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是晴天

　　无法重来的过去，看不见的未来，抓不住的现在，大多数人的一生都不过如此。刚结束综合素质评定，学校就迎来招生季，夏立开始新一轮忙碌。招生工作由庄若飞负责，他把学校各部门的工作人员召集起来，拉到一个钉钉群，这群人中，最核心的工作由夏立完成，其他人帮忙。庄若飞给大家安排好工作，夏立负责政策照顾类招生，另外同事负责接电话、审核需要摇号的学生资料，大家各司其职，招生工作井然有序地开展。因为招生，夏立向庄若飞汇报工作的次数更为频繁。当两人目光相对时，上次那番不愉快的谈话又浮现在各自脑海，使得他俩的关系变得极为微妙，比恋人疏离，比上下级亲密。
　　这段日子，夏立始终没忘记庄懿。这孩子即将恢复健康，夏立告诉自己做事要善始善终，即使面对庄若飞，她也要克服尴尬。正因为如此，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每个周末雷打不动去庄若飞家，了解庄懿的心理变化，正确引导他。这天，庄懿给了夏立日记，他看上去有点忸怩，欲言又止的样子和平常不大一样。
　　夏立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回学校读书。”
　　“真是太好了！”夏立心里有了功德圆满后的喜悦。接着她开始看日记，日记仍是写给他妈妈的，可是夏立看着看着，笑容逐渐消失，整张脸变得僵硬。
　　“妈妈，有一阵子没写日记，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想去学校，开始新生活。以后，我和爸爸会搬到忘忧岛，爸爸说带上夏立和珍珠，他喜欢夏立，我也喜欢，她太像你了……”
　　读到这，夏立的心凉了半截，强忍着失落看完整篇日记后，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她看着庄懿，双眼空洞无神，问：“我哪方面像你妈妈？”
　　“都很像。”
　　夏立的心彻底凉了，失去感情的支撑缓缓下沉，但她仍不死心，问了个自己很不愿意知道，但又很想确认的事，“你爸很爱你妈？”
　　“嗯。”
　　最后防线崩塌，她像被无数小针扎着，浑身痛苦不堪。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她只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过去和那人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她还像傻瓜似的自以为是。
　　夏立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此时此刻此地犹如梦中，她本不该出现，她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这房间到处都是庄若飞和他妻子相爱的痕迹。
　　“夏立，你会和我们住一起吗？在忘忧岛。”庄懿问。
　　“什么？”夏立恍惚，说，“不，我要回去了。”
　　她起身，突然停住，和这孩子处了那么一段不长不短的日子，也有了感情，心中不忍，回头看着庄懿，说：“你已经恢复健康了，以后和你爸好好生活。有不开心的事，记得写日记。”在她心里，这是告别的话，留下庄懿一脸茫然。
　　走出庄懿房间，她一眼看见庄若飞，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让对方感到一丝诧异。
　　“你要走？不留下吃饭？”
　　“嗯。庄懿现在没有心理问题，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就不来了。”
　　庄若飞对她突如其来的不寻常举动有所警觉，问：“你怎么了？”
　　夏立走近他，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神，眼底透着无尽的怅然，说：“我终于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让我做这份工作，为什么让我来开导庄懿，为什么喜欢我，是因为我这张有特色的脸。”
　　庄若飞不作声，深邃的眼眸下，是不能看穿的情绪。过了良久，他沉声说：“你知道了？”
　　夏立含泪，颤抖着说：“我现在才彻底明白，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我都是个让人可笑的工具。”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去，却被庄若飞一把拉了回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双眼透着摄人的光芒，大声而又坚定地说：“夏立你听清楚，我没把你当成她，你是我喜欢的人，不是工具！如果你要走，现在就走，我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我的感情也不会再浪费第二遍！”
　　庄若飞松开手，夏立怔怔地站在原地，和他目光对视的短短几秒，过往相处的点滴在脑海一一浮现，各种情绪在内心横冲直撞，她告诫自己，他给她的一切都是假象，包括刚才说的这句话。她离开了，经过小区那片樱花树，春风十里，花开似锦。她匆匆一瞥，无心赏花，一切归零。

　　夏立重新回到起点，白天上班，晚上带娃，活得清醒又压抑。在学校，庄若飞对她又恢复到当初的上下级关系，没有为难。他发起好几批政策照顾入学，以此提高生源，使得夏立的工作更加千头万绪，审核资料，做台账，和家长解释，和教育局沟通，一样都少不了。家长的咨询电话一个接一个，一放下电话，就会有下一个打入，一天下来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庄若飞要求大家接电话时态度要好，说话可以慢条斯理让自己有休息的时间，到点就不用接电话。家长的问题很实际，自己不确定如何回答，先记下家长的联系方式，在钉钉群提问，他会一一解答，确保大家口径一致，再回复家长。一时工作强度加大，夏立回到家，就累的动弹不了。身体上的疲惫倒是其次，最难受的是每天面对庄若飞，向他汇报招生进展情况，就是不断提醒她两人曾经的情感纠葛，刺激她只是别人的影子和工具人，本来想问下庄懿的情况，一想到自己只是外人，就没有心思介入别人的因果。这时候，前夫陈明淳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钱，和妻子闹的鸡飞狗跳，儿子的奶粉钱都拿不出来，更别提珍珠的抚养费。事业受挫不前，感情虚无缥缈，生活捉襟见肘，夏立觉得是时候寻找其他出路，她又开启了以前考教师编时的艰难模式，晚上回家后看各家单位的招聘信息，到处投简历。

　　忙碌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日，招生小组的钉钉群加入了正校长伍校。伍校在群里发话，说庄校近段时间有其他事情，招生工作暂时由他负责。夏立不以为然，觉得这样可以不用天天面对庄若飞，反倒松了口气。再看眼对面庄若飞办公室，房门紧闭，夏立猜测他可能出差了。就这样连轴转地过了接近一个礼拜，夏立始终不见庄若飞，心里不踏实，又不好发消息给他，于是找个没人的时候问许老师。
　　“许老师，庄校出差了？”
　　许君燕停顿片刻，带着迷惑凝重的神情反问：“你不知道？”
　　夏立摇头。
　　“他儿子前阵子跳楼死了，他请假在家。”
　　“啊！”夏立脑袋如大厦倾倒，顿时“轰”一声响，目光穿过许老师，呆呆地透过窗户望向窗外，过了片刻，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出办公室，决堤的悲痛在心中肆意翻涌。
　　“庄懿……庄懿……”夏立再也无法静心工作，睁眼闭眼，脑子里总能浮现出那个少年腼腆的笑容。

　　终于捱到下班，夏立交代夏母接珍珠回家，自己打车直奔庄若飞家。到了小区，天色晦暗，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个哆嗦。夏立每走近他家一步，心就沉了一分，到了门口，她按门铃，没人开门，再按几次，仍旧房门紧闭。她尝试指纹解锁，居然成功，自从那日离开，庄若飞一直没有取消她的指纹锁。
　　房门打开，一股恶心的酒气混杂着烟味扑鼻而来，她环视客厅四周，不见那人，于是径直走向主卧，推开卧室门，里面的气味更是难闻。只见庄若飞正躺在床上，不知是睡是醒，床头柜上放着烟灰缸，上面插满烟头，还有几包香烟，床边地上摆放着好几个没开封的酒瓶，另外几个空酒瓶滚到边上。
　　夏立强忍着泪水，慢慢走近，才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红，脸瘦了一圈，半闭着眼，鬓边白发肉眼可见地多了。她伸手小心谨慎地摸了下他的手，很烫，再摸摸额头，正发着高烧。
　　这时，庄若飞睁开双眼，夏立吓了一跳，他的眼里布满血丝，眼眶凹陷，疲惫而又颓废，短短几天，仿佛衰老了十年。他脸色阴沉，死死盯着夏立，心里窝着的那团火爆发了，冲夏立怒吼：“你怎么有脸来！滚！”夏立被震慑到了，向后退了几步，庄若飞颤颤巍巍地站起，高大魁梧的身躯向夏立压了过来，狠狠抓住她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将她拉出大门。夏立吃痛，不及他有力，两三下功夫就被推到大门外，一个踉跄瘫倒在地，门“砰”地一声关上。
　　夏立不敢再开门，她六神无主，慢慢走出那栋楼，她不愿就此离开，在小区徘徊多时，不知不觉来到那片熟悉的樱花树下。满眼密密匝匝的樱花点缀枝头，粉色花瓣雨在空中飞舞，夏立抬头，看到那扇窗，正是庄懿的房间，他就是从那里跳向这片花海，想到此处，夏立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几个住户经过，带着异样的神情，小声嘀咕：“这里刚跳楼死了个初中生，据说他爸是校长，家境很好，好好的有福不享这么想不开，自己想死谁也不拦着，找个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偏偏在这里，这栋楼的房子品质很好，现在很难卖出去了，真是晦气。”
　　这话偏被夏立听到，她浑身神经都被刺激到了，顿时火冒三丈，冲那些人大声喊：“人都走了，还是个孩子，你们背后议论不怕遭报应！”
　　“关你什么事，神经病！”那群人啐了一口。
　　夏立被骂，她混混沌沌地坐在樱花树下的木椅上，呆若木鸡。她到底做了什么，她那天斩钉截铁地要和这里划清界限，今天因为命运又来了。这件事和她有关吗？夏立又抬头看了眼那扇窗，此刻，她已经不在乎什么影子、工具人，她只想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守护楼上那个男人。
　　夏立去小区附近的药店买了退烧药和兵兵贴，然后返回庄若飞家。这人仍旧躺在床上，毫无表情，他刚经历一场巨大的风暴，好像灵魂已从□□抽离，失去了生命力，夏立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怎么又是你？”庄若飞低沉着嗓音，有气无力地发问。
　　“你发烧了。”
　　夏立把兵兵贴贴在他额头，他皱了皱眉，也不说话。接着夏立转身去厨房烧水，给他服退烧药，喝热开水，然后去卫生间拧干湿毛巾，解开他的衬衣纽扣，庄若飞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耐烦地问：“你做什么？”
　　“物理降温。你别管，好好休息。”
　　对方松手，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擦拭。最后，给他盖上薄毯。庄若飞没再说话，很快睡着了。
　　庄懿走后，这套房子显得更空荡荡了，毫无人气。夏立看着这里的一切，恍若隔世，她的心像被一团灰蒙蒙的东西裹住，悲伤弥漫全身。她的思绪总是回到庄懿在的时候，如果还是那时候就好了，现在只是场噩梦。夏立走出主卧，来到庄懿的房间。里面一切还是原样，并未整理，甚至比她离开那日更为零乱，就好似庄懿只是出去一段时日，他还会回来。夏立拿起那本日记，仔细翻着，一字不落地看了起来，她感觉自己一颗心跳的厉害，快跳出胸膛。
　　“夏立很久没来，爸爸说她再也不来了，也不会和我们去忘忧岛。她说我已经恢复健康，才不来，可是我并没有，我真希望她能做我妈妈，我很想她。”
　　原来从夏立离开那日后，庄懿写了很多日记，可是后来逐渐减少。夏立从日记本里的蛛丝马迹中，明白了庄懿最后的心路历程。泪水滴滴滚落，夏立心如刀割，懊悔不已，她责备自己，如果当时能放下自尊，多问一句庄若飞关于庄懿的情况，或许就不会发生悲剧。
　　夏立熬了粥，又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做完这些，她觉得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弥补给庄若飞带来的伤痛，这种痛会持续一生。她眼神呆滞，思绪混乱，不敢去庄若飞的房间，不敢看到他痛苦的模样，更不敢去想是自己造成他的痛苦。可是她坚决不离开，她必须守着他。夏立躺在客厅沙发，她从未像此刻那样，感到夜是如此黑暗漫长，还带着无尽的孤独和恐怖。
　　这夜，夏立睡的很不踏实，辗转难眠，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不知睡了多久，夏立醒来，周围仍是静悄悄的，天空暗沉中带了点亮色，原来已是次日，天刚破晓。夏立起来，发现身上多了一条被子，再去厨房看，她熬的粥已剩一半。夏立快走几步，发现庄若飞不在主卧，正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烟雾形成一道不规则曲线，在他面前盘旋缭绕。她不敢打扰，在旁静静地陪着他。庄若飞抽了一根又一根烟，思绪随着那一团又一团的烟圈漂浮。最后，他回过头，发现夏立，目光停滞，半晌，说：“我退烧了，谢谢。”
　　夏立悬着的心这才稍微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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