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斩红尘

　　玄穹宫在京城的镇世者名叫段明夷，皇帝曾想为他封王，被他拒绝，最后他只领了一个镇国将军的头衔。

　　御赐的宅子在城西，皇帝想把名头上的亏欠补在实处，给的是前朝一个皇家园林，比京中不少王府都要大。京中豪门也都有意攀附，纷纷在宅子的修葺上出力，最后这处园林成了京中一绝，任何有幸进去看过的人，都说是仙家才有的气派。

　　辰时已过，升起的太阳被层层雨云遮盖，天地间仍是昏黑。

　　段明夷双目紧闭，立在栖霞园中的高台上，右手握着一只长矛。从开始下雨，他就维持这个姿势不动，雨水落在他身上，并没有顺势而下，而是像落在水面一样，溅起涟漪，而后消融。

　　段明夷与这场雨的联系随时间流逝而越发紧密，只要是这场雨经过之处，他都能有所察觉。其中，栖霞园是离他最近的、也是他最熟悉的。

　　闯入者翻墙而过，目标明确朝竹林深处奔去，段明夷缓缓吐出一口气，于原地消失不见。

　　他的影子接连在雨滴上闪过，段明夷仍然闭着眼睛，手中长矛却已经调转方向，冰冷向前。

　　矛尖刺入竹叶。

　　段明夷睁眼，看着面前层层叠叠丰茂的绿叶，挑起一边眉。

　　竹林深处的客苑传来墨棠的声音，与雨声融在一起，清爽好听：

　　“是我的人。还请玄微子见谅。”

　　段明夷思索片刻，复又消失在雨中。

　　*

　　陆昭野用一种很不体面的方式扑进墨棠所在的屋子。

　　她无心分辨这是哪里，落地就往里走，硬生生把竹屋的墙壁撞出一个人形。

　　墨棠还没开口，便被她抱了个结结实实，一时间要出口的话也忘了，只知道身前多了个火热又湿淋淋的重物。

　　“你……”

　　饿极了的人如果一下子吃太多，反而会难受。陆昭野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脑子胀的要裂开，又舍不得墨棠的好处，一心把脸往他的颈边塞，恨不得溺死在他的肌肤和气息里。

　　墨棠的手细长冰凉，摁着陆昭野的后颈把她抬起来一点，看着她一副发烧难受的模样，正待询问，陆昭野侧脸贴住他的手掌：

　　“墨棠，你再摸摸我。”

　　墨棠看着她良久，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手上用力，把陆昭野向侧面一翻。

　　他眼下修为和境界都比陆昭野强，又是有心算无心，陆昭野猝不及防身下一空，紧接着扑通一声，竟是落到了水里。

　　她作为一只鸟妖，火行的鸟妖，最是讨厌落水的感觉，脑子立刻清明少许，挣扎着探出头。

　　水池不深，陆昭野踩到实处就安心许多。此处是栖霞园引入室内的温泉，温度稍高，跟现在的陆昭野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她当冷水澡泡着，这才看清池边墨棠此时的样子。

　　他……只穿了一条裤子，身后有一件弄皱了的外衫，应该自己扑上去的时候弄掉的。

　　都说出水芙蓉，美人沾了水更是清丽无双，墨棠从肩膀到腰肢，无一处线条不美，松筠劲骨，寒玉生春，莹白的肌肤上有些新鲜的红痕，正是活色生香。

　　陆昭野把下半张脸埋在水里，勉强让沸腾的大脑冷静片刻、没有再次唐突冲上去。

　　墨棠看她这样，长眉微蹙，招手道：

　　“你过来。”

　　陆昭野心下分成两半，一半是自尊，另一半是云雨梦，前者抵不过后者的渴求，她一步步走到墨棠身边。

　　墨棠伸手摘下她的面具扔在一边，哐啷一声响，陆昭野正要去看，被他捏住下巴从水里捞起来。

　　陆昭野盯着墨棠的脸，视线就扯不下来了，一时间只恨自己怎么只有两只眼睛，不能把每一处细节都看个仔细。

　　想吃掉。

　　云雨梦方歇，此时又鼓噪起来，陆昭野搜肠刮肚想引开自己的注意，嘴里就问：

　　“墨棠，你怎么不穿衣服？”

　　墨棠收回手：“雨声太急，来温泉处静心。”

　　“那很好了，”陆昭野干巴巴道，“我陪你一起。”

　　墨棠挑眉：“像刚才那样？”

　　“你愿意的话，最好不过了。”

　　话出口落在水面上，陆昭野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大窘，恨不得立刻逃到天涯海角。可惜双脚有自己的意识，她试图挣扎，反而离墨棠更近了些。

　　她在身体乱扭和自己打架，墨棠就静静看着，陆昭野这根干柴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用火点？挣不过心中所想，跳到墨棠身边，捉起他的一只手，想放在心口又不敢，只能握在掌心，十分苦涩道：

　　“我可以解释的。”

　　解释就得从云雨梦说起，陆昭野一边说一边慢慢朝墨棠蹭过去，他好像是没发觉，任由陆昭野放肆的靠近。

　　“我和旁人不太一样，我是一个可以修仙的半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所斩下来的金阙尘和云雨梦和寻常修士差别极大。”

　　寻常修士斩下的欲望，会是一个物件。

　　最常见的金阙尘会是宝器首饰，或者直接的金银宝石；云雨梦多样一些，往往凝结了修士所经历的最深刻的一段情。

　　陆昭野见过的云雨梦，有腰带，有发簪，有肚兜，甚至还有一缕青丝。

　　各不一样，但相同的是，正常修士的金阙尘和云雨梦，是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猜，我的云雨梦是什么？”陆昭野问道。

　　墨棠好像紧张起来，眉眼间又似乎在生气，陆昭野立刻指着自己：

　　“是这个！”

　　墨棠先是茫然，而后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陆昭野道：“很不可思议，对吧？你是除我以外，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的金阙尘和云雨梦，是我的分-身。她们没有神智，只会凭借本能驱使，同时不算做完全的活物，她们轻易不会被杀死。”

　　墨棠的睫毛一颤，低声道：“所以你试过了？”

　　岂止是试过。

　　刚斩下金阙尘的时候，陆昭野就头痛要怎么处理，杀死自己当然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但修士斩三尸，本身就是一种逐渐杀死腐朽自身的过程，陆昭野倒也没有太不适应。

　　刀劈、火烧、水淹，陆昭野最后的结论是，想要杀死欲望，要么她本体死亡；要么就要一瞬间将她的分-身毁灭至微尘，这只有真仙才做得到。

　　云雨梦最让陆昭野头痛，她和自己长得一样，又被美色吸引，一旦放出去就是大麻烦，后来还是沈寒漪帮她想了阵法，这才把两个分-身封印了事。

　　“我也没想到云雨梦还会对别人产生影响，女人还好些，我有意识便能控制住，男人却是——”

　　陆昭野贴在墨棠身侧，这才想起白翊来，紧张地回忆一番，确定自己并未犯下大错后，才松了口气。

　　墨棠极为敏锐，转头看她，陆昭野被他盯得心虚，下意识笑了下，道：

　　“还好有你在，你是焚心境的大能，不会受我影响。”

　　墨棠目光闪动，陆昭野还以为他要逼问自己，结果他道：

　　“你去换一身衣服。”

　　陆昭野原本的衣服早就湿透了，她控火可以烤干，估计墨棠讲究，觉得不干净，于是答应了一声，跨过毁掉的墙，在床边找到墨棠所说的衣服，快快换好，又回到墨棠身边。

　　墨棠靠坐在不知何来的一把躺椅上，把外衫披上，只露出修长的脖颈和胸前的肌肤，陆昭野大失所望，也不敢说，只贴着他坐下，拿了他的手放在腿上。

　　“陆昭野。”

　　“嗯？”陆昭野瞧他，墨棠神情促狭，并不言语。

　　陆昭野“啊！”一声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和他都是以鹿野的假名字称呼，算是心照不宣不究前尘往事，现在窗户纸可被捅破了。

　　陆昭野不想用真身与他相认，理由早已不是最开始的“嫌麻烦、怕被追杀”，而是——

　　“你一直在帮我，”她低声道，“我本来不该骗你。只是我是被真仙所杀，复生又蹊跷，怕你知道，会连累了你。”

　　陆昭野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死而复生，也许更早，她总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用贪婪、充满恶意的目光。

　　如果是真仙……

　　她无力抵挡，只想不牵连妖族。她从来不怕死，但是怕自己死了，妖族也找不出一条出路。

　　百年前人、妖两族虽偶有摩擦，大体还是可以维持平衡的，据说更远之前，妖族和人族曾经共分天下。

　　而现在，她死后的百年，妖族困居一隅，被人族猎杀、或收作奴隶。

　　思及此陆昭野就夜不能寐，她想要、她必须在那个目光追上自己之前，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的事，还不用你来替我担心。”墨棠说，“你已经不是妖皇，而我是玄穹宫的长老，真正的焚心境修士，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陆昭野道：“也许你成仙了，能帮我查清身上的事。”

　　墨棠：“义不容辞。”

　　两人相视一笑，墨棠道：“云雨梦既然难缠，你不要轻易靠近别人，日后有需要……还是来找我。我不会受你所害。”

　　陆昭野眨眨眼，还是没能抵住诱惑，用一种狗熊抱树的方式再次把他捆紧。

　　这感觉比吃个肚圆还要好，真是可恶，陆昭野想，她甚至觉得这一刻能被称作幸福。

　　幸好墨棠早就斩了云雨梦，此事对他来说只是帮朋友一个小忙。

　　陆昭野想到墨棠曾经递出的信，趁机问出来：

　　“墨棠，我们之前是什么样的要好？”

　　能让你对我这么好。

　　她以前不问，是不想欠这份早已被忘记的情，怕还不起。现在欠的太多，反而不怕了。

　　这次墨棠却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再开口，语气平平：

　　“忘了就忘了罢，不必再提。”

　　陆昭野心里骤的一酸，疑心是云雨梦作怪，便告诉自己不要再纠缠，只把墨棠抱得更紧。

　　墨棠不小心压住陆昭野的头发，正要起身将头发解救出来，身子忽然一颤，开口的时候带了些咬牙切齿：

　　“陆昭野，你是舔了我一下吗？”

　　陆昭野恬不知耻地还在回味，态度十分诚恳：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这次她被扔出去就很有经验了，没有再次变成落汤鸟。云雨梦已平复，陆昭野原地伸了个懒腰，突然意识到什么，对已经走到里屋整理衣服的墨棠喊道：

　　“墨棠，雨停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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