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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
“你是说,你撞见周影一个人深夜买醉?”
胡言震惊地抽了抽嘴角,眼睛瞪得快要把镜框撑裂,右手还举着试吃面包的牙签。
他们从法院出来后直接去了附近一家大型商场的负一层,从门口进来沿着各家商铺一路试吃到超市,这是两人每次吃饭前必打卡的流程。
林疏语刚把那天同学会结束后发生的事和胡言讲完,包括她手上这个法律援助案的情况、去见当事人时他们怎样被人追、又如何倒霉遇到房子漏水……当然,适当省略了一些她喝醉了的过程。
“等等,你和周影住一起了?”
他话锋一转,把林疏语问懵了:“借住!我现在只是借住在他家,说来话长,但这根本不是重点。”
他们走进超市,排在试喝酸奶的队伍里,前面是两个小孩子,叽叽喳喳打闹个不停。
“你难道没感觉他回来得很奇怪吗?在伦敦工作得好好的,以前多少年说什么都不回来,怎么现在一声招呼都不打突然跳槽回国。”
“凭这个,你就断定他是失恋了?他有恋上过?”
终于排到他们时,有小孩从后面挤进来拿走最后一杯,两人对视一眼,往后退了半步,无奈只能继续等。
售货员又拿出几个杯子开始倒酸奶,让后面的人们别着急。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啊,陈阿姨有一次发朋友圈说“儿子终于要结婚了,很欣慰”之类的。你当时还说从没听周影提起过,是什么联姻也说不定。”
周影在伦敦这几年和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很多近况林疏语都是从陈冰莹那里了解到的。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胡言一口喝完刚领到的酸奶,把空纸杯扔进垃圾桶里,“那就更算不上失恋了,联姻又没真感情。”
胡言眼里只有吃的,急匆匆走向下一个试吃点,林疏语跨步挡在他面前。
“没感情他喝那么多酒?”林疏语伸直手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圆,“他家里有整整一柜子的酒。”
胡言径直绕过她,去前面拿试吃的小蛋糕:“你这是又开始办案子了?哪来这么多推断和论证?我看,你就是瞎操心。”
他们从超市出来,没有坐电梯去楼上。负一才是经济实惠区,旋转小火锅也更具性价比。
“再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喝酒是因为失恋,万一是心情不错想小酌一杯呢?”
胡言要的辣锅,被辣得话都说不清楚。
林疏语煮了一锅的东西都没怎么动,坐在位置上看传送带上的餐盘一个一个转过去。
她不想再跟胡言争辩,摆烂似的:“没证据,凭感觉。”
“行,就算你的感觉是准的,可如果周影真的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春风得意,那最该开心的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她应该开心吗?
也许至少应该庆幸。
虽然自己的工作一塌糊涂,但起码当年的“死对头”也没有事业、爱情双丰收,那些老同学在借着她“踩一捧一”时她也可以在心里嗤笑:还不是表面风光罢了。
可是她沉默地坐在那里,没有回答胡言的问题。
同学会那天只顾着为自己的处境窘迫,责怪周影没有告诉她近况却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他在异国的得意与失意她又是否真的关心过呢?
哪怕是作为朋友。
他七年没有回来,清城发展飞速,新开通了两条地铁线路,新矗立起不知道多少的高楼大厦,如果没有导航他在这个从小长大城市里也已经寸步难行。
林疏语想起他们高一那年在电影院。
周围人来来往往,急匆匆,一刻也不曾停下脚步。
像推着所有人和整个世界不停向前走的时间。
林疏语好像也忘记了停下,忘记回头看一眼,是不是有人还站在她的回忆里。
胡言已经快吃饱了,发现林疏语的锅还“咕噜咕噜”冒着泡,由于里面食物太多,汤底不断向上翻滚着。
这家小火锅店的生意本就火爆,到了饭点更是人满为患,每个座位上都有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口沸腾着的锅,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林疏语的视线。
“其实重点也并不在‘失恋’上。”
林疏语沉默许久,她好像今天才意识到。
“我是怕发现,也许他在伦敦过得并不好。”
-
周影出差这几天林疏语已经和Wiwi相处得很熟悉,她也做了不少有关PolarisTech的功课,结合具体的使用感受写了一份分析报告。周影家安装的系统是最新的,不管最后郑泽用不用她,这份报告也都多多少少对他们了解这家公司有些帮助。
在周影走之前他们去超市买了一些速冻食品,他说这些食物的数量都被他记在心里了,等回来以后会检查这段时间里被消耗了多少。林疏语又不忍心真的浪费粮食,只好每天早早起来吃早餐。
前一天晚上林疏语和胡言吃完饭便各自回家工作,她熬夜写完PolarisTech的分析报告,第二天还要一大早起来去绿源小区见一见小李的律师。
为了防止林疏语以“时间来不及”为借口拒绝消耗冰箱里的库存,周影出差之前特意把他的车钥匙留给林疏语。但她心疼公司地下车库的停车费,上班从没开过,这次出外勤又刚好遇上下雨天才把车开出来。
从绿源小区出来如果先回家放车再去公司也太折腾,林疏语这才第一次开周影的车去公司。
也是她第一次从负一进电梯。
恰逢午休,大部分人都正准备下楼吃饭,上楼的这趟电梯里人不多。
林疏语决定如果下午没什么事她要早点下班,把车开回去,毕竟地下车库是按时间计费的。
到达三十一层,她刚从电梯里出来其他人便一拥而入,律所门口也人来人往。她还在计算这一下午要交多少停车费,便听到前台极具穿透力的清脆嗓音。
“林律师?您要找的是哪个林律师?”
一般会有客户主动找上门的也都是所里的那些资深律师,前台一时想不起这位“林律师”是谁也实属正常。
只是这一声说出来后门口的其他律师也闻声抬头,虽然林疏语现在在协达所的存在感不高,但同事们看到她后也不至于记不起她姓林。
她由衷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尴尬,好在又一部电梯到达,其他人也只是看了个热闹便匆匆前去挤电梯。
她眼前晃动过许多人影,最终只留下一个背影仍站在原地。
认出这个背影她只用了0.01秒,旋即便觉得刚才那阵尴尬感已经由上之下传遍全身。
来找她的人怎么会是周影?
林疏语只震惊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转身加入挤电梯的人潮,硬生生在拥挤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
周影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难道是她早上落了东西在家,他出差回来后看到了,去公司时顺路带给她?
林疏语顾不得想那么多,好在电梯还没走,她在最后关头挤了进去,没听到前台在身后喊她的声音。
要说有什么非躲不可的理由,她也想不出。
可她实在没想好怎么跟周影解释,当时信誓旦旦说以后要当大律师的人,现在连个项目都混不上,沦落到他找来律所时差点“查无此人”。
或者,她是应该先去感谢周影来给她送文件,并请他进去坐坐,还是先去前台替其他律师签收快递并分门别类送到他们工位上。
电梯走走停停,在某一层上来几个科技公司的人。林疏语猛然想起,于私他们是朋友,于公周影可是他们潜在客户公司的科技总监,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人先留下,等郑泽回来连分析报告带人一起交上去。
只是就算真的把人留下了,她反倒会觉得这样做有利用朋友之嫌。更何况,比起用这样的方式,她更希望是因实力得到认可而加入这个项目。
也许胡言说得没错。
假清高。
雨还未停,甚至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林疏语中午已经吃过东西,留在大楼里又怕和原路返回的周影遇到,于是跑到一楼咖啡店的室外,顺便能在棚子下躲雨。
她想知道周影来律所找她是有什么事,可害怕直接问会暴露,在手机是敲敲打打最后留下一句“你出差回来了吗”。
没等她发出去,屏幕向上一跳,有新消息弹出来。
【怎么不回律所?】
她下意识转身,周影就站在身后。
因着天气,室外的座位上没有人,本就不明亮的天在大棚的遮挡下更加昏暗,周影的深色西装快要融入这一片黑暗里。
从林疏语的角度,只看清他的眼睛亮亮的。
她不知道周影那么问是因为下楼以后刚好在咖啡店遇到她,还是在律所门口见证了她的落荒而逃。
正如周影也只是从其他同学的话中和上次去绿源小区的情况隐约猜到林疏语的工作不太顺利,可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敢贸然揭人伤疤。
身后是无尽的雨幕,林疏语顿时感到无处遁形。
算了,就算她躲得了一时,等协达所和PolarisTech深入接触下来,她的异常也迟早会被发现。
与其让周影在其他地方捕风捉影,还不如由她自己来说。
“可能你也听说了,我最近,有点惨,对吧?”
-
林疏语在去年冬天之前一直都对小学课本上那句“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深信不疑。
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她没从班级第一、年级前十的位置上下来过,顶着清城文科状元的头衔进入顶尖学府,即使在人才济济的A大、卷王频出的法学专业,她的绩点也一直保持在年级前百分之五,硕士研究生是直接报送的,毕业时offer是拿到手软的,可以说她前二十四年里不论学业还是事业都顺风顺水。
也许是太顺了些。
那天谢芃下班时还叮嘱她工作再拼命也要注意身体,毕竟已经持续重感冒了半个月。
她当时在的项目组忙的是一个科创板IPO(Initial Public Offering首次公开募股),是清城分所成立后的第一个大案子。客户是郑泽带来的,案子由他和金宏远主要负责,由于人手不够,金宏远带着所有的实习律师跟着他一起做。组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是日夜颠倒,加班已是家常便饭。
林疏语离开律所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一会儿,想着回家再吃个感冒药好好睡一觉。
结果没等到家就在公司门口“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送她来的是宋子烨和他女朋友。
见她醒了宋子烨才终于收起不耐烦的态度,满心以为这下终于可以去和女友约会,结果两人的手机同时震个不停。
金宏远:【@所有人现在马上回律所开会!】
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这时候叫人回去开会难免会惹得怨声载道,但大家也都了解金宏远的脾气,工作群里还是清一色回复“收到”的消息。
林疏语还输着液,没办法,只得伸手去拔针。
宁清清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她的手,让宋子烨帮忙举着输液瓶。宋子烨虽不情愿,但倒是很听女友的话,回律所时一路帮她举着。
如果不是在医院陪她,这对情侣应该已经一起吃过晚饭了,可现在她刚醒宋子烨又要被叫回律所。林疏语再三向宁清清道谢,上出租车前还提出下次请他们吃饭。
已经有人到了律所,在小群里发消息提醒其他人。
【你们回来的时候都小心点,郑律把金律叫到了办公室,正大发雷霆呢。】
他们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刚进会议室正打算入座,就被金宏远叫住。
“林疏语,这部分工作是你做的吧?”
金宏远当头甩过来几份文件,宋子烨一只手还举着输液瓶,他和林疏语就这么站在众人面前翻文件。
证监会在审核时发现该公司的一项核心专利存在职务发明纠纷。
“你自己说说,‘未尽勤勉尽责义务’有什么后果。”
烧还没完全退,林疏语脑子发懵,但相关条款却第一时间从脑子里冒出来。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证券法》,律所未勤勉尽责,所制作、出具的文件有虚假记载、误导性陈述或者重大遗漏的,责令改正,没收业务收入,并处以业务收入一倍以上十倍以下的罚款;情节严重的,并处暂停或者禁止从事证券服务业务。”她哑着嗓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触犯了《刑法》,例如故意参与造假,相关责任人被追究刑事责任,可能面临,有期徒刑或拘役。”
金宏远的气焰消下去些,冷笑着:“现在因为你未充分核查,这个项目被暂缓审核,可能导致IPO延期或失败,如果客户对我们提起诉讼,我们将面临巨额赔偿,同时严重损害协达的声誉你明白吗?”
林疏语被定在原地一动未动,分明全身上下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却异常冷静:“金律师,这部分我当时检查过很多遍,他们公司是存在专利纠纷,在补充资料里,我都发给您了。我们不存在故意隐瞒或造假,也采取合理的核查手段,可以现在再检查一下……”
“不用了,”一直坐在主位的郑泽终于开口,打断她的话,“你明天跟着我和金律师去见一下客户。”
林疏语没想到第一次跟着郑泽和金宏远参加饭局会是这样的情形。
问题出在了哪里不重要,让客户知道他们严厉地处罚了“相关责任人”才重要。
可林疏语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去,喝到吐也想不明白,到底遗漏了哪里。但是刚才当着客户的面她已经被郑泽踢出了项目组,没有资格再参与后续的工作,也没机会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到底是不是她的错。
律所内部甚至都没来得及调查,只为了尽快给客户一个交代,事发不到24小时,她已经在下着暴雨的街头将喝醉了的郑泽和金宏远分别送上出租车。
那是清城入冬前的最后一场大雨,接天的雨幕和钢铁森林般的摩天大楼一起朝她压下来,呼啸的狂风中,林疏语发觉自己又开始发烧了。
好在郑泽并没有把事情做绝,虽然在客户面前骂她骂得毫不留情,但也侧面打消了他们让律所开除林疏语的想法。
所以即使协达所并未查清真相就让她来赔了一部分钱、把她踢出所有项目组,她还是留了下来。毕竟那时候她还没有正式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如果当时换所,实习期就得从头算起,更何况出了这样的事也很难再找到会录用她的律所了。
后面的几个月里她没再接触过任何案子,每天接触的只有快递、外卖、打印机,在所有人开会时坐冷板凳,直到出现一个没人做的法律援助案。
直到周影回来。
林疏语讲累了,干脆蹲在原地。
她一时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滑稽,怎么二十几岁了穿着职业套装还是会随意蹲在街边,跟十几岁的时候没什么差别。
周影撑起伞,说送她回写字楼。
因为蹲得太久,林疏语有点腿麻,起身时摇摇晃晃。
将这件事说出来比她想象中要容易。
跌落神坛的滋味不好受,但至少她现在已经可以慢慢接受同事们在讨论案子时默认她应该在一旁分发外卖,默认她是那个在会议结束后整理会议室的人,而不是参与工作出谋划策的人。
她可以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但没办法不在意周影的看法。
可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自尊心要先被碾碎才能重新铸造。
她想,周影是冷嘲热讽也好,觉得她活该也好,她都接受。
可是周遭大雨滂沱,他撑着伞站在雨中,沉默许久。
林疏语起身太快,眼前闪过一片黑暗。
也许是视觉受阻,听觉便异常敏感。她听到狂风吹掉枝头的倒数第二朵樱花,听到雨点重重打在周影的伞上噼啪作响,听到脚下的积水汇成河流向下一个目的地奔涌而去。
她听到周影说:
“林疏语,你现在还喜欢下雨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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