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朝雾里

作者:媛宁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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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蝉脱壳


      龚毅(淬锋)那句“那正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陈烁混乱的脑海,让他狂跳的心脏骤然一停,随即是更猛烈、更空洞的撞击。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颈。
      惊惶、疑惑、还有一丝被愚弄的愤怒在脸上扭曲交织,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
      “好……好什么?”
      陈烁的声音干涩发颤,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过龚毅会暴怒,会质问,会立刻调兵遣将,甚至想过对方可能早就知道……
      唯独没想过是这种冰冷的、带着一丝……期待的反应!
      这完全超出了他贫瘠认知所能理解的范畴。
      龚毅没有再看他,目光越过他失魂落魄的肩膀,投向门外肃杀的庭院。
      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的声响。
      “二哥既已知晓,便请回吧。”
      龚毅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此事,我自有计较。父王……和西平侯那边,你便当作从未知晓此事,莫要再提,也莫要再有任何动作。”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陈烁被那无形的威压逼得后退了半步。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想质问,想辩解,想挽回一点什么,但在龚毅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傻子,自以为递上了一把能改变命运的钥匙,结果那钥匙连接的,却是通向深渊的闸门。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脚步虚浮,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定北侯府那间让他窒息的书房。
      龚毅最后那警告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脊背上。
      龚毅看着陈烁狼狈消失的背影,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落笔如飞。
      几行简洁的密令迅速成形。
      “阿年。”他头也不抬地唤道。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本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
      阿年躬身:“大人。”
      “即刻将此令,用最速通道传回均安山,交凌九霄亲启。”
      龚毅将墨迹未干的密令卷好,递给阿年,声音压得极低。
      “令:西平侯得田庄地契,必速动。‘嫁祸’计划提前发动,务必使张彪匪部‘劫掠’之目标,精准指向西平侯前锋补给线。
      ‘意外’地点,选定黑石河上游‘鹰愁涧’,该处地势险要,易进难退,且为三方势力(西平侯、张彪余部、零星胡骑)缓冲地带。
      令凌九霄亲率最精锐小队,三日内完成预设布置,务必逼真!此令十万火急!”
      阿年双手接过密令,贴身藏好,眼中精光一闪:
      “是!属下即刻动身!”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阴影,消失无踪。
      龚毅走到窗边,望着王府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冰冷的双鱼佩。
      一场由陈烁亲手点燃、由父亲陈戍添柴、最终将由他和陈雪引导着烧向他们自己的大火,已经无法阻挡地蔓延开来。
      冰窖深处,炉火依旧。
      陈雪(揽星)正将一缕染成深褐色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近乎透明的胶水粘合在一副人皮面具的鬓角边缘。
      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指尖没有丝毫颤抖。
      龚毅(淬锋)的身影出现在阶梯口,带来一股更深的寒意。
      他没有说话,走到工作台另一边,拿起一副已基本完工的面具,仔细检查着边缘的贴合度和在火光下的自然反光。
      “陈烁来过了。”
      龚毅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只有炉火噼啪声的寂静。
      “如你所料,惊慌失措,跑来‘告密’。”
      陈雪粘好最后一根发丝,用指腹轻轻按压使其完全服帖,才抬眼看向龚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蠢人总是这样,捅破了天,才想起后果。父亲呢?”
      “已经将‘地契’抵押给了西平侯,换取军械粮草。”
      龚毅放下手中的面具,拿起旁边一小块特殊的、带着微焦痕迹的皮料,在炉火上短暂炙烤,观察其形变。
      “很急,急不可耐。西平侯拿到田庄,动手只在旦夕之间。”
      陈雪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了然于胸的冰寒。
      “他(陈戍)已经疯了。饮鸩止渴,只求片刻喘息。”
      她拿起旁边另一副面具,开始处理另一侧的鬓角,“我们的‘意外’,地点定下了?”
      “鹰愁涧。”
      龚毅将那块测试的皮料丢回工作台,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黑石河上游,险地,三方缓冲。凌九霄已收到密令,提前发动‘嫁祸’,将张彪那伙亡命徒引过去咬西平侯的补给线。
      混乱的引信已经点燃。”
      “很好。”
      陈雪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她拿起一把极细的镊子,夹起一小撮极细的灰烬粉末,轻轻抖落在面具的鼻翼和人中部位,模拟出烟熏火燎的痕迹。
      “替身那边,阿岁传来消息,人选已最终敲定,是一对兄妹,父母皆死于流寇,对凌寨主有救命之恩,自愿……赴这场‘烈火’。
      身量、骨骼轮廓,与我们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少年,稍加训练,模仿淬锋的步态已有七分神似。”
      龚毅沉默地点点头。
      选择与牺牲,冰冷的现实。他拿起刻刀,在一副面具的颧骨位置,极其细微地加深了一道浅浅的划痕,模拟战斗中可能留下的、被火焰燎过后的浅伤。
      “面具的耐高温测试,最后一批次已达标。匠人说,加入微量云母粉后,短时间(半炷香)的焚烧,足以保证关键面部特征不严重变形碳化。
      足够骗过混乱中仓促的查验了。”
      “半炷香……”
      陈雪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目光落在那些栩栩如生却又透着死气的面具上。这短暂的耐受时间,就是他们从“永安公主”和“定北侯”的灰烬中爬出来的窗口。
      “足够了。混乱之中,没人会凑近一堆焦尸细看半炷香之久。”
      两人不再言语,各自专注于手中最后的工序。冰窖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刻刀刮削的细微声响、以及胶水凝固时几乎不可闻的粘合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与决绝。
      每一处细节的完善,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增添一分真实,为新生铺就一块基石。
      靖北王府,西苑角门外,“醉仙居”天字丙号房内。
      空气中残留着上等熏香的余韵,却掩不住一股紧绷的、交易即将完成的铜臭味。
      西平侯的特使,一个面皮白净、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文士,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手指。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赫然摊开着那份陈烁“献上”、陈戍抵押出来的田庄地契文书(誊抄件)。
      旁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小匣,盖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金锭和几份盖着西平侯印信的粮草军械调拨文书。
      靖北王的心腹幕僚,一个留着山羊胡、眼袋浮肿的干瘦老头,正贪婪地扫过匣子里的金光,又强自按捺住,对着那文士挤出谄媚的笑容:
      “特使大人,您看,王爷的诚意可是十足十!这几处田庄,位置紧要,产出丰厚,如今可是实实在在交到侯爷手里了!那批军械粮草……”
      西平侯特使放下丝帕,指尖在那份地契文书上轻轻点了点,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贵使放心,侯爷向来言出必践。文书在此,交割地点也已写明。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如刀,“侯爷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
      幕僚心头一跳,脸上笑容僵住:“特使大人请讲?”
      特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
      “听闻贵府永安公主殿下,与定北侯龚毅,在靠近这几处田庄的地方,颇有些……‘私产’布置?囤粮?军械?侯爷希望,在接收田庄的同时,能顺便……‘清理’一下这些碍眼的‘私货’。
      毕竟,这田庄如今是侯爷的了,旁边有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总归让人不放心,不是吗?这点‘举手之劳’,想必王爷和贵使,不会介意吧?”
      幕僚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清理永安公主和龚毅的私产?
      这哪里是举手之劳,这是要他们靖北王府亲手递上刀子,去捅自己名义上的公主和盟友!
      这分明是西平侯的投名状!
      既要地,也要借此彻底斩断王府与龚毅之间那脆弱的纽带,甚至可能……挑起王府内部的倾轧!
      “这……这……”
      幕僚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怎么?”
      特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王爷连田庄都舍得抵押了,还在乎这点‘边角料’?还是说,王爷与龚元帅的‘翁婿之情’,深厚到连侯爷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满足?”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幕僚看着特使冰冷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桌上那诱人的金锭和文书,再想想王府岌岌可危的处境和陈戍日益暴躁的脾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重新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特使大人言重了!王爷……王爷对侯爷的诚意天地可鉴!些许‘边角料’,清除干净便是!清除干净便是!侯爷只管放心接收田庄!”
      “很好。”
      特使脸上重新浮现出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将桌上的小匣子轻轻推向幕僚,“合作愉快。三日之后,黑石渡口,交割军械粮草,同时……接收田庄,并清理‘杂物’。”
      他特意在“杂物”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幕僚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匣子,只觉得那金锭滚烫得灼手。
      他不敢再多待,唯唯诺诺地行礼告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这间充满算计与交易气息的房间。
      西平侯特使看着幕僚仓皇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拿起那份誊抄的地契文书,对着烛火仔细看了看,指腹摩挲着纸张的纹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清理杂物?”
      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正好,替我们侯爷,把那两颗碍眼的钉子,一起拔了。”
      定北侯府地下冰窖。
      最后一处细节完成。
      陈雪(揽星)和龚毅(淬锋)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工具。
      工作台上,四副人皮面具静静地陈列着——两副属于“永安公主”陈雪,一副是雍容华贵下带着旅途疲惫与惊惧的模样,另一副则是遭遇烈火焚烧后的凄惨焦痕;
      两副属于“定北侯”龚毅,一副是青年将领的英武坚毅却难掩风霜,另一副同样是烈火焚身的狰狞。
      每一处细节,从肤色、肌理、疤痕、到发际线的走向、甚至模拟出的细小皱纹和烟熏痕迹,都逼真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炉火的光芒跳跃在面具空洞的眼眶上,映出一种诡异的、等待被填充生命的静默。
      “成了。”
      陈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完成精密仪器的释然,却没有半分喜悦。
      龚毅拿起属于“龚毅”的焦痕面具,指腹感受着那刻意模拟出的、高温炙烤后特有的脆硬与粘腻触感。
      冰冷的材质透过皮肤传来,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鹰愁涧的消息传回来了。”
      龚毅放下面具,看向陈雪,“凌九霄得手。张彪那伙悍匪被成功‘激怒’,一股脑冲进了西平侯前锋营的补给队,抢掠焚烧,双方在黑石河上游打出了真火,死伤不小。西平侯前锋大将暴跳如雷,已亲率一部精锐咬了上去。战场……正朝着鹰愁涧方向蔓延。”
      陈雪拿起属于“陈雪”的那副焦痕面具,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凉。
      “西平侯那边呢?接收田庄的‘清理’队伍?”
      “按‘醉仙居’密报,”龚毅眼神锐利,“三日后,黑石渡□□割军械粮草。同时,一支由西平侯心腹将领率领的‘接收兼清理’队伍,会直扑田庄。”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我们的替身兄妹,阿岁已安排他们以‘巡查田庄、转移部分紧要物资’为由,于两日后启程。路线……正好会经过鹰愁涧外围。”
      时机、地点、引燃冲突的各方势力、见证混乱的“意外”舞台、以及最重要的——
      替代他们承受毁灭的“尸骸”……所有的齿轮,都在陈烁那愚蠢的“投名状”、陈戍疯狂的抵押、西平侯贪婪的“清理”要求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推到了预定的位置。
      “万事俱备。”
      陈雪的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两簇名为决绝与新生的幽暗火焰。
      她将手中的面具轻轻放回工作台,与龚毅的那副并排放在一起。
      两副等待着在烈火中“涅槃”的面具,在冰窖幽暗的光线下,静静地散发着非人的光泽。
      “只欠东风。”
      龚毅接口,目光穿透厚厚的土层,仿佛看到了数日后鹰愁涧那场注定混乱而惨烈的厮杀,以及在那混乱核心,一场精心导演的、以假乱真的“死亡”。
      腐朽的巨兽正在互相撕咬,而他们,将在这毁灭的序曲中,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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