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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缘〗
1980年,深圳已成为经济特区,退去□□这一头衔,我无影无踪地逃到了深圳。
虽为经济特区,可在此时不过还像个小镇罢了,与从前我家没什么区别。但终究是远离那个我不想回去的地方,已经很好了。
如爹所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从前是乔家总管,再然后是□□,而现在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不,连毛头小子都算不上,我的青春已不复了。
人生就是如此这般,有些人经过大风大浪,可还是一无所有、不值一提。
***
本着“撇去心高气傲,先暂时稳住”的想法,找了家餐馆做工。
薪资虽然不是很理想,但好在包吃包住,只不过住的是阁楼辟出来的一小块罢了。
我的“工友”只有一位,是个不起眼但又吸睛的女孩。
她叫房欣。我能看出来她习惯性地把自己周身气场往里收,像模糊了脸庞,在话本里没有一席之地的路人甲。
但她的美貌又足以保证你在看她一眼之后难以忘却。
她行事低调、话少,但她的容颜的确可以称得上惊为天人了。
***
我与房欣是“共友”亦是“战友”,只因整个餐馆除却老板只有我们两个员工。
她年龄比我小一些,但我们还是有许多的共同话题,端菜清桌间隙会聊天谈八卦。
譬如老板的脸上为何有“五指山红”?为何隔壁酒馆的前台阿惠肚子日渐变大?为何那桌的客人只喝水不点菜?
一切的一切,成了我们匆忙生活中的一味药。但不苦且能治伤。
我们也习惯性地不过问对方的感情问题——男男女女绕不开一个情字,大家都只是被情网罩住的苍蝇、蚊蚋、瓢虫……总之并不光鲜亮丽。
本以为她与我一样,是孤家寡人,但我错了,原来不是。
那天下午,外面下起了细雨,几缕风吹落树枝娇花,跌在店门玻璃前。
房欣在我旁边哼着歌,而我正望着几朵残花于半空迤逦,然后忽地一落,嵌在玻璃门上。
接着,那扇门被打开了。
来的是个身披雨衣的男人,长相并不好看,五官簇集在一起,也不高,却也胖——绝不是壮。
我站起身来,问道:“吃点什么?”
男人没有理我,反倒是向着房欣那瞧去。
房欣这次注意到来了人,但当她看清楚来的是谁后,居然有些茫然无措,不过很快调整了过来。
她先是转头看我:“表哥,这是我男朋友,不是来吃饭的。”随即转头看向男人,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表哥?我疑惑不解。
男人也疑惑看了我一眼,又眼神给我打了个招呼,我微微一笑就此回应。
他递给房欣一把伞:“下雨了,我猜你就没带伞,这把伞你拿着,晚上回家安全点,我还得回去干活呢。”
房欣接过那伞也没说什么,说了声再见便继续坐着哼歌了。
地上全是她男友携来的清清浅浅的水渍,我看着不舒心,也怕被老板训斥,于是拿起拖把便要给打扫干净。
房欣看到此,把拖把抢走了:“唉哟,不用你拖,我男朋友搞得就我来收拾好了。”
我自然乐得清闲,同时也好奇:“他真是你对象?”
房欣停顿了一下,苦笑荡起嘴角波纹。
——“他叫曹阳,在街对面的那家五金店干活,有次来我们这吃饭,看见我便想追求我,想和我拍拖。”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来找我,约我轧马路、吃饭,有时也会去看电影,对我不错的。”
——“某一天,我同意了他的追求,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他女朋友。”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这真是彩凤随鸦。
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刚刚房欣好像喊我的是“表哥”,有些不解。
房欣答道:“他不喜欢我与其他男人交往,就连老板的醋他都吃过,这几天他曾看见过咱俩聊得欢天喜地的,我就同他说你是我表哥,要他打消疑心。”
原来这个男人这么咸湿……终究是太自卑了,生怕枕边人弃他离去。
房欣将拖把放了回去,坐在板凳上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他……我想和他分手,但他家庭不太好,从小没有父母疼爱,如果我走了,他应该会很难过吧。”
我摇了摇头:“他难不难过我不知道,你难道不难过吗?”
房欣眼睛亮了一下,好像懂了什么,也没再说什么了。
当天晚上,曹阳撑着伞接她下班送她回出租屋了。
如果房欣听进去了,或许今日她俩就可以好聚好散了——只要曹阳肯放手。
但如此绮丽年华、粉雕玉琢的青春女人,他这样的男人可能九世轮回也只有这一次,肯放手了,就不肯寂寞了。所以他到底肯不肯放手呢?
***
阁楼潮湿狭小,我翻身几回,还是睡不着。
我渐渐地看见了房欣的身影,忽而放松了起来,进入了梦乡。
梦的起初,是绵延天际的花海,房欣穿着碎花裙,拈着一朵粉色野花凑近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几乎是瞬间,那纤细手指上的娇花迅速枯萎,花瓣干碎,甫一坠地,便燃起火光,烧了这片花海、烧了我梦中的乐园。
房欣湮没在火光之中,我不知所措,停留原地,即使那火蛇已经向我袭来也有些茫然。
刹那间,火势不再蔓延了,就停在我眼前,将要点燃我的睫毛。
火光中,有一抹倩影,我疑惑是房欣,伸手想拉她出来,可这女人竟是乔允。
乔允对着我笑,狡黠地笑。
像是电影的快镜头,她变得苍老起来,两颊凹陷、面容枯槁,甚至到最后没了皮肉,只有骷髅。
梦境猝然终止,我醒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切,都这么真实,却又那么遥远。
梦中,有两个女人。
房欣,但我不爱她,但我确实承认她足够美丽诱人,让我有些动心。
乔允,已经快成了我上辈子的事,而她或许也已轮回转世。但我爱她,即使我骗她、杀她、害她,但我终究爱过她。
爱与恨是交织的,无法分离开。有人因爱生恨,只因爱不到;也有人因恨生爱,盖因已经放下。
***
翌日,房欣找我“告别”。
“我昨天分手了,他同意了。不过我却不想留在这里了。”
我有些焦急地问道:“那你打算去哪?”
房欣没有说,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问我:“今天晚上有空吗?一起去那洋人开的小酒馆吧,当是……为我送行吧。”
我答应了,如此美妙的事为什么不去呢?
也因这事,我一天都有些心神不宁,对晚上的“约会”怀揣好奇。
这洋酒馆并不算远,刚一打烊我便急匆匆赶去了。
酒馆内有不少人,还放着听不懂的英文歌曲,彩色灯光照耀,有些看不清。
倒是房欣看见我了,她坐在一角,一边喊着我一边招手。
房欣今天很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她现在的气场是往外扩散的,更是因为她烫了红棕色大波浪、戴着银色圆耳环、涂着红唇,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美。
刚坐下,就有服务员来问我喝点什么,可我是第一次来,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况且也不知这钱够不够……
房欣似乎看出我的窘迫,她介绍道:“血腥玛丽不错,尝尝?今晚我请客,想喝什么就点吧。”
血腥玛丽,我喜欢这名字……
我点了点头,静待服务员上酒。
房欣见我也不说话,问道:“无聊吗?”
我看着她根本不觉无聊,于是摇了摇头。
“玩个游戏吧,掷骰子、比大小,大者问小者一个问题,必须真实回答,不许逃避。”这个游戏,在很多年之后有些许补充,被称为“真心话大冒险。”
我听懂了规则,觉得不错,于是说道:“好啊。”
两枚骰子,配着黑色塑料杯,将骰子置于杯下,不断摇晃。
一开盖,她的点数是10,而我是9,还是略逊一筹,输了个女人。
房欣沾沾自喜,喝了口杯中的蓝色液体,然后有些害羞地说道:“你把你所有前女友加上我,排个名,以颜值为标准。”
“我只有一个前女友。”
房欣眨了眨眼:“那更好办了,我与她谁更好看?”
我不假思索说道:“乔允。”
房欣登时脸红了,随即又变白、绿、青、紫,总之没有一点好脸色。
接着,继续掷骰子。
她又赢了,这次她是12点,我是1点——一个最大,一个最小。
房欣拨弄了下头发,神情认真:“你喜欢我吗?”
原来她喜欢我啊?
原来今天的一切是为了钓我上钩。
可一个男人最知道轻易得来的也是最轻易丢掉的,丢得毫不留恋。
所以即使我心里颤动不停,面上也还是很平静地说道:“不喜欢。”
随即又佯装要走,但被她拦下,我沾沾自喜,现在谁才是被钓的鱼?
她眼神不再闪烁,又带着一丝哀求:“三次,陪我玩三次,最后一次。对象做不了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行,我陪她玩了最后一局,掷出骰子。
这次,终于,我赢了。
但,我却不知道问什么好了。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
这时候,我的血腥玛丽上来了,我望着面前猩红液体,尝了一口,只感觉酸、咸、苦、辣,如刀子划过我的咽喉。
我说不出话了。
房欣一饮而尽,对我说道:“既然你想不出来,那我就替你问我自己。我要问问所谓‘房欣’,到底是什么人?”
她有些自嘲地说道:“房欣,其实是上海富商的女儿,与父亲吵架了,一气之下来了这鬼地方。不过现在我受够了,再也没有任何留恋了。我要继续回去当我的大小姐了。保重。”
说完,房欣起身就要走,我脑子里开始慌乱,她怎么比我还绝情?
就在我想着是现在搂住她还是强吻她的时候,她停了,留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我在上海的住址。我还是希望你能来找我……”
这是最后一句话,真的说完了,我站着不动望着她离开了。
我的手紧紧握住那张纸条,这不是一张地址,而是我新的一条康庄大道。
不过,还是不急,要放长线、钓大鱼。
***
喝完血腥玛丽,只觉全身一阵眩晕,如梦似幻。
眼前,是阵阵灯光闪烁,一一扫过。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了乔允,她秀发如云,可忽然间发尾泛起火光,那火陡然突增,如海一般淹没乔允。
很快,只剩下苍白的余灰。
乔允不在了,看不见她了。
为什么看不见房欣?
跌跌撞撞,我冲出酒馆,因醉得六神无主,难辨八方路,只随便几扭便拐入一条小道当中。
雨,滴答、滴答地下,随即雨势转大——哗啦、哗啦。
一记闪电如毒蛇吐信般猛然击地,电光间我好像看见了房欣。
她像是玉瓶倒倾倒一般,以诡异的姿势软趴趴地躺在地上,像一盘三文鱼刺身。
红的血、热的血、甜的血、苦的血,自她心口洇出,很快随雨水迤逦到我的脚边。
我又看见了那个身着雨披的男人,房欣的男友——不,已经是前男友了,是曹阳。
曹阳手里握着一把被血污染的匕首,烁不出寒光。
但不知是因为他的愤怒抑或恐惧,那匕首随手臂一直在颤抖着。
他好像看清了来人是我,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我:“你个贱人,就是你勾引房欣,你俩一起下地狱去吧。”
不!我不要死!更何况我从未得到过她!
这个男人,如此的阴、狠、咸、湿,竟杀害了自己的前女友。
我无暇管他因为什么害死的乔允了,我现在的任务是逃。
只要活着,就能东山再起。曾经那么难挨也盼到了光,所以现在更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奔、他追,形影不离,像痴男怨女,可是却是一场凶杀案。
已经到了死路,我无处可逃、无路可去,也无法可解了。
我面对着他,步步后退,只见他目光阴狠,雨披尾部还滴着血。
突然脚滑,踩到个玻璃瓶!真倒霉,我直接滑倒在地……
曹阳纵身一跃,那来势凶猛,我竟爆发强大的能力原地平面旋身,顺手捡起了那玻璃酒瓶,再摔出一道道锋利口子,当作武器。
“砰”的一声,曹阳也摔倒了,可他很快就起来了,我因为小腿受伤还瘫软在地。
他再一次向我袭来,我伸出那酒瓶,一脱手那锋利的“玻璃刀”划过他的脖颈。
刹那间,他再没了精神,翻腾不起来,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只有那血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像是喷泉一般。
我身心俱疲,没再动了,看着他的血从翻江倒海渐渐息声偃鼓,直至他整个人断气了。
我害怕了,我承认我害怕了。
也不是没杀过人,但当年法制不健全,我可以逃得了,就像现在逃到了深圳。
可我现在将他杀害了,我逃不了了……
我强撑着地起了身,看他那可憎面目,我眼神也暴戾起来。
你想害我,没想到被我反杀了吧?
安息吧,你只能安息了,这样的事情不能公之于众。
于你,是你的耻辱。于我是我的罪恶。
好在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可我这个活人到底也是走投无路了。
自首还是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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