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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回宫
药太苦了,宋介清抿了一口,眉头轻轻皱起。巧盈是被李樾从齐州知府带着过来的,自此那日许时真替宋介清诊出喜脉,她便格外细心,宋介清经手的东西都要再三查验,生怕出了事。
宋介清看着她忙碌,目无波澜。外头日光明媚,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扭头道:“巧盈。”巧盈连忙放下手中东西,走到他跟前。
“君后。”
宋介清微微侧过脸:“出去走走。”
巧盈唉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天光大好,现下临近秋日,还是热暑难耐的时候,午时更甚。
园里大多数的植物都临近枯萎,青黄相杂,略显冷寂。
宋介清走了几步,扭头问巧盈:“这园子,什么时候的?”巧盈仔细看着他脚下路,闻言抬头,笑吟吟道:“这院子是陛下许多年前微服私访时就置办下来了。那时陛下想着,浦县气候适宜,君后您素来身子不好,陛下有意让您在此修养。”宋介清神色淡淡,并不说话。
拐过回廊,便见翠林在前,那林子簌簌作响。
巧盈仔细看着他,听他道:“巧盈,我有些饿了,你去屋子里拿些东西来。”这些时日以来,他因着作孕,吃得少了些,但宋介清与旁人不同,他平素便吃得少,如今又在之前的份量上减去了一些,颇让人心忧。
巧盈听他要吃东西,迭迭应是:“君后在此处等着,奴婢这就去拿。”小丫头乐颠颠地往回走,裙摆在拐角一晃,便没了踪影。
宋介清在紧挨着的石桌旁坐下,竹叶随风而落,眨眼间他面前石桌上多了些枯黄的叶子,还有几个黑影。
宋介清低头看着纹理分明的桌面,笑问:“各位不请自来,实在无礼。”
那黑影闷闷笑道:“只要请人的礼数到了就好。”宋介清冷冷抬眼,他周遭并无一人,但他瞧着却无半分怯意。
宋介清莞尔:“这园子好进,可不好出啊。”
言一落地,四周窜出来几个人,长剑冷鞘,看着不容小觑。
空中哗的一声,一把长剑凌空刺了过去,那黑影往旁边一躲,黑色衣袖被划了一道口子。
“君后。”
宋介清眸光一暗,只道:“杀了。”
几把雪亮长剑急急刺了上去,几人拼杀在一起。
李樾手下的侍卫非等闲之辈,两方撕打几番,竟隐隐有平局之象。宋介清站在廊下,瞧着眉眼朦胧,白衣云纱,恍如置身事外的仙人。
他颈间突然一片冰凉,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那是秦甫的声音。
“大人同下官走一步吧。”
宋介清垂眸,不慌不忙地开口:“秦大人好计谋啊。”秦甫微微一笑,谦虚道:“不及大人能打会算。”
侍卫余光看了过来。
“君后——”
秦甫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手下大力托起那副身躯,转身就失了踪影。
夜色暗涌,烛台中的焰火瑟缩了一下。
宋介清坐在椅子上,闭目无言。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有人走进来。
宋介清掀开眼皮,一双岑黑的眼睛平静无波。
秦甫手里面端着东西,迎面接住宋介清的目光。他面上神色依旧,走了几步,在他旁边坐下。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糕点,白粉相叠,分外惹人流涎。
秦甫把糕点推到他近旁:“君后可以尝尝。”宋介清只对着那盘糕点眨眨眼,手下却无动作。
秦甫见人不动,笑:“君后怕下官在里头下毒?”宋介清没看他,只转回身子摇头,语气平淡:“你又何必如此。”
宋介清随手捏着那糕点,似是在自言自语:“方伯,今日要我来此,我想你是想与我说些东西。”秦甫脸舒展开来,半点没有身份被戳破的恐慌。
他等的就是今日。
秦甫道:“阿止。”
宋介清手一顿,不言语,静静听他说话。
秦甫看得仔细,却不拆穿,只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很想知道当初你爹是怎么死的,”他长舒了口气,“当年李樾登基,虽然脚下已无逆党,但帝王猜忌,忠臣也跟着遭殃。你父亲勤勤恳恳一辈子,当年亓水湾一战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一辈子忠君为国,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功高盖主,沦为皇帝眼中钉,肉中刺。”
“李樾生性多疑,处事无情,朝中出了弹劾你父亲的折子,白纸黑字都写着:殷相助纣为虐,危害百姓,贪赃枉法,实是大燕蛀虫,若不剔除,燕将不燕。”
燕将不燕,那就是说他殷戎不甘相位,想坐一坐那九霄云殿上的皇帝宝座。
“皇帝表面上是要还你父亲清白,背地里却要他一辈子翻不了身。你那时因身子有异,前往芠山养病,你不知道,是李樾亲自下的旨,你父亲——”秦甫扭过头,眼神悲痛而坚决,“是李樾亲自,杀了你父亲。”
就着他的描述,宋介清面前突然显出那些场景来。
殷戎跪在地上,被自己曾经效忠的主子一剑刺穿。
他面上渗出些细密的汗珠来。
秦甫眼底笑意一时翻涌,他正色重复:“阿止,是李樾杀了你父亲。”
他瞧见宋介清一双眼睛微微发颤,渐渐的,便起了一层水雾。
秦甫道:“阿止,我当初听闻你从山崖失足掉了下去,曾让人去找过你,没成想李樾先我一步,”他心疼地看着宋介清,“你这么多年在他手里过活,方伯实在是对不起你,阿止。”
宋介清吸了吸鼻子,抬眼看他:“当年方伯是怎么逃出来的?”秦甫被这问题卡得一愣,良久,他回答:“是你,父亲。他不忍我失了性命,拼尽全力救了我一命。”秦甫面露苦色:“阿止,你是在怨我吗?”
宋介清道:“是。”
他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形挡住了光亮:“我是在怨方伯。”
“方伯,你在骗我。” 他目光笃定,“当年我虽不在云京,却在我父亲身边留下了人。”
“圣旨是从皇宫里来的,李樾——”宋介清停顿了一下,“他根本没有出现在相府。”
秦甫微微扯着嘴角:“阿止,这些年来,你竟被李樾荼害至此。”他面带讥讽,痛心疾首道:“你的那些私情,竟能让你忘了亡族之仇,恬不知耻地做仇人的妻子!”
他心中激荡,面前人的脸猝然凑了过来,他心下大骇,脊背重重砸在墙壁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腰腹间窜上来阵阵痛意,匕首慢慢转动,搅得人生不如死。
秦甫四肢慢慢发麻,他瞪着眼睛喝道:“殷止!你——”
那烛火里面添了药,他低估这个小杂种了!
“方录,若是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或许会给你留下一具全尸!”
他笃定当年之事另有隐情,那他偏不让他如意。
秦甫慢慢笑起来:“你不敢相信什么?不敢相信是李樾杀了你父亲?”那笑声开始变得难以控制,“你猜错了,就是李樾杀了你父亲,就是他杀了你父亲——”
他眸中怒火中烧,不似假话。
“圣旨是他亲自下的,不是他亲手刺死你父亲,也是他下旨赐死的!”
宋介清死死盯着她,冷笑一声:“你在用我拖延时间。”秦甫身子微不可见地一滞,宋介清察觉他的动作,心中明了。
“你以为你用我转移李樾的注意,间禄就能从浦县转移出去吗?”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当初并没有在父亲身边留人,方伯,我随便一说,你便换了说辞。”
秦甫哼笑,冷眼看着他:“果然。”
宋介清垂眸看着他,手中匕首往外一抽,秦甫剧烈痉挛几下,缩在地上粗声喘着。
宋介清挨着椅子坐下,问他:“方伯,当年皇帝下了旨意,没有一个人逃得过,你怎么逃出来的?”
“或许不是你自己逃出来的,是你主子——帮你逃出来的。”
秦甫捂着伤口,面色惨白。
宋介清歪着头:“是谁呢?是付玟——”他看着地上人动作与神情,“还是江抿。”
秦甫张口,血涌了出来。
宋介清盯着他看了许久,低头:“我知道,是谁了。”
“方伯,你曾经是我父亲挚友,如今竟为了一己之私勾结外敌,你是要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置于死地。”
“一己之私?”秦甫咯咯笑着,“你父亲难道就没有为一己之私害过人吗!!”
“你们一家子永远都是那高高在上令人作呕的样子!当初若不是因为他,我母亲怎么会去世——”
宋介清抿唇,眸光略暗。
“路上那么乱,他偏要吃什么桂花糕——他难道不是一己之私吗?!难道不是吗?!”
宋介清道:“方伯,是我父亲对不起您。”
秦甫笑出声来,眼泪涌出来,一句对不起就够了,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
宋介清知他所想,道:“可是方伯,父亲为他的罪孽付出了代价,你,却还是自欺欺人,当年秦嬷嬷是如何去世的,你明明很清楚。”
秦甫脖间青筋暴起,厉声喊道:“闭嘴——我母亲就是他害死的——”
承平二十八年。
秦嬷嬷是殷家的老人了,殷家夫妇都会给她几分薄面,而她的儿子方录,也理所当然地享受到了这份恩遇。他作为殷家大公子殷戎的书童,同殷家公子一同读书。他天赋不错,读书很厉害,殷氏夫妇并没有因为他是下人而有半分苛待于他。在外人看来,他方录可以算是殷府中一位公子。
可这好过的日子却不长久,方录讨厌权贵,憎恶他们这些人到了骨子里。
过度的憎恶让一个人在为人处世的时候变得无礼。有一天,他便得罪了一位贵人。
那位贵人脾气不好,要他的命。秦嬷嬷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那位贵人仍旧不肯松口。殷戎宽慰方录,只身进了贵人的屋子,许久,他面色苍白地从屋子里出来,他对跪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秦嬷嬷说:“嬷嬷,去买些桂花糕来吧。”
方录像个木头一样立在门口,他看着面色苍白的殷戎朝他走过来,对他说:“阿录,无事了,你先回去吧。”
方录行尸走肉般回了家,却没有等到他的母亲。
秦嬷嬷死了,被马车撞到,飞扬的马蹄踩断了她的喉咙,肇事者逃得无影无踪。
满天纸钱飞舞,方录披麻戴孝,隔着纷飞的白色,看见面色苍白扶着门柱的殷戎。
“方伯,你知不知道景王喜食桂花糕。”
皓月当空,夜不甚漆黑。
间禄脚下步子轻且匆忙,再往前一点,他就走出浦县地界了。
越靠近边界,他那颗心越发沉静。耳边猝然哗的一声,一支长箭冲了过来。间禄瞳孔一缩,疾步往后退去。
山林幽深,对于生于大漠的人来说,实是不利。
间禄眼中狠厉之色乍现,长刀一挥,将那冲出来的黑衣人断了喉咙。
“滚出来——”
间禄捏着沥血长刀,狠声喊道。
耳边霎时叮当作响,一把长剑横在他脖子上,那人娇笑一声:“这不是来了吗?”
从浦县到尚山距离远,李樾带着人赶到尚山脚下的时候,距离宋介清被劫已经两个时辰了。
寨子里没剩多少人,负隅顽抗的人不在少数,杀鸡儆猴过后就都缩头缩脑叫投降。李樾不在意这些,他只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着。
区奉审问了不少人,没一个知道的。
李樾一双眼睛风云变幻,但理智仍在,他吩咐人安排好这些人来处,领着人朝后山走去。
李樾找到宋介清的时候,他乖乖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眉目轻轻,仰头看着远方。
李樾僵在原地,他微微攥着手,喊他:“介清。”
宋介清好像是听到了,他扭头,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
秦甫像个鬼一样攀上石头,一把精巧的匕首划开他颈间皮肉。
李樾脸色沉沉:“秦甫,你放了他或许有命活着。”
秦甫朗声大笑:“皇帝小儿,你那张嘴,留着后面用吧。”
被胁迫的宋介清面无表情,仿佛自己并没有被挟持。
其实宋介清十分清醒。
他听到身后人说:“阿止,注意付玟和——”话还未完,一支长箭迎面而来,宋介清眼睛瞬间瞪大,他张嘴要喊,那箭从他耳边擦过,一泼温热的液体喷在他大半个肩膀上。
宋介清身子被人往旁边一推,落在冲上前来的李樾怀里。
李樾手抓不住他,宋介清挣扎着扭头,山崖空荡荡的。
秦甫,他此番,又何必这么做——
区奉几步走到崖边,半晌转身,摇头。
李樾看着六神无主的宋介清,心下一痛,他解下披风,将人裹好,把人打横抱起,往山下走。
“区奉,吩咐下去,明日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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