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朝梦影

作者: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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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宴闲谈说储贰球场意乱起微澜


      却说春闱事毕,虽榜文未出,然紧绷了数月的心弦得以暂松,宇文府这几日倒也显得闲散了些。因仍在孝期,不便宴饮,亦不能聚众玩乐,府中几位爷们儿便常聚在一处,或品茗弈棋,或谈论些时文趣事。这一日,大老爷恪斋、二老爷恪慎,并刚从贡院出来的玄璋、玄烨,以及难得在家的玄煕,这父子五人竟又齐齐聚在了大房的花厅之中。丫鬟们奉上香茗细点,便悄然退下。厅内一时静默,只闻得窗外风吹新篁之声,带着几分雨后的清新。
      还是大老爷恪斋先开了口,他呷了一口茶,放下汝窑茶盏,目光落在庭中那几竿刚劲挺拔的修竹上,缓缓道:“前日看邸报,首辅大人那篇关于荐拔新进的文章,倒是引得朝野议论纷纷哪。”语气平和,却似带着几分深意。
      二老爷恪慎点点头,捻须接口道:“可不是么。首辅大人高瞻远瞩,提出那‘全盘之思’,说是‘后继者乃整体构思,不可执泥于人,绝非仅指某位具体之人’。又言当‘常更新换代,裁汰那不济之辈,以保如源头活水般常新’。此诚乃老成谋国之言,为的是要保持朝局稳固,不使人钻营妄念,亦是为圣上分忧啊。”他言语间,对首辅颇为推崇。
      刚刚经历科考、心气尚高的玄璋听了,却似有不同见解,他略一沉吟,放下手中茶杯,欠身道:“父亲、二叔所言虽是,然首辅大人又言,‘青年俊彦,亦不可自诩甚高。若总盘算自身,便易悖了推选贤能的本意。再者,青年才俊切不可成独殊之辈,似那钦点之人般,空居其位,坐候升迁。’这两点,侄儿倒觉得……与当下情形,似有几分自相矛盾之处。”他顿了顿,见长辈们并未露出不豫之色,方继续道:“试看朝中诸公,又有几人不是循着前辈的足迹,得着师友的扶持,才一步步上来的?若全无‘筹谋’与‘众人之提携照拂’,单凭己力,怕是难有出头之日。首辅大人自己当年……”他话语微顿,飞快地瞥了一眼在座长辈的神色,终究不敢说得太透,含糊道,“……其发迹之路,难道就全无半点可议之处么?”
      玄烨到底年轻,又刚从贡院那压抑之地出来,胆子也大了些,未经世事磨砺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忿,接道:“大哥说的是!儿也曾听闻旁人私底下谈论,说首辅大人的‘更替调换’的尺度,恐怕也是首辅大人自己来定夺。谁‘不济’?谁又‘出众’?恐怕只看是否与他老人家‘合意’,是否是‘野利派’的自己人。”他压低了些声音,但厅中安静,字字清晰,“听闻这些年,纥骨相公那边的旧人,被‘斥退’出去的不在少数,而新补上来的,多是首辅大人的心腹。这与世祖皇帝欲立规矩、防人治的苦心,岂非是背道而驰?长此以往,只怕我朝又要重蹈太祖晚年覆辙,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并非朝廷之福。”
      二老爷恪慎听了两个侄儿这般大胆的议论,眉头紧锁,面色微沉,正待开口训斥,大老爷恪斋却已抬手止住他,转而对玄璋、玄烨二人摆手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小子,刚出贡院,倒学了满腹的牢骚!朝堂大事,自有圣裁与首辅大人运筹帷幄,岂是尔等在此置喙的?莫忘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语气转为温和,“眼下只管安心等待放榜,若能侥幸得中,为家族增光,那才是正理。旁的,少议论,多看,多思。”
      玄璋、玄烨见伯父发话,虽心有不甘,却也知趣地垂首应“是”,便不敢再多言。玄煕依旧端坐一旁,默然品茶,仿佛周遭的议论皆未入耳。然他心中却波澜暗涌:这几位空谈议论,却哪里知晓这背后真正的凶险与酷烈?首辅大人这些话,不过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注脚罢了。打压了普陋茹迈祎,贬斥了赢始凰,连唐郡王那等宗室贵胄亦需俯首帖耳,如今更是要将后继者的念想都彻底断绝,名为“全盘之思”,实则独揽大权。这般“倒行逆施”,将个人权位凌驾于朝廷之上,确是大祸不远之兆。只是这话,他又与谁人说去?又能与谁人说去?他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且说宇文府父子几人正在花厅闲谈,忽有小厮进来回禀:“启禀大老爷、二老爷、三公子,王振来了,说是有事求见。”
      大老爷恪斋与二老爷恪慎对视一眼,皆有些纳罕。这王振上次到府上借书,与之有过一面之缘。日常与宇文府交集甚少,这王公公怎地此刻来了?恪斋道:“快请进来。”
      不多时,王振微笑地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半旧的内侍服饰,见了两位老爷和三位公子,连忙打千请安:“咱家给大老爷、二老爷请安,几位少爷好。”礼数周到,声音略尖。
      恪斋与恪慎亦起身还礼,笑道:“王公公客气了,快请坐。不知公公今日屈驾光临,有何见教?”
      王公公在下首的椅上搭着边坐了,自有丫鬟奉上茶来。他双手接过,欠身谢过,呷了一口,方笑道:“不敢当‘见教’二字。实是宫中近日整理一批旧档册,有一册孤本,上面有些文字,宫里的几位老前辈都拿不准,说是与贵府老太爷早年收藏的一部《岭西杂记》上的标注字体颇为相似。主事大人想着,或能借贵府的书来比对一二,解些疑难。故而遣咱家厚颜来问问,不知可否方便借阅一日?”他说话时,脸上笑容可掬,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了玄煕一眼。
      恪斋笑道:“这有何不便?不过是些故纸堆罢了,能为宫里解惑,是我府的荣幸。只是不知那书现在何处?”
      恪慎听了,对玄煕道:“老三,犹记老太爷临终前,是将此书交予你的。速速去你书房寻出来,让王公公带去。”
      玄煕心中已是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应道:“儿子隐约记得似乎有这么一部书,只是不知收在哪处,需得仔细找找。儿子这就去。”
      王振也忙起身,笑容满面地说道:“哎呀,这可真是劳烦三公子了。正好咱家也略通些版本目录之学,若三公子不嫌弃,咱家愿同去书房参详一二,也好向主事大人回话,免得取错了,岂不误事?”
      恪斋笑道:“如此甚好,公公想得周到。老三,你便陪王公公走一趟罢。”
      玄煕看了王公公一眼,见他笑容可掬,眼神中却似有别样意味一闪而过,心下了然,便点头道:“公公请。”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花厅,往书房行去。走过抄手游廊,四下无人之际,王振脚步稍慢,与玄煕并肩而行,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声音却压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三公子,有件要紧物事,是上头交代下来,务必请您想法子,亲手转交赫连大人。十万火急,切记,切记!”说话间,他宽大的袖袍微微一动,一本半旧的书册便极隐蔽地滑了出来,趁着转身的瞬间,不着痕迹地塞入了玄煕的手中。
      玄煕手上一沉,已将书册纳入袖中,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王振见他会意,便不再多言,脸上笑容又真切了几分,仿佛方才什么也未发生。待进了书房,便真箇煞有介事地帮着玄煕翻找起那部《岭西杂记》来。寻到之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翻看了几页,赞叹了几句版本珍贵,方才拿着那本《岭西杂记》心满意足地告辞去了。
      玄煕亲自送王振到二门,方才转身回了自己院中书房,立刻闩上房门,这才将那本王振悄递过来的书册取出。他将书册拿到灯下细细翻看,纸张是寻常的毛边纸,已有些陈旧发黄,墨色如常,字迹工整,内容似乎是前些年一位文人的诗文集,并无任何夹带或是异常之处。他皱紧眉头,苦思冥想,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他将书册对着烛火反复照看,书页单薄,并无夹层。又用指尖细细捻过每一页的纸张厚度,皆无所得。
      正自困惑之际,他猛然想起西厂内部流传的一种以特殊药水传递密信的法门,此法需用特定药水方能显影。念及此,他精神一振,忙走到书案后,打开书案下的暗格,取出几个贴着标签的小瓷瓶。
      他决定从头开始,逐页查看,仔细检验每一处留白。随着时光流逝,他用细毫笔蘸取淡黄微酸的药水,在纸页空白处轻轻涂抹,再将纸张靠近灯火微烘,却始终未见异样。直到翻至书末,方在最后一页的留白处瞧见那个“停”字。瞬间,他心中一震,同时暗自懊悔,为何不从最初便首尾同时查看,这般定能更早发现其中端倪。
      “停!”
      玄煕望着那个字,心头猛地一沉。竟也是这个“停”字!他心头一凛,想起西厂秘闻中提及的此类以单字传递紧急讯息的标记,往往意味着情势危急,需立刻中止某项行动。是谁要赫连大人“停”?还是停下别的什么事?这次又是宫中行走王振来传递,这宫里的水,当真是越来越浑,深不可测了。他一时理不清头绪,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将这书册小心翼翼地重新收好,贴身藏起,待日后寻机再交给赫连大人。
      且说这几日府中清闲,玄煕倒是难得地多在家中盘桓。他心中仍记挂着那范厨娘之事,便格外留神,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了她数次。
      却见这范厨娘果然安分守己,每日除去按时辰去厨房操持三餐外,便是洒扫浆洗,或是到后院那片菜地里侍弄青苗,竟是连二门都少出,止于下人所居之处。言语依旧不多,见了府中主子或管事,总是远远地便垂首敛目,避到一旁,一副再谨小慎微、本分不过的模样。玄煕派去暗中留意的人回报也是如此,只说她除了做活,便是独处,甚少与人闲话。
      日子久了,玄煕心中那份疑虑,倒真箇消散了大半。暗忖道:看来倒是自家多心了,有些草木皆兵。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在这深宅大院里求口饭吃,想来也不容易,许是上次在园中被自己撞见盘问,已是吓破了胆,故而这般谨慎畏葸了。这般想着,不免就放松了警惕之心。
      这日午后,天气微有些燥热。他自演武之处归来,练了一趟拳脚,出了一身薄汗,只穿着件松快的细麻布短衫,路经后花园月洞门,预备回房沐浴更衣,不想又迎头撞见了提着一只空竹篮、似是从菜地回来的范厨娘。
      两人皆是一怔,几乎同时停住了脚步,相距不过几步之遥。
      范厨娘显是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他,尤其见他穿着随意,额上尚有汗珠,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与无措,连忙垂下头,向旁侧避让一步,屈膝行礼:“三……三公子……”声音竟有些微颤,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玄煕“嗯”了一声,脚步却未立刻移开。他看着眼前这妇人,今日离得近,看得也更清晰些。见她荆钗布裙,洗得虽干净,却已有些发白,身形略显单薄,许是因常做粗活,双手关节略显粗大。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尚算白皙修长的脖颈,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贴在鬓角,在午后的光影下,竟奇异地勾勒出几分柔弱的韵致。玄煕心中那丝莫名的、不合时宜的念头竟又是一动。他随即皱了皱眉,暗自压下这份异样,只觉得两人这般僵持着,气氛着实有些古怪。
      那范厨娘更是浑身不自在,几乎能感受到三公子那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看得她头皮发麻,心头突突乱跳,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她心中暗暗叫苦:怎地这几日总能碰见这位爷?莫非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了他疑心?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忒奇怪了些!不似轻薄,倒像是……像是在打量什么可疑之物,带着冷意森然和……探究?让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手心冒汗,只恨不得立刻遁地而去。
      半晌,还是玄煕先移开了目光,声音平淡地打破了沉默:“无事,去吧。”
      “是……谢三公子。”范厨娘如蒙大赦,匆忙应了一声,几乎是落荒而逃,提着那只空篮子,低着头快步去了,背影都带着几分仓惶。
      玄煕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这妇人……似乎过于紧张了些?
      且说皇子开垌这边,自与刘一妃定下蹴鞠之约,倒也时常念及。并非全为此事新奇有趣,亦有几分是对那日伊人回眸浅笑、温柔解语的朦胧情愫在牵引。到了约定的那一日,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天上一碧如洗,正是出门游玩的好辰光。开垌兴致颇高,特意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宝蓝暗纹常服,着人备了轻便的车辇,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亲自往翠微居那小院接了刘一妃,一同往皇家蹴鞠苑而来。
      马车辚辚,一路行至蹴鞠苑侧门。此处守卫森严,寻常人不得靠近。验明身份后,车驾径直驶入,来到一处独立的阁楼下。早有内侍在此等候,引着二人拾级而上,径直来到那视野绝佳、闲人免进的专属雅阁。这雅阁位于西侧看台最高处,正对鞠场中央,内里布置得雅致清爽,临窗设着宽大的软榻,铺着锦垫,旁边小几上早已摆上了时鲜的瓜果、精致的茶点,香茗亦是新烹的。
      开垌心情舒畅,亲手为刘一妃挪开一张绣墩,邀她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自己则在她身侧坐下。他指着下方一片平整开阔、绿草如茵的“鞠场”笑道:“你看,这便是今日要比赛的蹴鞠场了。比之宫中我们玩的那种双球门的场地,又不同了些。这皇家蹴鞠苑用的是最新的规制,只设单球门,唤作‘龙门’,两边那各设一道门框的,便是了。球员们需得合力,将那皮鞠设法踢入对方的龙门之中,方算得分,得分多者为胜。”他又指向场边正舒活筋骨的健儿道:“你看那些穿着各色号衣的,便是参赛的健儿。规则是每队登场十一人,各司其职,有负责冲锋陷阵的,有负责居中调度的,亦有负责防守拦截的。那个穿着不同颜色衣裳、守在龙门前的,唤作‘门尉’,乃是最后一道屏障,身手最是矫健不过……”
      他谈及蹴鞠,竟是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将那规则、阵型、看点娓娓道来,言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少年人的热忱与活力。刘一妃侧耳细听,她对这蹴鞠之事本是一窍不通,然听着开垌详尽有趣的解说,看着他眉宇间那份难得的飞扬神采,与平日里那个沉静平和、心事重重的皇子判若两人,心中亦不由得被深深感染,唇边始终带着一抹温柔浅淡的笑意,时而随着他的话语轻轻点头,眸光专注地望着他。
      离开赛尚有片刻,忽听场中鼓乐齐鸣,御座方向的高台上,仪仗簇拥下,走出一位衣饰华贵、身形挺拔的青年。此人乃是当今晋郡王的世子炳钰,生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傥,与开垌自幼一同长大,交情甚笃。
      只见他手持一只亮闪闪的“聚音铜”,立于高台边缘,满面春风地向着下方数万观众高声致辞:“诸位,诸位!今日盛会,天公作美,惠风和畅!”他声音洪亮,透过聚音铜传遍全场,“更难得者,恰逢此时,我大辽皇子殿下亲临赛场,与万千臣民共赏此番赛事。”
      此言一出,原本就有些喧腾的看台之上立时如滚油泼入沸水,瞬间山呼海啸!“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岁!”之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看台上万民攒动,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侧高处那几间的雅阁,皆因陛下膝下只此一子,虽因种种缘故尚未明立东宫,然储君之望,早已系于其身。故而百姓见他亲临观赛,那份激动、崇敬与拥戴,自是不同凡响。
      炳钰见自己一句话便引得如此轰动,愈发得意,脸上笑容更盛,又提高了声音,故作神秘地拖长了语调笑道:“且今日,殿下并非独身前来!更是携了……”他故意顿住,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开垌的包房方向,吊足了众人的胃口,随即像是猛然想起什么,意识到那位尚无正式名分,直接称呼多有不便,话锋极快地一转,朗声吟哦道:“《诗》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今日,且让我们一同恭祝殿下与伊人,永结同心,福寿安康!”
      他这话颇为巧妙,既含蓄道出皇子携美同游之事,又巧妙避开直呼其名的尴尬,还旁征博引,平添几分风雅意趣。
      满场再次哗然!“伊人?”“是哪位佳人?”“竟能得殿下青睐同游?”百姓们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议论纷纷,更是伸长脖子,往那雅阁方向使劲探望。虽隔着帷幔纱窗,什么也看不真切,却已有人领会其意,带头高喊起来:“伊人吉祥!伊人吉祥!”“皇子千岁!伊人吉祥!”喊声竟也汇成一片,震天动地。
      雅阁内的刘一妃,早已是羞得满面通红,玉颊绯红,螓首低垂,两只纤手紧紧攥着衣角,恨不得将脸埋进身前的软垫之中,再也不要抬起来。她如何经过这等阵仗?被数万人如此瞩目议论,简直无地自容。
      开垌见她这般模样,心中倒是又怜又爱,只觉得她这娇羞之态,比起平日里的端庄娴静,更添了几分动人的妩媚,甚是可人。他轻轻拍抚她微颤的手,低声安抚道:“莫怕,炳钰他就是爱热闹,信口胡言罢了。无人看见我们。”他语气温和,掌心暖而干,传递着安抚之意。
      恰在此时,场中传来悠长而嘹亮的开赛号角声,球员们开始列队入场,裁判官员亦就各位,阖场目光尽落于将启的新番赛事之上,那因炳钰而起的风波,倒也应景地渐渐平息了去。
      比赛开始,乃是传统劲旅锦衣卫队对阵实力同样不俗的太仆寺队。锦衣卫队一身赤色飞鱼纹劲装,球员个个剽悍勇猛,气势如虹;太仆寺队则着青蓝奔马图号衣,身形矫健,奔跑如飞。两队才一交手,果然是龙争虎斗,战况分外激烈,攻防转换疾如晦雨,鞠人们往来奔突,拼抢甚急,精彩纷呈,引得看台上惊呼赞叹声连绵不绝,气氛瞬间被点燃。
      开垌看得是全神贯注,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那只特制的皮鞠,他一面为自家暗中支持的锦衣卫队击掌叫好,一面侧首低语,热切地为身旁的刘一妃细说场上情势:
      “你看那锦衣卫的赫连勃,是他们的前锋,脚下功夫极是了得!好!过了他!”
      “哎呀!这一脚传得稍大了些!可惜了!”
      “快看太仆寺的反击!危险!”
      “门尉!好个尉迟敬德!这一下扑得漂亮!真是神勇!”
      他时而握拳叫好,时而扼腕叹息,情绪完全投入到比赛之中。
      刘一妃伴坐于开垌殿下之侧,初时不过静观鞠场之上人影奔走,皮鞠流转。然则,她更多时候,目光倒是不由自主地落于身畔这位皇子。只见他时而因锦衣卫队得了先机而扬眉奋拳,神采熠熠;时而又因场中胶着而颦眉低语,竟不似平日宫中那般肃容。此般鲜活情态,倒是她前所未见的。渐渐地,她亦为场上那份奔腾喧闹所染,一颗心也随着那小小皮鞠起落浮沉。
      上半节甫开未几,锦衣卫队便由费南德妙传,甘若冲递至中路,乌格特抢点破门,先得一筹!开垌喜不自胜,向她笑道:“你看,这便是我们锦衣卫的章法!”一妃虽未必尽解其妙,然见他欢悦,亦随之笑道:“殿下说是好球,自然是极好的。”不多时,上半节将尽,后卫达络竟于偏侧窄处劲射,球中远柱弹入龙门!锦衣卫再添一分,二比零领先。开垌更是得意,笑道:“此局看来是稳了!”一妃亦轻语:“锦衣卫果然骁勇。”眼波流转间,已不自觉将场上胜负与殿下的喜怒系于一处。
      歇息过后易边再战,太仆寺队显是不甘,攻势陡然凌厉。下半节过一刻许,太仆寺队获前场右侧“任踢”之机,皮鞠吊入禁区,一阵纷乱,终由托礼索头槌建功,扳回一分。开垌眉头微蹙,自语道:“大意了!”一妃见他神色转紧,柔声劝道:“不过失了一球,殿下宽心。”
      谁知话音未落,又过片刻,太仆寺队左路起势,快马马福纳传中,奈尔石后点头鞠摆渡,塔利亚外脚背撩射,门尉鄂纳虽奋力扑出,跟进的老将拉卡山却补射入网!场上锦衣卫球员顿时哗然,围住正判官分说,指称塔利亚射门时球已过线,且拉卡山有越位之嫌。正判官一时难断,场边观察书吏与正判官反复交涉,看台上万众屏息。良久,正判官鸣哨,指向中圈——进球有效!确认是拉卡山补射!顷刻间,竟被扳作二比二平!
      “怎会如此!”开垌失声道,方才的笃定烟消云散。此刻两人挨得甚近,一妃见他懊恼,更能感到他掌心传来的湿意与焦躁,便轻轻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太仆寺队倒也顽强。不过是平局,殿下……”话语虽柔,她自己的心也悬了起来。
      常规时辰将尽,太仆寺进球功臣托礼索防守动作过大,再次放倒锦衣卫后卫岳罗,领了此场第二面“记过牌”!两黄作一红,正判官毫不迟疑出示“驱逐令”将其罚离鞠场!开垌恨恨道:“罚得好!看他少一人还如何!”心头稍解,然均势未破,依旧揪心。
      双方再无建树,二比二战平,遂入加时。看台上呐喊已带嘶哑,雅阁内更是寂静无声。一妃望着开垌紧绷的侧颜,额角似有微汗,只觉自己心跳如鼓,几乎要跃出腔子。
      加时上半节将了,以少敌多的太仆寺队反得良机!中场车尔奇于禁区外从容晃动,起脚远射,皮鞠划出一道急坠的弧线,直挂龙门死角!三比二!太仆寺反超!开垌猛地立起,又颓然坐下,面色铁青,嘴唇紧抿。一妃心直沉下去,默默为他续茶,却是一字也说不出。
      加时下半节才始,锦衣卫更是祸不单行!太仆寺快马马福纳突入禁区,被回防的老将卢克绍无奈绊倒!正判官哨响指向罚踢点!队长岳罗上前争辩,反领“记过牌”警告!太仆寺主将拉卡山主罚,冷静低射破门!四比二!
      “完了……”开垌喃喃,声已嘶哑,目中光彩尽失,疲惫地瘫靠在软垫上。看台上太仆寺拥趸已提前欢庆,锦衣卫一方则多有掩面离去者。刘一妃望着他失魂落魄之状,心头亦是百般难受,只得默默挨着他,将手轻轻搭在他臂上,期冀能予一丝微慰。
      然天意难测,绝境忽现生机!锦衣卫并未放弃!加时下半节将半,核心卡思明强突禁区倒地!正判官初未理会,锦衣卫球员力争,终得“场边复核”。一番察看,正判官改判——罚踢!
      “竟是罚踢?!”开垌霍然坐直,眼中重又燃起难以置信的微光。一妃亦是屏息,双手紧握,心怦怦然。
      锦衣卫核心费南德顶住千钧重压,站上罚踢点。助跑,射门!皮鞠直窜龙门右下死角!三比四!扳回一分!“好!罚进了!还有时候!”开垌激动喊道。一妃亦长舒一口气,脸上终露笑颜。
      加时将尽,锦衣卫全线压上,发动最后猛攻!卡思明再送妙传,小将梅努禁区内得球,冷静一扣,随即起脚兜射远角!皮鞠绕过门尉指尖,擦柱入网!四比四平!
      “平了!!!竟平了!!!”开垌几乎跃起,挥舞双臂,欢喜得语无伦次!一妃亦惊喜交加,以袖掩口,眼中泪光闪烁!
      眼看平局将定,谁料补刻最后一瞬,锦衣卫左路再起攻势,皮鞠高吊禁区!中后卫马奎人丛中高高跃起,力压对手,狠狠一记头槌!皮鞠如流星般砸入龙门!五比四!绝杀!终场哨音恰在此时响起!
      “胜矣!吾属胜之!!!”开垌再难自持,心中郁积之气尽数化为狂喜!猛地站起,振臂狂呼!激动之下,竟情难自禁,转身一把将身侧的刘一妃紧紧搂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令她窒息,口中兀自大喊着!
      刘一妃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热拥抱紧紧圈住,一时懵了。耳畔是他震耳的欢呼,胸前是他剧烈起伏的心跳,鼻息间满是他身上独特的男子气息……她霎时霞染双颊,滚烫不已,双手下意识抵在他胸前,却软弱无力,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推拒还是依从……脑中一片空白。
      这拥抱不过瞬息,于刘一妃却似无比漫长。开垌很快省觉失态,忙松开手臂,退后半步,望着眼前这位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含羞带怯更添娇艳的女子,竟也有些语塞,呐呐道:“孤……孤方才……太过忘形了……失礼之处,还望……莫要见怪……”竟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刘一妃亦是心头乱撞,垂下臻首,长睫轻颤,声细如蚊蚋,带着一丝微颤:“殿下……亦是真情流露……妾……明白的……”
      雅阁之内,一时气氛微妙。窗外欢声雷动,彩带漫天,窗内两人相对无言,目光偶尔交错,又都飞快避开。然方才那从绝望到狂喜的极致情状,以及那个短暂却滚烫的拥抱,却似在两人之间牵起了一道无形而温暖的线。开垌望着她低首娇羞之态,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柔情与欢喜,暗忖:今日这蹴鞠,看得……真值!百姓那“伊人吉祥”之语,竟似谶语一般,让他心头也悄然生出几分旖旎之念来。
      [按:藏有“停”字的那一页诗,诗人累尘]
      《长赢幽觞》
      弄爵倾樽叹简兮
      前贤彼我与云泥
      神行洛水陈王赋
      笔落兰亭逸少题
      墨韵金桥丹凤壁
      清涟绿野武陵溪
      操觚雅客风骚旧
      醉卧横栏月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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