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空仍是一片墨蓝，只有天地相接处透出一线微弱的曙光。

　　“阿兄，你行事小心，切莫牵扯到伤口。”薛宁站在院门口殷切嘱咐道。

　　“放心，我记着的，你若遇急事，去安镇司寻我便是。”薛宥轻拍妹妹的肩膀，示意她回屋。

　　“你第一日去当差，我就在门口送送你，看你走了，我再进去。”

　　薛宥叮嘱两句后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茅舍。

　　等到阿兄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薛宁进院关好门，回到房间睡了一个回笼觉。

　　待她再醒来，一轮红日已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脸上，她伸展双臂伸个懒腰，心情愉悦地下了床。

　　她简单烙了个饼吃，麻利地将今日要送到各家的衣裳放进篮子里，然后便提着裹布藤篮出门了。

　　摊贩皆已出摊，各家铺子也已开门待客，大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喧闹声带着烟火气唤醒了临安城。

　　薛宁将藤篮中的衣裳全部送还，领了工钱，又将今日新收的衣衫放进篮子，脚步轻快地走在长街上，准备回家将这篮子活计早些做完。

　　当啷！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边走边向身后张望，与薛宁撞了个正着，男子腰间的短刀落地，与青石板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薛宁记着上次的教训，死死攥住手中的藤篮，看见地上的短刀，她连忙后退几步，目光扫过对方额间的疤痕和凶神恶煞的脸，决定保持沉默。

　　男子迅速弯腰捡起地上的刀，瞥了薛宁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了。

　　薛宁低头看了一眼衣篮，遗憾自己昨日未将鸡蛋篮握紧，她轻叹一口气，接着转头循着高身大汉离开的方向看去，已然不见其踪影。

　　她揉揉自己刚被撞疼的肩膀，心里暗暗叫苦，明明自己已经侧身避让，那人竟似蛮牛般横冲直撞。昨日被撞，今日也被撞，难道她脸上写着“来撞我”？

　　她自认倒霉，好在此次自己没有什么损失，便也不再计较，继续往家走。

　　还没走多久，她突然放缓了脚步，盯着前方一个高大的背影。

　　他是方才迎面撞了她的那个大汉。

　　薛宁看着大汉从自己身边经过，心里纳闷他为何会与她走同一个方向，视线下移到对方手中的旧布包上，这布包从何而来？莫非他是个贼？

　　思及此，她赶紧低头查看，荷包正安然系在裙带上。为以防万一，她解下荷包，而后将其放入衣襟内袋。待她再抬头，发现那大汉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薛宁止步望向人群，想从中再找出那大汉，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对不住。”撞人者并未停步，快速地留下这句话便向前走了，走得甚是着急。

　　薛宁看着渐渐走远的姑娘，无奈地摇摇头，又往路边靠了靠，看来她今日走霉运，得万事小心。

　　她忽地抬头盯着那道快消失的身影，突然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撞鸡蛋的姑娘！

　　薛宁赶紧迈步去追她，希望她能赔些鸡蛋，哪怕半篮子也行。

　　那姑娘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薛宁本就与她隔了些距离，手里又提了个衣篮子，要追上她并不容易。

　　她跑得如此快，莫非是认出了自己，不想赔鸡蛋？薛宁边追边思索，不曾想竟一路追到了明华池。

　　明华池是临安城一大胜景，与明华河相通，方圆数里，亭台错落其间，画舫游弋于碧波之上，沿岸杨柳垂丝轻拂水面，是百姓游乐、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的好地方。时值阳春三月，踏青赏玩者络绎不绝，明华池畔游人如织。

　　薛宁一时失了那位女子的踪迹，只得停下，喘息间凝神四顾，目光迅速扫过池畔的游人。一抹熟悉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她看见女子正向明华池西岸的幽僻处走去，便立即追了上去。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薛宁终于追上那位女子，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然后走到她身前勉力平复气息开口，说完便大口喘气。

　　眼前人显然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正呆愣看着她，薛宁休整好后便松开手，温声提醒道：“姑娘，你昨日撞掉了我的鸡蛋篮子。”

　　女子似是突然想起来，恍然大悟，随即急切道：“我叫春红，鸡蛋我定会还你，只是眼下……”

　　“救命！”

　　忽然传来的呼救声打断了春红，她连忙在水面上搜寻，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落水的身影。

　　薛宁闻声也向明华池中看去，一个男人正在水中扑腾，离岸边越来越远，附近的几个人急得团团转，但是并没有人下水施救。

　　“舅舅！”

　　春红认出落水者，拔腿跑到离他最近的西岸，薛宁也连忙跟上她。

　　此时落水男子已经到了水池中央，因为体力不支，他渐渐地不再挣扎，浮出水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眼看着就要彻底没入水中。

　　春红不谙水性，便去求那几个路人，但他们都面露难色，摆手推辞。

　　“求求你们救我舅舅，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春红焦急万分，可无论她如何恳求，他们都神色犹豫，始终不愿搭救。见求助无望，她无措地往水里走去。

　　路人见春红走到水边，立即拉住她，面色不安地劝说道：“姑娘，别下水，这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与此同时，两人身旁有个人径直冲进了水里，朝着水池中央游去。

　　薛宁见落水男子似乎已力竭，她放下衣篮，毫不犹豫地投身入水，并未听见路人的劝告。

　　池水很凉，薛宁陡然进入池中，双腿差点儿抽筋，好在她在令阳学了多年游水，凭借经验迅速调整好了身体，而后奋力游到落水男子身旁，发现他已经晕厥。她托住对方腋下，使其面部朝上，保证他的口鼻露出水面后，她便带着他往回游。

　　岸上众人见状，马上找了根长棍，随时准备接应两人。

　　薛宁在水下拖着一个人，渐渐地感到体力不支，此时离岸边还有些距离，她突然感觉身后有东西在靠近，刚刚向后蹬腿时明显碰到了什么。

　　莫非是鲤鱼？又或是蛇？

　　薛宁顿时有些紧张，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蛇，但她并不能回头查看，她将头露出水面，迅速调整呼吸，而后继续往前游。因为害怕，她不敢再停下来。

　　离岸边还有约摸一丈的距离时，薛宁费力地将落水男子拖到身前，示意岸上的人来帮忙，她已经力竭，再难拖着落水者游动半步。

　　春红见状想去接应，一直在观察情势的路人男子拦住了她，他见薛宁带着落水者安全回来，便壮着胆子下水去帮忙。他刚到落水者身前，岸上的人突然一起叫唤起来。

　　“水猴子！”

　　水中的男人定睛一看，发现一个长毛怪物正在朝他们游过来，他立即拖着已经晕厥的落水男子，着急忙慌地上了岸。

　　薛宁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长毛怪物猛地从背后扯入了水中，她尝试自救，但疲惫的身体加上怪物的蛮力，她的挣扎成了徒劳。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别下去，你不要命了！”

　　薛宁听见春红的呼救声越来越模糊，随着她完全没入水中，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被一直拖到了深潭，始终背对着怪物，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那双手突然放开了她，薛宁正想逃，自己的脖子却骤然被死死掐住，她死命地想扯开脖子上的手，发现那双手粗糙且布满疙瘩，手背上还有许多尖刺，她根本扯不开。

　　薛宁在挣扎之中呛了水，她感觉胸腔里面似是有团火在燃烧，正刺痛和灼烧着她。眼睛边缘的黑雾渐渐侵袭整个视野，她脑中突然闪过九岁时的那次溺水——同样的窒息感，同样的绝望。

　　她的意识开始飘散，双手无力地漂浮在水中，她要死了吗？

　　*

　　“公子，我看见春红了。”张元将马车帘撩开一个小口，低声向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的贺羽禀报道，“需要我现在将她带回安镇司吗？”

　　“杨家丫鬟？”贺羽想到新案件，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遂睁开眼平静问道，“她在干什么？”

　　“嗯，这杨家丫鬟走得甚是着急，像是有要紧事办。”张元停顿了一瞬，接着如实禀告道，“阿宁跟在她身后。”

　　“薛宁？”贺羽闻言神色变得凝重，垂眸若有所思。

　　张元见他迟迟不开口，试探地询问道：“公子，我现在去叫住那春红？”

　　“不用。”贺羽缓缓抬头，脸色又恢复到起初的平静，“既然我们现下无甚急事，不妨看看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马车缓缓行进，在薛宁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张元既能始终掌握她的行踪，又不至于太近致使她有所发觉。

　　丝毫未察觉到被人盯上的两位姑娘相继来到明华池，马车也跟到了明华池。

　　“公子，春红不见了。”张元见薛宁停步，命车夫也停下马车，转身撩开车帘向里面的人禀告道。

　　“此处本就人多，你一时失了踪迹也属正常。我们跟着薛姑娘就行，她会找到春红的。”

　　说着，贺羽下了马车，似笑非笑地看着不远处朝明华池西岸走去的薛宁，知道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跟着她，准能找到春红。

　　张元紧盯薛宁，贺羽则在他身后游赏明华池的美景。不久，两人果然看见她追上一个粉衣女子，随后她对着那女子气喘吁吁地说了些什么。

　　“救命！”

　　贺羽并未在意呼救声从何处传来，始终盯着前方的两个人，此时她们正跑向西岸。

　　“跟上。”他不等张元反应，迈步也朝着西岸走去。

　　张元从溺水者身上收回视线，疾走两步急切道：“公子，水中那人应是春红的舅舅，杨宅的管家，陈一。”

　　见水中人快要坚持不住，他又补上一句：“公子，是否需要我去救他？”

　　“已经有人去救了。”贺羽看见薛宁跃入水中，霎时停下了脚步。

　　她学会游水了吗？胆子还挺大。贺羽始终盯着薛宁，看见她正托着落水者往回游。

　　“公子，那陈一不轻，阿宁怕是难上岸。”张元也看着水里艰难游动的薛宁，不禁开口道。

　　“既然薛姑娘要救人，我们就别抢了她的功。”贺羽漠然看着水里的人。

　　两人就站在不远处静观水中情势。待薛宁离岸边只有一丈距离时，贺羽迈步向她走去，却见她突然被某种力量拖入池水的更深处，察觉到事态诡异，他连忙跑到水边，望着池水搜寻她的踪迹。

　　“公子，我去救她。”张元说着便要下水，被贺羽拦住了。

　　“阿元，你留在此处救醒陈一。”

　　说罢，贺羽不顾周围路人的劝说，毅然跃入水中。张元听命行事，蹲下查看陈一的状况，发现他尚有鼻息和心跳，人还活着。

　　贺羽在水中潜泳，顺着他方才在岸上观察的路线向前游，不久便发现了已经晕厥的薛宁，却并未看见路人所说的水猴子。他托住她的腋下，迅速带她回岸。

　　上岸之后，贺羽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人放在地上，紧接着便对她施救，希望她能将水吐出来。

　　“公子，陈一醒过来后又昏迷了。”张元面带忧色看着躺在地上的薛宁，向贺羽禀告道。

　　“嗯，你先将陈一送回杨宅，然后带春红去安镇司。”贺羽冷静吩咐道，他始终低着头观察薛宁的情况，手下的动作丝毫不见慢。

　　“公子，那你和阿宁……”

　　“待此间事了，我会和她一起去安镇司。”他示意张元不用担心，说话的声音随着手上的动作有些微的颤抖。

　　张元见状也不再磨蹭，背起陈一走了。春红双眉紧蹙，看着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两人，欲言又止，最终沉默地跟着张元离开了。

　　咳咳咳！

　　薛宁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呕吐出几口水。

　　贺羽看着她吐在自己手上的水，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他嫌弃地将手在衣袖上擦了擦。

　　见薛宁再次晕了过去，贺羽无奈叹息，将她打横抱起，而后用手指勾住她的衣篮，向着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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