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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往矣
“小花……那你,当真上去跳舞了?”董云天满脸惊愕,捏住袖间手帕问着,眼神中都是关切同情。
花鸿霖听后向椅背上一仰,释然笑道:“我正要向下讲呢……”
七年前那一晚,闭月羞花的新“红铃”窘迫地立在厢房中,身旁围着的姐姐妹妹们笑着打趣,可他却再也笑不出了,有泪亦只得往肚子里咽。
一个姐姐忽的牵起他的一只手来,笑道:“哟,那词儿怎么讲的?喔……是‘冰肌玉骨’!”
“走!送我们小黄到下面台子上!”于是他便被推至了舞池一旁的暗处,等待着姐姐们对他发难……
此时窗边吱吱响动起来,阵风吹过,门外一片灯火飘摇,街上的人好似个个自在快活。他看后眼红,却也茅塞顿开,下定决心便立刻要翻窗出走,只是刚刚伸脚要跨出那窗棂,衣角便被一股力牵制住,他惊恐万分,立马回了头,只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玉珠姐姐,就连你也要帮着香妈妈,不肯放我一条生路吗?”小黄欲哭无泪,可怜地垂下头去,只露出金黄发顶,不忍直视那女子。
牵住他的玉珠,正是曾经打理红铃起居的小丫头,如今得了名,可惜相貌平平,入不了月香的眼,干活却是手脚麻利,于是仍然在院子里做些打杂工作。
“红铃姐,十来年前曾待我极好的……”她边说边抹了泪,俯下身子去解小黄耳边铜铃与脚腕上红绳,“你若是直接这样出去,不出五十步便要被人捉回来……”又在他肩上披了一件素色短对襟,向他手心中塞去一个小荷包。
霎时间,舞池中锣鼓喧天,台旁人也都谈论着红铃之名,眼瞧着不能再拖了,玉珠坚决地将小黄向窗口处推了推,道:“小黄,你的娘……我再也帮不成了,可你要好好地活!快走!”
小黄闻言几欲落下泪来,他亦明白时间不等人,吸吸鼻子,回望了望玉珠后便立马翻了出去,如脱缰野马般在大街上疯跑起来……
他脚上一双红鞋几乎就是件饰物,窄小且累赘,没跑出多远便被他猛得一蹬愤恨甩开去,于是光着脚迈着大步飞奔起来,吃了痛也要狠命逃……两颊苦涩泪痕早已风干,一头金黄乱发飘摇缠绕。
“……那时我就这样,双目和脑袋皆空空如也,赤着脚跑啊跑,一直跑到跑不动了,身后也再没有人呼喊了为止……”花鸿霖木然微笑着谈道,一双手攥得紧紧,绵白的光华映在深色木桌上方。
夏浔趁他歇息的片刻,从房内掏出一小瓶酒来,二话不说为小花斟上一杯,花鸿霖略诧异,可还是接过酒杯,爽利地一饮入喉,仰头吞咽时,那白而细的脖颈耸动,好似一折便要断。董云天只静静在一旁看着被夏浔喝空了的那酒杯,不敢再开口讨要一杯来了。
“从晚上逃到次日天明,我早已是口干舌燥腹中空空了……我没了力气,瘫软在地上。”花鸿霖拈着酒杯道。
刚倒下没多久,他便被街边醉汉当做小女子动手动脚,那几人捏着他细瘦的小臂,小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于是吃力地站起身来,愤愤然欲发火之际,又想起他娘生前每每同他提起的“凡事要隐忍”。
可是,红铃忍了一辈子,最终也是成了一抔黄土……
那几醉汉越说越起劲,肮脏的手不知道要伸向哪里,小黄亦越想越觉得此事再忍便太过窝囊,刚要挥过拳去给那些人颜色,便见得一身量中等,着白衣戴斗笠之人闯入。
那人身上一阵淡淡的荷香气,一只手横插入两方之间,将小黄向自己身后揽。领头的汉子见未能得逞,便气冲冲地要去捉那人的领子,可他却一反手直接拿住了作祟之人的手腕,点了他身上穴道,使上几分力气便捏得对方嗷嗷叫,乖乖低头求了饶。
落败的醉汉逃跑后,那人便领着失魂落魄的小黄随便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铺,给他点上两笼热气腾腾的包子,让他先吃了。
小黄未推拒,他着实饿得找不着北,小小一人一下便两笼。大快朵颐后,他恢复了些精神,面上终于不复先前菜色。此时眼前人摘下了遮面的斗笠,笠下面容实在美得雌雄莫辨,可方才手段又利落狠辣无比,他内心疑惑,可并未有胆量停下询问。
孩子内心敏感,却不善于隐藏心事,大喜大悲均写在脸上,当小黄习惯性地拿起最后一只包子向布包里塞,想要带回去给娘吃时,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回想起来母亲刚离他而去,片刻后终是忍不住泪,趴桌大哭不止……那陌生人亦并未过问,只是轻轻为他用随身携带的帕子拭去泪。
那人安抚着他,随手将自己的斗笠盖在小黄乱蓬蓬脑袋上,说自己名为花遥,于是起身便要离开。
小黄心下大惊,这花遥,可不就是从前在院子里听说过的白面花少侠?说书人每每将他描绘得像是个神机妙算,却又沽名钓誉的奇人,今日人恰在眼前,只觉得其人温和良善、胆大心细……眼下花遥要走,小黄哪里顾得上面子里子,抹抹面便冲了上去拦住他,自报家门,垂泪求花遥收了他这一徒。
花遥只考虑了片刻,便微笑点了头:
“可惜你无名无姓……既然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那‘小黄’一名亦不好再用了。”
闻言,小黄抬起头来,眼里闪着些水光,坚定地道:“花红铃。”
“红铃是我娘的名,姓,我要跟着师傅。”
小黄能说会道,可惜不会写字,花遥便持了根筷子,用尾部蘸上些茶水在木桌上写道:
“飞‘鸿’踏雪泥,久旱逢甘‘霖’,你看这‘鸿霖’二字,如何?”
小黄听个半懂,可这是生来第一次有自己的姓名,激动万分,瞪着眼猛点头,于是跟在花遥身后,一同来到菡萏楼。
“哦……幸亏你没受什么伤……那我可就放心了。”董云天抚膺长叹道。
“嗯,话虽如此,可惜这事实在令我心寒,许多年后才能真正放下。”花鸿霖低头苦笑,随后夏浔习惯性的伸手去抚他肩背顺气,小花也顺势贴了过去,整个人好似软踏踏要倾倒在他身上一般。
董云天又撑着面颊,回想起不久以前,花鸿霖又一次改头换面,易了容来到院上那事,这才认定了他是真正放下了过往苦涩,心中宽慰更甚。
“来到菡萏楼后,我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小夏。不久后,花掌柜也向我坦白了他的身世……一时间我亦难以接受,不过,他待我们真的极好,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大恩无以为报啦……”小花倚着夏浔,幸福喃喃道。可惜夏浔紧皱的眉头并未因小花的话语舒展半分,仍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忽的,房外一人影掠过,夏浔抬了眼去追,那人却平和开口道:“半个时辰后有客人订了这张桌,你们收拾下,换个地方再谈吧。”
花鸿霖眨了眨眼,笑道:“他定是听见了我那几句,呵呵”,又转过头来对董云天讲,“不过老板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这样多年里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也好。”于是离了夏浔,起身将杯盏收拾了去,便蹦蹦跳跳地向门外跑去了。
目送他走后,董云天便一言不发地盯起夏浔来,方才最初不愿开口的话题,至今也是没能说出来……他踌躇想道,亦不知如何同夏浔提。
片刻后,夏浔回身问道:“下午得空了,今日便想练剑吗?”
董云天见他主动提起,也不再客气,笑着点点头,于是夏浔站起身,莞尔道:“那么公子先同花鸿霖在楼下等我片刻,我去寻把轻的木剑来吧……”
此话一出,他便明白了夏浔的意思,这是要和他到别处去单独一谈,于是略带些紧张地随其后,出了二楼的小房。
菡萏楼下,面朝西湖的二人,一招一式缓慢舞着。
起初夏浔手把手帮着董云天纠正动作,不过久而久之他却颇感受制于人了,况且二人贴的近,自己更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开了口说要在后面看着学,夏浔并未推拒,背过身去从头开始拆解。
夏浔持一把昨日舞过的铸铁剑,他自述那把剑跟了他七年有余,是曾经华雷吟为他准备的。董云天在他一旁,持了一把黄亮的梨木剑,一枚红色剑穗沉沉垂坠,衬得他肤白。
于是每日傍晚,二人便约在楼下一同练剑,这一练便是好多天。
董云天是个挺勤奋的学徒,他不但跟着夏浔动作来一招一式学,有时也会让夏浔在一旁看着,独自拆解了练起来。
基础剑谱的全套展示完毕后,他便自己在一旁练了几天。感觉自己已练的游刃有余了,于是便要舞一全套的给夏浔检查看看。
他起起落落,倒还真有模有样,收尾时夏浔却伸脚去拨他下盘,意欲探探他是否真的立稳了。董云天又哪想得到这一手,一个不稳便要向后倒,夏浔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扶住他后腰,二人摆出个略有些辛苦的姿势来,他在董云天耳畔低低道:“已经很不错了,唯独这气息还要多留意……”
董云天遭他这样一激,又是软踏踏要站不住脚,耳根也通红,弱弱呢喃应了两声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你这样怕我?”夏浔不解地问。
“……没有的事。”董云天仍是两颊红红,看不出是方才一套剑谱练下后热的,还是羞赧的。
“那你为何一近我身就发虚了?要真是这样,下次我可不扶你了,就远远看着。”夏浔挪开放在他后腰的手,叉着腰道。
董云天立刻直起腰来,双手持着木剑摆头笑道:“不了不了,你还是扶我一把吧,我这是紧张的,过会便好了……”
于是夏浔未再追究,背过身去收起铸铁剑,开口问董云天:
“试剑大会,你可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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