但也由衷为际想感到高兴,就没有理会于莘生,拉起仲际想的手求他教自己下棋。
于莘生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际想熟悉了这种热情,肢体动作也更自然了些。
日头越爬越高,最终西斜,树影短了又长,从蜷缩的一团渐渐伸展,斜斜地爬回墙根。蝉鸣声不再那么急躁,偶尔几声,懒洋洋的,像是也被晒倦了。风终于找回一点力气,偶尔送来一丝微凉,夹杂着远处谁家厨房飘来的饭菜香。
下午的动物活体实验结束了,仲际想和一些学生留下跟教授探讨了些问题,不知不觉耽误了很长时间。
等他结束讨论出了教室后,际想看见了在校门口等待的于莘生。
于莘生抬头瞧见际想,笑眯眯地向他挥了挥手。际想抱着沉重的书快速向他跑过去:
“先生在等我吗?”
于莘生推了推眼镜:“还能等谁啊,走吧,给你哥送行去。”
仲际想完全把这事抛之脑后,才惊觉已经快到哥走的时间了。
日头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斜长。仲际想抱着书,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几乎要踩到于莘生的影子。
“慢点,你哥的火车晚上才开。”
际想这才放缓脚步,却仍忍不住:“他要是知道我忘了这事,肯定又要念叨。”
于莘生轻笑:“你哥可舍不得念叨你。”
际想撇撇嘴,没接话,目光却落在于莘生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上。先生今天换回了自己的长衫,衣服洗得干净,袖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
而那件借穿的衣服,今天中午于莘生就还给了他,而且已经被际想偷偷叠好,塞进了衣柜最底层。
路过校门口的糖炒栗子摊时,于莘生忽然停下:“等等。”
他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包热腾腾的栗子,塞了一包给际想:“来,垫垫肚子。”
际想欣喜地接过,道一声谢,就迫不及待地剥起来。栗子壳裂开的脆响在暮色中格外清脆。
他正低头剥着,忽然听见于莘生问:“实验课还顺利吗?”
“嗯。”际想含糊地应着,指尖被栗子烫得发红,“就是兔子不太听话,而且教授也蛮严格的。”
际想想到刚才被教授提问,磕磕巴巴的回答让教授嫌弃至极,刀子般的嘴数落了他一顿。现在想想还真是觉得后颈发凉。
“活体实验教授……”于莘生自言自语,笑道,“房子教授的确很严格。”
“房子?”际想不明所以。
于莘生看他不懂自己的笑话,解释道:“house(豪斯)房子,不是吗?”
其实际想对这突如其来的冷笑话并没有什么反应,但看于莘生一脸正经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西晒的日头变得温柔,给瓦片镀上橘红色的光边。炊烟从各家厨房飘出来,在渐凉的风里歪歪扭扭地散开。
两人来到际想家,只见院内热热闹闹的,都在争先恐后地往仲尚延包裹里塞东西。
仲尚延半蹲着,抬头看见两人过来,对着际想发牢骚:“这都几点了才回来?不是五点就放学了吗?怎么,这么不想见着你哥我啊?”
仲际想无话可说,扭头用眼神告诉于莘生:看吧,怎么会舍不得念叨我。
于莘生轻笑,走向前帮忙,开口:“看样子是不烧了。”
“如此小病还不值得先生替我担忧。”仲尚延嘴贫,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这一走,又是几个月回不来咯。”
“诶,你这孩子,以后多回家看看,外面有什么好的,整天在医院闻酒精味,哪有家来的舒服。”时文卿忍不住抱怨,她当然知道儿子在北平努力赚钱养家,但她还是心疼,明明孩子都三十多了,就是觉得舍不得。
仲尚延看着母亲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水,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说:“再等等,等过年,我让上级多给我批几天假,到时候好好陪陪你们。”
他故意把话说得轻快,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由于各种原因,仲尚延才在北平那所医院断断续续工作了不到两年,上级也对他这种行为忍耐度很有限。总之,批假是很不容易的。
于莘生在一旁并不想打扰这种温情的画面,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于是将手里的栗子塞给仲尚延:“拿着路上吃。”
仲尚延接过,朝于莘生笑了笑:“等我回来再聚一聚吧。”
于莘生点头默许,等仲尚延一切就绪后,门外传来黄包车的轱辘声。
黄包车车夫将铜铃摇得清脆。仲尚延拎起行李,转身对众人笑了笑:“都别送了,我又不是不回来。”
际想却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仲尚延:“哥,路上慢点。”
仲尚延愣了一下,随即揉乱弟弟的头发:“臭小子。”他的手指在际想发间停留片刻,像是要把这触感记住。
黄包车夫在门外又摇了一次铃。仲尚延叹了一口气,大步走向门口。那辆黄包车漆成深色,车篷边缘已经有些掉漆,露出斑驳的木色。车座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垫子,扶手上挂着一个竹编的小筐,里面放着车夫的铜铃和汗巾。
“先生去哪?”车夫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露出憨厚的笑容。
“火车站。”仲尚延把行李放在脚踏处,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站在门廊下的家人。母亲扶着门框,父亲背着手,际想和于莘生并肩而立。暮色中,他们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橘红色光晕。
车夫拉起车杠,黄包车开始缓缓移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咯噔”声。仲尚延靠在座椅上,思绪万千。
黄包车的铃声渐行渐远,仲际想站在家门口,手从口袋拿出攥着哥之前给他的怀表。表链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秒针走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于莘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年就回来了。”
际想点点头,院子里残留的桂花香莫名让他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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