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局

作者:33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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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子



      下一瞬,vx又进来两条消息。

      Lluvia:[嗯,烦的就是你。]
      语气坦荡得近乎跋扈,毫无歉意,反倒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

      仿佛打扰本身是一种特权,而他正心安理得行使它。

      盯着一行字,简凝几近失笑。

      她觉得自己也着实无聊的,居然学着他的腔调,以其道还制其身:
      [频繁发消息打扰他人是不礼貌的,属于社交暴力。会影响对方的工作和生活……要注意集中表达、发送时机,尊重对方的回复节奏,避免信息轰炸,学会换位思考。]
      [你觉得你礼貌么,少爷?]

      另一条是母亲的:
      [小熠今晚有篮球赛,你去看了吗?]

      Jann:[在场馆。]

      母亲:[作为女朋友,给男朋友送水天经地义。一段十秒的视频,两万。]

      “……”
      真是威逼利诱。

      Jann:[保证完成任务。]
      颜面哪有金钱香!
      不过递一瓶水而已。小菜一碟。

      场地中央准备上场的少年,不疾不徐录入语言。
      全场焦点几乎是他,观众席间早有目光察觉他低着头发消息。

      第一排的祁可盈等人习以为常。只道是商议公务,忙碌是他的底色。

      歇了午后一场梦的南州雨,暮晚又卷土重来,打湿了整片自然风。

      雨声滴落B区场馆的天窗闷闷响。简凝听着十秒的语言呼吸沉沉。
      耳朵发烫,心口发空。

      这人明目张胆撩她。

      为报复简松言,诱她入情网,他真是手段尽出,不留退路。

      雾蒙蒙的雨天光线穿透Low-e玻璃,层次感般散射耳根泛粉的女孩身上。

      等她慢慢理清乱七八糟的思绪,赛事已趋白热化。

      观众席的嘈嚷声浪层层叠叠,鼓点般敲击着冷暗的空气。简凝蓦然惊觉,目光仓促直刺尘埃将落、胜负将定的场心。

      祁熠天生是聚光灯下游戏人间的主儿,游刃有余转着指间的篮球。
      一抬手,一落步,尽是不言自明的掌控。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根本就没认真打!”

      旁侧两名女生看得入迷,零食袋窸窣作响,言语间全是星星眼。

      “祁熠这局稳了。”
      “万一简松言翻盘呢?”

      “赌不赌?”
      “赌啊!怕你啊?赌啥?”

      “输的人,去帮赢家要对方的联系方式。”
      “靠,我只是眼睛得了病,又没说连带着把腿折断。”

      “得了吧。”另一人翻了个夸张的白眼,嘴角一扯:“我看你是唯祁熠主义晚期,癌细胞早爬满了心窍。入魔了,救不回来了。”

      高分贝的声污染环境下,简凝心烦意乱观看着激烈胶着比赛。
      太吵了。想抽身离去。

      无论比分如何紧咬,动作如何凌厉,于她如隔岸烟火,绚烂却无关。
      只觉索然无味。

      只想折返设计阁,关上门,铺开图纸,把脑海中“点翠臻品”的创意一笔一笔具象化。

      她不否认自己是个事业脑。
      十八岁孤身创立品牌,哪是凭空而来?
      是野心,是执念,是不甘平庸的硬骨头。

      只想搞钱。
      其余全是边角料,太没劲。

      尤其是四处播野种的男人。
      肤浅且廉价。

      比赛行至末节。
      简凝静了静心,沉着气扫了一眼悬于半空的电子记分牌。

      【33VS36】
      狗血淋头的焦灼局。

      时间的灰影一寸寸拉长。说好了要给哥哥加油的,自己却不耐烦想逃。

      观礼席间,祁熠的名字被一遍遍高呼。偶有为简松言呐喊的零星声音,不可避免被浩荡的声势盖过了。

      简凝自知个体的声量无力抗衡群体的洪流。

      转了转脑筋,忽有了决断。她解锁屏幕,随便点了几下,输入一行字。
      所幸她身处的位置恰居末排,无声无息起身时,不挡人,不扰场。

      乌泱泱黑压压一片,茕茕孑立的女孩,不喊不躁,只将一方小小的光屏高高擎举。

      漆黑屏幕,白字滚动,刺眼又嚣张:
      「简松言加油,拿下他。」

      这个他,不言而喻。

      众生芸芸间,她的身影伶仃单薄。可沉默的坚持,让喧嚣有了裂隙。

      最初无人注意。
      但总有敏感的目光,被一抹异样的光吸引。

      有人侧目,目光掠过。有人怔忡,神思凝滞。有人默默掏手机,点亮了掌心的光。

      滔滔嘈杂如旧,但不再单调。

      压倒性的声浪中,悄悄渗入另一种质地。

      那些光,蓝的冷,白的亮,明的张扬,暗的克制,却朝着同一个名字聚拢,无声编织一片温柔的抵抗。

      赛场上,简松言似有所感。

      隔着人海的茫茫,有目的性去寻浮世万千中的一束光。
      分心的一秒,恰被传球的祁熠捕捉正着。

      不知为何。
      万千面孔间,他一眼瞄准那颗独一无二的星。

      人潮如雾,她是他眸中唯一清晰的光。

      女孩换了一套衣服。
      许是午间,他扯着她的衣服亲她时,留下了不可言说的凌乱。

      不知是有心,又或无意。
      高领针织严严实实,一头柔顺的乌发披散肩侧。

      好一个欲盖弥彰法。

      无声举着手机的简凝,环视四周见人潮渐次效仿。
      沉默的擎举,成了无声的应援。

      心下一动,她的办法还是好用的。

      眨了眨清透的狐眸,眼波斜扫时,隔着人山人海,撞入一双照了心雾的眼瞳。

      双眸交汇,无言胜有言。

      ——存心激我?
      ——哪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不敢让你输。

      ——……怕不是不想我赢吧。
      ——猜中了,手下败将。

      馆内光与暗交错,隔了光,融了暗。简凝隔着似远非远的距离,真对着祁熠投掷四枚最锋利的判词:“手下败将。”

      瞬息回神的简松言,敏锐洞察祁熠眼神的游离。一秒的迟滞,足以成为胜负的转捩点。

      他追风逐电般夺下他手中即将破篮的三分球。

      猎物嗅到了猎手的破绽。

      终局一击,简松言起跳、出手,球以一道近乎违背物理法则的弧线,穿越防线,穿越时间,穿越所有人的认知。

      唰!
      球落网心,空心入筐,无声却震耳欲聋。

      全场骤然失语。众人瞠目结舌,目睹奇迹与荒诞同时降临。
      观众席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赌徒输光后的茫然与懊丧。

      “什么情况?祁熠……输了?”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输?”
      “我他妈刚押了全场!”
      “这局作废!”

      终场哨响。白队胜。
      赢家是简松言。

      被对手截球,沦为Loser的祁熠,却气定神闲对着躁动人影中的简凝落下四字:“如你所愿。”

      没有狼狈,没有不甘,只有一双眼睛,聚淀着矜贵的倨傲,仿佛低语:你想要的结局,我亲手奉上。

      他赢的方式,是输给她。

      “……”
      什么意思?
      他故意的?
      他……放他哥赢?

      空气中水雾团团,湿意沉沉。简凝的心脏聚着不散的湿雾,又闷又潮。

      不懂祁熠的做法。

      是复仇棋局中又一枚落子?

      理不清,索性不费神了。

      有些棋,不必急于拆解。有些人,不必急于读懂。

      入了夜,倦意因子四处流浪周身细胞。观众呵欠连声,规规矩矩退场。

      简凝掂了掂手中的电解质水,穿越密集的人流屏障,直趋被队友簇拥的简松言。

      路予安甩了甩汗湿的狼尾,拖着快散架的身子,晃荡祁熠身侧。
      今晚这人打得收着劲,明显放水,跟梦游似的,只为等一个结局。

      他挑眉,直接开炮:“熠哥,刚才眼珠子都快黏观众席上了,找谁呢?别告诉我,你在盯可盈妹儿?”

      “……”
      祁熠淡淡睨他一眼,唇角一扬,笑意却冷得自嘲:“手下败将的妹妹。”

      谁是手下败将,祁熠都不可能是。

      他不是输给了简松言。
      他只是把胜利当礼物,亲手递给了她。

      路予安皱眉,一脸不解,不明白祁熠的话中有话。

      手下败将的妹妹?

      他们的队是输了,是成了手下败将。
      但妹妹是谁?

      难道是他们队中某个男生的妹妹?

      好奇心愈来愈重,索性干脆利落追问出口:“谁的妹妹,叫什么?”

      但身侧人早没了影,只余下一阵风。

      开启闭麦模式的祁熠,不疾不徐去取回自己的手机。

      赛前,他给简凝发了一则语言。
      挺想知道她回了什么。

      他从不设防,锁屏毫无防备亮着,半小时前未读的vx消息赤裸裸躺着。

      [觉得自己技术又行了?]
      [可惜,我不信。]
      [毕竟,那夜的表现,烂得让人难忘。]

      “……”
      一句句戳心窝子,半点情面都不留。

      冷色温的环境光刺透天窗,疏疏落落下挫至祁熠的眉骨。湿漉的碎发沉沉耸拉着,半遮了一双意味不明的坏眼。

      [没让你爽?]
      点了发送,听见有道温软的嗓音唤自己:“哥哥。”

      循声回眸的一瞬,整个世界虚焦,唯有一帧扎眼的画面直直坠入影眸。

      眉开眼笑的简凝,将手中唯一一瓶水递给了简松言。

      男生笑着接过,拧开瓶盖,仰头畅饮。水珠顺着额角滑落,沿着他线条分明的喉结滚下,浸湿了球衣的领口。

      简凝刻意忽略眸道炽烈而压抑的视线,盯着哥哥汗流滚滚的脸颊,体贴关心:“哥,慢点喝。”

      偌大的B区场馆散了观众。唯余磨磨蹭蹭送水的人和三三两两的球员。

      简松言胜利,实属意料之外。祁熠的队友远远伫立,目光不时扫来,带着审视与错愕。

      不料赛场上不假辞色的简松言,会接一名女生的水,并当着众人的面喝得坦荡自然。

      更为悖常的,送水女生是简凝。

      “路哥,快看那边!什么情况?”队友猛地撞了撞路予安的胳膊,言语间满是八卦的兴奋:“简松言那小子,居然有女朋友了?”

      “啧,你看那女生,长得也太犯规了。”

      好奇心刚压下去的路予安,顺着队友手指的方向,视线定格诗意的一帧。

      简凝将手机递予简松言,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透着无可奈何:“哥,又得麻烦你给我录视频了。”
      “我去给祁熠送水。”

      众目睽睽之下,她径直走向正欲将矿泉水投入垃圾桶的女生。
      不知说了什么,水瓶易主。

      下一秒,简凝握着险些被弃置的水,径直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确切而言,是朝祁熠而去。

      轰隆隆一道闷雷滚过南州大学上空。简凝应激性浑身一颤。

      她害怕打雷。
      雷声是童年的回音壁,轰然一响,便将她拽回那年雨夜。
      像旧伤每逢雷雨隐隐作痛,不致命,却提醒你受过伤。

      __
      加州西部有南北走向的山脉,来自太平洋的湿润气流遇地形抬升,凝结致雨。
      冬日降水频繁,偶有雷雨突袭。暖湿气流北上,大气层结不稳,常酿成干雷暴。

      她十岁时,外祖父母因琐事驱车前往旧金山,仅配一位佣人照应。

      入夜,电力中断,别墅陷入一片漆黑,唯有壁炉残烬泛着微弱的红光。

      雷声频作,声波震荡。她蜷于楼梯转角的阴影处,双臂环膝,指尖深深掐入臂肉。

      脑际反复萦绕两个问题:
      国内是不是也正电闪雷鸣?
      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来看她?

      她数着雷声与闪电之间的间隔,企图用理性的数字驯服恐惧,可当雷暴近距爆发,声压骤增,所有计算溃不成军。

      一瞬刻,她不是简家寄养异国的孤女,更不是被书本与礼节精心包裹的小小姐。
      她只是一个被遗落于巨大世界隅落的孩子,无庇护,无回应,唯能静听天象的暴烈。

      十年后,她早不是昔日畏葸的小孩。

      可每逢天一暗,云一压,雷声一滚,埋于记忆的神经末梢总会不受控一搐。

      伤口愈合了,可一打雷,心底便落下那场不见天日的黑雨。

      __

      水雾弥空。戾气横冲直撞血液的祁熠,瞬也不瞬盯着一步步朝他趋近的简凝。

      雷声骤作的一瞬,女孩几不可察的颤抖,他一丝不落捕捉进了眼底。
      是藏于镇定下的本能畏惧。

      第二次了。
      他确认,她怕打雷。

      顶着数双眼睛投来的温度,简凝缓缓站定祁熠面前。

      场馆内复古黄的灯具落下偏暖的光色,地面投映两道修长而孤傲的影。
      分明同一时刻,却像两个季节,一个在夏,一个在冬。

      简凝意味深长盯着无半分败北的人,抬手将矿泉水敷衍了事递予他,虚情假意扯扯唇:“喝水吗?”

      思及他方才低诉的唇语,眉梢一挑,挑衅语气随风飘荡:“手下败将。”

      “……”
      祁熠通体凝着冰似的冷。眉睫汇着一层躁动的郁色,居高临下睥睨着毫无诚意的送水人。

      女孩眼型是天生的上挑弧线,挑着眉瞭他时,眼廓外拓,媚意生姿。
      妖而不艳,艳而不俗。

      一缕偷渡的不夜风,顺着不远处两波人满是八卦的眼睛,无影无形穿过眉间的荒凉。
      吹散祁熠所有装模作样的斯文。

      斜睇着来路不明的矿泉水,喉间滚落的拒绝凉薄至极:“不喝。”

      明明应诺来看他比赛,为他加油,为他递水。

      她倒好,喝彩是送给对手的,水是递予对手的,给他的是别人弃之如履的残余。

      他不是垃圾桶,不捡垃圾。
      更不是收破烂的,捡她施舍的、无半分真心的残羹冷炙。

      简凝殊无惊异。若他受纳,反倒悖理。

      毕竟,他是眼睁睁望着她,自别人手中接过本欲弃掷垃圾桶的水。

      可她偏偏当着众人八卦的目光,毫不留情驳他面子。
      谁让他先前拆她台拆得上瘾,如今不过礼尚往来。

      旧怨新仇,她一笔一笔记着呢。

      最深的一笔,是他视她为棋子。
      这道疤,注定困于联姻的牢笼,腐烂一生。

      谁先动了情,输了棋局,渺不可知。

      可棋局最残酷的,莫过于棋手对棋子动了心。
      最悲怆的却是,棋子从未入局,只是局外影。

      直至尘埃落定,她方悟:
      真正下棋的,从来不是手,是藏于棋子后那颗搏动的心。

      收了发酸的胳膊,简凝轻飘飘揭开女生将水丢入垃圾桶的真相:“哦,反正是过期的。”

      给祁熠差点气笑出声。

      给他的水,本就是他人弃之不要的残余,如今又补上一刀——过期的。

      他确定了,她就是存心气他!

      任务已了,简凝不愿多留一秒,生怕沦为众人目光下,一枚荒唐而可悲的笑柄。

      几日前还请他吃饭,今日却给人喝过期的水。
      不是心狠,是不屑伪装。

      得不到,就毁灭。

      祁熠显然不愿沦为八卦的素材,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

      可黑色碎发下,一双眼睛晦涩得似隐忍整个世界的悲伤。

      他望着女孩的背影,像输了一辈子。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嫉妒。

      嫉妒简松言被简凝真心关切着。而自己只配得上虚与委蛇的敷衍,和疏离的礼貌。

      嫉妒她第一个喜欢的人是简松言,而他不过是她棋盘上一枚可变现的弃子。

      世间棋局太多,人人落子,有人下爱,有人下恨,有人下不甘。
      偏偏祁熠只求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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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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