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非卿

　　似是懂他心中所惧，那道吟诗声戛然而止，四周猛地静了下来。

　　一片死寂中，王中官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声悬了起来，像把明晃晃的铡刀似的架在当间儿！

　　这时悠长的吟诗声散在风中，忽地化成一声似笑非笑的长叹，调子一转，声线里带了几分沉郁顿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王中官方才被吓的魂飞魄散，抬袖擦了擦额上细密冷汗，站在小径半日才勉强压下心中恐慌，对身后的侍从正色道：“你们……都听见什么了？”

　　身边的几位宫使同样脸色苍白，好半天才有人颤巍巍地答道：“回中官……江相诵杜工部《登高》……声颤气弱，泪落沾襟。膝上旧创……紫黑透衣，想是，是宫门叩首时所致。此番吟诗……实乃……忧国成疾，忠义郁结。”

　　“不错……”王中官白着一张脸。

　　这时那吟诗声又远远传来，声音里似是染了无限悲愤怅然——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王中官寻声向莲园的方向又瞧了一眼，一颗心在腔子里打鼓似的乱蹦，呼吸都似是紧张得有几分不畅，“快走快走，快回去……复命！”

　　此非善地，多留片刻都要命！谁知道那位祖宗一会儿想唱哪句？

　　王中官走的飞快，也顾不得令牌穗子在腰间荡来荡去，带着身后侍从近乎一溜小跑地出了相府。

　　江月明此时坐在莲园里，悠闲地晃着杯中酒，想着宫中侍从可能会有的慌乱惊骇，仰首大笑，“有趣有趣！”

　　她抬袖饮尽杯中酒，又半阖着眼睛等了半歇，估摸着王中官一行人已离了相府，撂了杯盏，拎起酒壶猛灌一口，猛地拍案而歌，将案上圣旨震地一颤——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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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边笑边吟，手掌拍的通红却浑然不觉，几滴清酒从壶中飞溅出来，泪珠似的打在那卷可定人生死的明黄卷轴上，倏然点出两朵灿金色的花。

　　又唱——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神仙鬼怪，魑魅魍魉……

　　接着歌接着舞！

　　“江某要好好瞧瞧……这个戏台上，谁能唱到最后！”

　　*

　　一日光景倏忽而过，江月明只觉是在软榻上小憩片刻，转头就快到了去禁中理政的时候。

　　翻身下榻，沐浴更衣，对镜束发点唇……取胭脂遮了面上憔悴苍白，换上那身银线捻金、绣着振翅白鹤的宰辅官袍，颈间挂了缀着赤红玛瑙的玉背云，再在乌纱官帽旁簪一朵晴山蓝绒花……

　　对镜再抬眼时，镜中人眉眼淡漠，周身清冷矜贵之气未减分毫——她还是那个出尘不染的莲相！

　　江月明左右端瞧两眼，颇是满意。

　　这份妆容打扮完美至极，既未显枯槁病容，又相当契合“抱恙理政”的光辉形象。

　　细看之下，竟还透出几分……文弱风雅之美！

　　她指尖摸了摸脸颊，不住颔首：“甚好甚好，合该是这样！”

　　这便杀回政事堂，做她的大成好宰辅！

　　“春桃，车驾可备妥了？”她扬声问道。

　　“主子，都备好啦，就待您登车啦！”春桃应声上前，欲来扶她起身。

　　谁知江月明已习惯性执起桌上那柄光润玉笏，站稳身子便将笏板纳入腰间玉带，抬步就走。

　　然还未走出半步，膝骨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她身形猛地一晃，险些在春桃面前行个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

　　“我——！！”

　　“主子！”春桃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臂弯，这才没教她跪下去。

　　“不若……春桃给您寻根手杖来？禁中宫道要走好远呢……”春桃语带艰涩，低声劝道。

　　“不用！”江月明立刻抬手拒绝，手掌紧扣春桃小臂借力，强站稳身子。

　　陛下他老人家年逾半百还未用杖，她未至花信年华便拄着手杖理政，满朝同僚瞧了岂不是都要笑掉大牙？

　　念及此处，她眸中闪过一丝狠色，咬牙道：“某……撑得住！”

　　*

　　天光晴好，宫阙巍峨，琉璃承辉，流淌着耀目金芒，九重宫阁煌煌生辉。

　　高炽一身宝蓝织金锦袍，玉带环腰，手持一柄写满诗文的紫檀折扇，面上挂着那副惯常浮浪笑意，步履闲适，踱过长长宫道。

　　神态面容看似漫不经心，一双眼睛深处却是沉不见底的幽潭，不动声色地扫过周遭殿宇飞檐——

　　中书门下架阁库，究竟隐于重重宫阙哪一隅？他久未入宫，竟记不大清楚了。

　　此番看望阿姊权当探路，待月黑风高时，才好行事。

　　正思忖间，前方宫道拐角处，一道雅正身影倏然映入眼帘。

　　银白为底金作纹，振羽白鹤上九霄，面容清婉秀丽，身姿高挑纤瘦，正笼着袖子缓步走着——

　　除了那位称病谢客、却转头冒雨夜拜宫门的莲相，还能是谁？

　　高炽眼底精光微闪，唇边笑意更深，加快步伐迎了上去。快到近前时，手中折扇“唰”地一收，遥遥便是一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呦，莲相！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高某只是随处一走竟碰到了宰辅尊驾！近闻莲相闭门修养，玉体可大安了？”

　　清朗声线入耳，江月明闻声抬眸，看清来人便是脚步一滞！

　　原本沉静无波的面上瞬间荡开一丝清晰的涟漪——是惊愕，是窘迫，但旋即覆上一层寒霜。

　　眼见高炽迈着步子，悠悠然向她走来，江月明只觉左手腕上的乌青旧痕猛地发疼，又蓦地想起那日南湖亭中，他紧扣脉搏时那沉入凝海的探寻目光……

　　见他越行越近，自己周身筋骨竟一寸寸僵硬起来。

　　未待他行近，江月明猛地抬起右手，掌心向前，广袖如云拂过，声音清泠如碎玉相击，““世子殿下请止步！请与江某保持……三步之距！”

　　三步之距？！

　　高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一瞧脚下距离，明明还有七八步远！

　　“江相，您这……未免太见外了罢？那日之事，实乃高某情急之下唐突，绝非存心冒犯。本想登门当面致歉，奈何贵府门禁森严，高某连门槛都未能踏入！今日天赐良机得见真颜，高某在此向您赔罪……”

　　“世子殿下！”江月明厉声截断，声音又冷了三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路过的宫人、侍卫投来的隐秘视线！

　　他们虽垂首疾行，但一道道或探究、或好奇、甚或隐含暧昧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银针，正无声无息地扎在她身上——

　　“靖国公世子轻薄宰辅……”

　　“莲相病弱更添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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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日政事堂的议论，一夜之间悄然传遍京城的流言蜚语，字字句句，如同跗骨之蛆啃食着她的自尊心，教她此刻面对高炽，浑身不自在。

　　她甚至能想象到，明日新的流言会如何描绘此刻宫墙下的“偶遇”。

　　虽大抵两日后她便要被判罪问斩，但也断不能舍了脸面啊！

　　她必须划清界限！必须！

　　“江某已无大碍，不劳世子殿下挂心。”她语气平淡，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目光刻意避开他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若无要事，某还要去政事堂处理公务，先行一步。”

　　语罢，她强提一口气，便要侧身疾行。

　　“诶！江相且慢！”高炽身形一晃，脚下步法精妙，流云似的又挡在她身前，恰巧停在三步之外。

　　他手中折扇轻点，目光扫过她略显病容的脸，关切道：“公务虽重，亦需珍重玉体才是。您看您这气色……”

　　话音未落，江月明眸光如冰刀雪刃，猛地向他刺去！

　　气色？！

　　他竟还敢提！

　　要不是他这个登徒浪子，她能犯病昏厥倒在南湖？她能教全京城的人戳着脊梁骨调侃“莲相病弱，更添几分颜色”？？！

　　高炽虽不明就里，但立刻噤声，敏锐察觉到这位宰辅大人对“气色”一类字眼，反应异常激烈。

　　“世子殿下，”江月明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若真有军国要务，还请依制具本上奏，经银台司核验，再转政事堂议处。”

　　“哎，莲相……”

　　高炽还想再言，江月明却抬手轻按额角，眉间微蹙，口中一叹，“说来惭愧，许是江某病体未愈，这耳中总似有蚊蝇嗡鸣，扰得心烦意乱，听不明白也听不真切。昨儿陛下亲口谕示，命某‘入中书视事，勿得稽延’。若真耽搁了，有负圣恩，江某万死难辞其咎！”

　　高炽听着她一本正经的托辞，眼中笑意多了几分了然与玩味。

　　这莲相……想骂他是苍蝇臭虫，不愿听任何有关漳州的事情，竟拐弯抹角地推说是自己耳朵有毛病？

　　当真是……有趣得紧！

　　他笑了笑，折扇在掌心轻敲：“可此事若经银台周转，恐会误了时机。您不如听某一言——”

　　“寻富参政！”江月明倏地打断，唇边绽开一抹清浅却疏离至极的笑意，“世子殿下若有顶顶要紧之事，还是莫要为难江某这大病初愈、精力不济之人了。万一再生了差池，江某可担待不起呐！”

　　话音甫落，她略一拱手便疾趋而去，膝间虽还剧痛，但步履竟比方才迅捷数分，只留下一句清泠余音飘散在午后朗风中：

　　“告辞了，世子殿下。再会！”

　　“哎！”

　　高炽眼瞧着那抹银白鹤影惊鸿般掠过身侧，转眼消失在宫道尽头，不由哑然失笑，以扇抵额，低声腹诽：

　　“再会？怕是想说再不相见罢！堂堂宰辅……溜得比兔子还快！还把富闻谦抬出来当挡箭牌，某还会怕了他不成？”

　　这架阁库，他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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